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的記憶慢慢散去了,我雙手撐在膝上,大力地喘息了起來。汗水順著額頭沿著鼻梁流進我的嘴裏,一陣苦澀。
過了好久,我才從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中解脫出來。勉強站直了身子,剛想去找陳教授他們,忽然一陣眩暈襲來,我猛地搖了搖頭,想把這突如其來的眩暈感驅逐出去。
隻感覺腦袋裏忽然一輕,那陣眩暈感如來時般突兀地消失了。我抬起頭,隻見眼前的場景已然大變。
寬闊整齊的馬路,兩旁有筆直的綠化樹。路旁的牆上,用紅色的字跡寫滿了大字報,還有不知從哪兒裏傳來的熟悉而稚嫩的歌聲:“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這種歌聲我再耳熟不過了,還有這路,這樹,這牆好眼熟,應該是北京的翠微路一帶。
我怎麽會在這裏,我不是應該在……咦,怎麽想不起來了,我應該在哪兒呢?
一邊想著,我一邊打量起身上的打扮起來。這身打扮明明眼熟得緊,我應該穿過不短的時間,但看著總覺得哪兒裏不對,我好像不應該是穿著這種東西。
此時的我,身上穿著一件藍色的學生裝,頭上帶著水獺帽,腳底一雙白色的回力鞋,身上斜背著一個軍挎包,裏麵似乎還有什麽東西硬邦邦的。這種感覺很熟悉,不用翻開我也知道裏麵是什麽,是一把三棱刮刀,身上不帶這玩意我都不怎麽敢出門。
一抹笑意出現在我的臉上,巨大的熟悉感擊倒了一切的懷疑。沒錯,我就應該在這裏,但是,我來這裏幹什麽呢?我家離這裏可有一段路了,這兒都算得上郊區了。
我正撓著頭苦想著,忽然一道身影晃過,拐進了旁邊的胡同裏。我的眼睛立馬紅了,知道我為什麽來這兒了,是來堵周援朝這小子。要不是他把我爺爺拖去批鬥,爺爺也不會去世;要不是他把我家砸個稀爛,我也不會無家可歸;要不是他帶人把我打了一頓,我也不會住了兩個月的醫院。
如果說我這輩子有什麽恨的人,那就是周援朝這個王八蛋。看到他,我什麽念頭都放下了,紅著眼睛跟著他進了胡同。
他嘴上哼著小曲,手裏轉著不知從哪兒搶來的軍帽,悠哉悠哉地向前走著。我跟上去,拍了下他的背,趁他驚愕轉身的時候,刮刀便捅進了他的肚子。
看著他驚愕的眼神,痛苦的表情,還有四濺的鮮血,我更加興奮了,就這麽一刀接一刀地捅著,不閃不避地讓鮮血濺到我的臉上,我不知疲倦地揮動著刮刀,仿佛這便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唯一的意義。狂笑著,哭喊著,我從沒這麽渴望過鮮血的味道。
忽然,右手上一陣刺痛,我憤怒地抬頭看向周援朝,還敢反抗?映入眼簾的是他的狂笑,這時候他還笑得出來?我愈加憤怒了,握緊了刮刀,就想繼續捅他,直到他笑不出來為止。
不對!我猛地停下手。不對,絕對不對!我緊盯著周援朝的臉,上麵狂笑依舊。
這不是周援朝,絕對不是!我心中漸漸了然,緊握著刮刀的手鬆了鬆,任有它離手落地。周援朝是我這輩子唯一恨的人,我太了解他了,即使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還是那種嘲笑的眼神,不會變的,到死都不會變,雖然我恨他,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條漢子。眼前的這個,笑得很像他,一樣的狂,但眼神裏是畏縮的,是恐懼,是驚慌,而不是周援朝似的嘲諷。
右手上又是一陣刺痛,緊接著是一陣冰涼,沿著我的手臂慢慢向上蔓延,直至我的全身。我緊盯著我的右手腕上,上麵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不對啊,我總覺得上麵應該有著什麽,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很重要的東西!是什麽呢?我的頭痛了起來。對我來說,什麽是重要的東西?頭痛過後,我一陣茫然。難道,我就沒有重要的東西嗎?我活了一輩子,卻什麽也沒得到,連一件重要的東西都沒有,那我活著幹什麽?我活著有什麽意思?
我呢喃著,掙紮著,最終卻彎下腰從地上揀起了刮刀,顫抖地橫在脖子上。嗯,就是這裏,這是左邊的動脈,往這兒一割,就可以了,什麽痛苦都不會有了,什麽負擔都會消失,什麽責任都不用承擔了。對!就是這裏,輕輕地,輕輕地一割就行了!
心中仿佛有一個魔鬼般的聲音在誘惑著我,我不由自主地就要按他的話做,所有的力氣似乎在瞬間消失得一幹二淨,就這麽著了吧!反正我死了也沒人知道,這世上沒有人關心我,我隻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就在刮刀接觸到我的皮膚上,我甚至能感受到上麵的絲絲冷意的時候,我心中一動,肌肉猛地收緊,止住了它的去勢。我用盡全力,一寸一寸地把刮刀移離了我的脖子。
我終於知道哪裏不對了,終於知道少了什麽東西了!我不是孤單一個人,至少少了一個人——胖子!
在北京的時候,無論打人還是被打,我們總是在一起。從我沒了家後,我就不曾有一刻與他分離,他張狂的聲音依稀還在耳邊:“濤子,哪一天你要死了的話,記得叫上哥們兒,咱一起拆了閻王殿,革了閻羅那老倌兒的命!”說罷,他還唱起了《國際歌》: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嗬嗬,我說剛剛那《國際歌》誰唱的呢,走調得厲害,都趕上咱老張了,原來是胖子唱的。我臉上帶著笑意,輕輕地轉動手上的刮刀,輕輕地自語道:“還有什麽手段,盡管使出來,哥們兒接著就是了!”
畫麵瞬間破裂,我依然站在古城中的青台上,手上持著我那把軍刺橫在脖子上,鮮血順著軍刺緩緩地滴落。我鬆了口氣,軍刺離手落到地上,發出“咚”的一聲脆響。
好厲害的幻境!我心有餘悸地撫摸著手腕上的黑耀銀鐲——竟然連銀鐲都沒法讓我清醒。我喘著粗氣,四下張望了起來,剛剛的遭遇肯定不隻我一個人遇到,其他人隻怕也難以幸免。
陳教授他們就在青石台的另一邊,或笑或怒,如癡如狂的。我連忙趕了過去,離我最近的是塔娜,她拿著鏟子,正拚命地砸向地上的青石板,口中還喊著什麽,是蒙語。我不懂蒙語,但我記得很清楚,現在她喊的話跟前幾天遇到狼時她叫喊的差不多。
塔娜臉色蒼白,汗水如泉水般湧出,雙臂連同整個身子都顫抖個不停,眼看就要脫力了。
顧不得那許多了,趁著她一鏟子砸出的空隙,我衝上去一下子把她撲倒,緊緊地壓著她的胳膊。
她不停地掙紮著,嘴上還呼喊著剛剛那句蒙語。靠,這丫頭吃什麽長大的,力氣比牛還大,就在我快要抱不住的時候,她忽然不再掙紮,隻是沙啞地叫喊著,這次說的倒是普通話:“打死你,打死你,叫你吃我的羊,叫你吃我的羊!”
我說她看到狼怎麽會那麽激動地就衝上去了,原來是跟狼有仇啊!嗯,她最恨的是狼,我最恨的是周援朝,難道?難道這個幻境就是引出人心中最大的仇恨?
我正思考著呢,塔娜忽然又劇烈地掙紮了起來,我一走神沒抱住,被她掙脫了出去。動作那叫一個快,我還沒站起來呢,她已經舉起鏟子朝我掄了過來,敢情把我當成偷吃她家羊的狼了!
我連忙就地一滾,躲開了她的鏟子敏捷地站了起來,然後近身就是一個手刀,斬在她脖子上大動脈的位置,把她擊暈了過去。我揉了揉發疼的手緣,苦笑著看著暈倒在地的塔娜。不打暈她不行,否則不是砸死我,就是累死她自己。
我歎了口氣,走向陳教授師徒三人,他們的情況也不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