向導阿幹率先跳下車,向我們招手示意下車走。我們三人站在他背後,那吉普車司機掉過車頭一聲不吭地衝下山坡走了。我警惕地問Shirley楊怎麽回事。
那阿幹解釋道:“今天太晚了,我們要在降頭老巫師這裏住一晚,等吉普車回城修理一下,明天早上再來接我們就是。”
說著,他背起我們的行李,領頭向山坡右側的一帶樹林裏走去。快到林邊,他忽然停住腳步,臉色凝重地看著我們,向Shirley楊吩咐著什麽。Shirley楊轉回頭,一再叮囑地警告我們,一入前邊的樹林子,就進入土著村落的勢力範圍,要求我們眼手如一,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喊的不喊,不該動的不動。樹林裏下了很多降頭蠱術,隻要乖乖地跟著向導阿幹走就沒事了。千萬不要踏出樹林小徑半步,否則一人出事,大家都要跟著遭殃的。
夜色朦朧,這阿幹也沒有打手電筒的習慣,我們隻好照做,睜大眼睛跟著他走進了麵前的黑樹林。一條白色的小徑蜿蜒向前,我們目不斜視地走著,兩側樹林裏除了深處偶爾有一星半點燈火如豆昏黃,連個鬼影子也看不著。仲夏時節更不聞蟲聲唧唧,或見螢火起舞,倒真是有點反常,陰森鬼魅得讓人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
雖然明知阿幹說過那裏麵是個人煙稀少的小山村,卻還是讓人不由自主地和僵屍大粽子之類的聯想在一起,也許是我們倒鬥得有點神經質了,我揉揉冰冷的臉,在心裏苦笑著搖搖頭。
我們一聲不吭地前進在彎曲的林間小徑上,唯恐踏出道路半步,都暗暗捏著汗兒走路,連腳步也變得輕飄起來。
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耳畔冷颼颼的陰風吹來,我一扭頭,忽然看見道旁樹後冷森森地冒出一張鬼臉,張大血口吐著長舌,雙眼流血地望著我,在樹後亦步亦趨地伴著我們走。我一望它,它似乎還陰森森地朝我詭笑。
我大驚失色,剛要大喊,陡然想起向導阿幹的話,強忍著心頭恐懼,若無其事地向前走。我一邊走,還一邊給自己打氣:“嘿,你他媽的小鬼頭,知道老子是幹啥的嗎?老子當過兵,扛過槍,殺過人,倒過鬥,還批判過四人幫那幫龜孫子牛鬼蛇神,老子是從小嚇大的。想我怕你,哼哼,牆壁上掛簾子——門都沒有!”
我想著想著,倒把自己給“撲哧”一下逗樂了。
我強忍著笑,前後看看,連身後的胖子都隻顧低著頭疾走,大家都似乎沒有看見什麽。我想:嘿,我他媽的夠倒黴,怎麽偏偏就這會兒成了陰陽眼,獨個撞見鬼了呢。
越想越有趣,我偏頭看了看,心血來潮地向那鬼頭眨了眨眼,暗叫道:奶奶的,你奈我何,我就看見你了,怎麽著吧。
那鬼頭也是陰森森地一笑,忽然頭一擺,眨眼之間變出三張鬼臉來,追著我們走。一隻頭顱三張白臉,滴溜溜地轉著圈兒向前飄去。那一張張死臉,非男非女,隻是形象極盡怪異,越發讓我看得脊背上冷颼颼得冒出白毛汗來。
但是我一看到此,反倒釋然了。我心想:你他媽的糊誰呢,來泰國的路上我查過相關宗教資料,除了婆羅教門裏的四麵佛梵天,誰也沒有資格長出三張大臉來,這倒顯露出你掛羊頭賣狗肉的傀儡本性了。這種小伎倆,雞子尿濕柴——小意思(濕)了,我連瞅都懶得瞅上一眼了。
我轉回頭跟著大家疾步朝前走去,再也不看它一眼。那三麵鬼臉忽忽悠悠地跟了半天,一看沒人理睬,倒也失去了勁頭,飄到樹林深處轉眼不見了。
我們穿過黑樹林,走過幾家茅屋,前麵火光衝天,一大片開闊的林地上,現出一大群泥塑似的各種奇特造型的鬼麵具舞者來。
眼前的眾舞者,圍著熊熊火堆組成一個大圓圈,或立或蹲,半彎腰身,臉上都是一張油墨花彩的鬼氣森森的麵具,手中或斜持木槌,或空張雙臂保持日本相撲姿勢,或握尖兵利刃,或操鐮刀鋤頭,一個個奇形怪狀地泥立不動,空氣一下子凝固了。隻有中央的火堆冒著紅焰,半人高的淺黃色火舌奇怪地舔著鬆木柴,發出微弱的“啪啪”聲。
向導阿幹一下子攔住我們,不讓上前去。他盤坐在地,低頭瞑目念起奇怪的經文來。我、Shirley楊和胖子隻好噤聲地站著,靜觀其變。
就這樣大約等了十幾分鍾,我們漸漸不耐煩起來。忽然對麵樹後傳來一下沉悶的鼓聲,緊跟著鼓點一下下緊促地敲起,每一下仿佛都帶著邪惡的催魂,一聲一聲沉重地敲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頭,似乎心跳也跟著鼓點的節奏一次次急促地跳動起來。
我漸漸大口喘著氣,有點忍受不了心跳的頻率加快,連忙右手緊緊捂著胸口,害怕它不由自主地跳出來。回頭一看,Shirley楊和胖子也是一樣,臉色漲紅地緊捂胸口。唯有阿幹突然四肢伏地,作五體投地狀,臉朝下貼進泥土裏,更加響亮地“嘰哩咕嚕”念起經文來。
地上忽然人影散亂,重疊躍動。我抬頭一看,那群鬼舞者不知什麽時候起開始無聲無息地跳起舞蹈來。他們的臉上,麵具悚然,赤裸著上半身,左右跳動,如波浪一般地站起蹲下,揮舞著雙手,狀若中國傳統的民間跳大神,又猶如一隻隻大蛤蟆,看得我禁不住想要偷笑。
空地上除了響亮的鼓聲,唯有那群鬼舞者下身圍著的棕櫚葉子“嚓嚓”地伴隨著舞步簌然作響。鼓點越來越緊,他們也越跳越瘋狂,最後場地上鬼影幢幢,簡直變成了群魔亂舞的世界。
大約持續了半個多鍾頭,鼓聲嘎然停止,這群鬼舞者猶如虛脫了一般癱倒在地上,鬼麵具和手中的武器都甩在一邊,口吐白沫地喘著氣,還有“哎喲哎喲”地捂著肚子的,半天也沒有一人爬起來。
我借著火光一看,這些人原來和向導阿幹一樣都是些黑膚色的土著村民,男男女女的成年人,男人倒占大多數。
阿幹從地上爬起來,低低地向我們解釋道:“這是本村一年一度的‘天魔之舞’大會,是村中所有會用降頭術的男女向本教祖師神靈突伽天神敬獻祭品的盛大場麵。隻有圓滿心誠地完成這每年一度的敬獻大會,降頭師們才會得到本教掌教求拜神靈賜予的解魔聖水,免除明年一年的災難,保佑善用降頭術的土著村民不被自身內的蠱術反噬,解除恐怖的萬蠱食腦之災。”
原來,這裏是個世代相傳的土著密教村落,叫什麽伽南村部伽難教,教主由本村威望最高處事最公正嚴明的降頭老巫師所擔任。這村子世代以本村土著居民為主,不輕易接納外來人定居。說起伽難教,向導阿幹不由地豎起大拇指,表示這伽南教可是整個泰國最有威望的傳統降頭術密教,甚至在東南亞一帶也是赫赫有名的。
這麽說Shirley楊一路付給他的大把泰銖沒有白花,這阿幹辦事還是蠻對得起價錢的,這趟我們應該沒有白來。
阿幹說完,招呼我們在原地等待。隻見他尾隨著那些東倒西歪的土著舞者排隊走入樹後的黑暗裏去,像是要先去通報一聲大祭師,問問路。
我們站在空地邊上,看著一群村民從樹後轉出來——那裏似乎有個茅屋什麽的地方——看也不看我們一眼(他們出來後與進去時判若兩人),神情大好地四散歸入無邊的黑暗裏去,一個個腳步輕飄飄的,好像要即刻回家去大睡一年似的。
胖子漸感不耐,剛要張口對我說話,那向導阿幹從人群裏鑽出來,奔至我們跟前。他彎腰拎起行李,領著我們向樹後走去。
樹後一片黑暗,阿幹在前走了幾步,俯身鑽進一排樹籬笆後。我們跟過去,發現前方是一座山洞,洞內深處閃著燈光。燈光忽明忽暗,山洞內的氣氛十分怪異。
沿著蜿蜒小徑走進內洞,轉過彎角,眼前豁然開朗。巨大的洞廳內擺放著一口黑黝黝的敞口棺材,棺材前一張巨大的供案,案上兩盞油燭閃爍不定,映照著案上的神像、祭品、器皿以及案後泰族老人那神秘而又模糊不辨的陰森麵孔。
我猶未看明白,突然一聲鬼哭,從棺內“唰”地飛出一隻小鬼。它血淋淋的麵孔,頭顱巨大,四肢身體還不及頭大,磔磔詭笑,露出剝了麵皮的血紅的笑容。這家夥一頭毛發,儼然就像個剝了皮的大柚子“嘩”地飛過來,小手揮動著,如箭般地禦風飛行。
它在我、Shirley楊和胖子之間飛來繞去,不停怪笑,猛然就和你來個照麵,麵對麵地直視,對著我們的臉部吹陰風,搞得人打心底直抽冷氣,腿肚子不停打哆嗦。
要是在古墓中,我和胖子早就一工兵鏟拍了下去,可是眼下不行,這小鬼分明是那案後的伽難教降頭老巫師所蓄養的,再說我們還有求於人,不能妄動幹戈。
那小鬼在我們之間轉了好幾圈兒,“嗖”地飛回降頭老巫師的肩頭,手舞足蹈地尖笑著,整個山洞裏充滿了它那駭人的叫聲,仿佛等待主人一聲令下,它就要大食初來生人的新鮮血肉。
我之前聽人說過,這泰國降頭師級別特高的,都能以自身的精血作引,以降頭之法養鬼,而不被惡鬼所反噬。眼前,這小鬼分明是源自著名的詭秘的“七煞陰屍養鬼法”。
據說,“七煞陰屍養鬼法”,需要高道行的男降頭巫師尋取一名死於陰曆七月七日晚七時、卒年七七四十九周歲的新鮮女屍,還要死時正好懷胎七個月之久,找一陰煞私蔽地點,以五蠱(蛇蠱、蜈蚣蠱、蠍子蠱、蜘蛛蠱和蟾蜍蠱)之法浸泡之,連續做法七七四十九日夜不間斷,待到女屍內孕嬰自動出生,若是男孩兒就成了一半,若是女孩兒就前功盡棄。然後,把鬼嬰以母屍和五毒蠱為食飼養之,養之七年,方能得以成形,具有視覺、嗅覺等生人的特性,陰險狡詐,鬼魅可憎。
七年後,鬼嬰乃成形得用,以主人降頭師的精血作引,用五蠱畜之,可以夜行千裏,殺人於瞬息之間。而且這鬼嬰陰毒異常,凡主人所指必然殺人後食盡其腦漿心肝,方才後退。凡人一旦惹上,絕對橫屍難逃,泰民談之無不色變噤言。
但是,一般的男降頭師也難能養之,因為這“七煞陰屍養鬼法”違逆天理,陰損陽壽,若是法力不到或道行不深,稍有不慎,就會遭遇鬼嬰反噬,吃盡主人精血肉軀。
這時,那案後端坐的降頭老巫師睜開眼睛,陰森森地望著我們三人,手中捏訣,不知在盤算什麽。那一旁的向導阿幹趕緊躬身上去,把一大包東西恭恭敬敬地遞到案下,俯身說了幾句話。
Shirley楊取出那一隻黃色三角符遞給阿幹,轉呈老巫師。那老巫師一看到此物,麵色大變,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呆了半晌,忽然對阿幹低語一句,揮手要我們離開。
阿幹辯解了兩句,看那老巫師閉目不睬,回頭為難地看了我們一眼,待要再上前細說,那鬼嬰忽然森森鬼叫,突地飛到他麵前,一爪插向阿幹的眸子。阿幹嚇了一跳,翻身滾倒,堪堪避過。
我上前一把拉起阿幹,“唰”地揮刀抵住鬼嬰。那小鬼暴怒,來回飛梭,連連攻向我腦後。胖子一看不好,拔刀趨上,兩柄紅寶石短刀空中交擊,陡地映出層層紅色刀瀾,鬼嬰“噗”地掉地,鬼叫著爬進案底。
那降頭老巫師聞聲驚醒,癡癡地看到我們手中的一對紅寶石短刀,頃刻間麵露羨慕之色。他麵前案上的一隻器皿裏發出“砰砰”的抖動聲,顯然那裏麵蓋著五毒蠱之類的活物。
Shirley楊見此,叫過向導阿幹,向他低言幾句。阿幹趨上前去,匯報了Shirley楊的話,那老巫師欣然點頭,向我們伸出手來。
原來,Shirley楊說,隻要老巫師這次能協助我們在泰國境內的自救計劃,事成之後必定奉上紅寶石雙短刀作禮物,另有重重的酬謝。
在Shirley楊的示意下,我把手中的短刀遞給阿幹交給老巫師。老巫師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刀身,在燈下左右端詳,喜形於色。隨後,這老東西居然毫不客氣地把這柄紅寶石短刀據為己有,頷首要阿幹帶我們出洞,先找個地方休息一晚,明天再從長計議。阿幹領我們三人走出山洞,在不遠的地方找了一處茅屋安身。恐懼的是,這茅屋內四處可見毒蛇、蠍子爬行,讓我們不寒而栗。這阿幹倒像沒事人一般,用雄黃硫磺什麽的藥粉在屋內灑了一遍,驅趕開毒物,就大炕鋪開草席,率先倒頭熟睡。
我們也隻好將就,胖子罵罵咧咧的獨占了半邊地方,一個個蜷縮在草席上,佯裝不去看周圍。
這茅屋年久失修,在樹林邊上孤零零的,一扇破門,一口破窗,早已成了大窟窿,涼風“嗖嗖”地灌進來,倒有點寒氣逼人的樣子。
我半天也睡不著,一回頭,媽呀,又看見了黑樹林中的那個三麵鬼臉,血淋淋地拖著三條長舌頭,在茅屋外窗口處白慘慘地盯視著我們。他媽的,有個這鬼東西不陰不陽地看著你,今夜甭想安睡,就算睡著了也會做噩夢嚇醒的。
我惡作劇地碰了碰胖子,指給他看。沒想到,這渾小子揚了揚手中的紅寶石短刀說道:“在樹林裏我就看見了,但是為了尊重阿幹,我還是噤言裝作不知道的為好。”
“你他奶奶的死胖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聰明,學會尊重別人來了?祝你今夜做個大大的惡夢!”我低聲笑罵道。
轉過身,Shirley楊麵朝我微微地笑著,閉上眼睛休息了。我也不忍心說出來嚇壞她,就隻好看著她裝睡。
夜色暗深,我漸漸控製不住眼皮,打起盹兒來。恍惚中,還看見那窗口的三麵鬼臉一會兒變做白紙糊的燈籠掛著,一會兒陰森森地在我眼前詭笑著,媽的,一夜盡做惡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