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形成的時間之軟,就是生命、大地,就是今天的城市,又像今天的世界。很多時候清晰構成的清晰,感覺中又像是最大的夢幻和朦朧。我回到了西安,還是依然在香港的赤柱,我自己都糊塗了。人有時是飛翔的鳥,有時是遊動的魚,可能某些時候也像樹木。
我1996年的時候去過新疆,那時我二叔病重,我和我哥,還有二侄女一起去看他。在父親兄弟三人中,當時就他還在世,因而我們那時聽說他病重便過去看了。二叔是1952年像一隻鳥似的從西安飛到新疆的,這仿佛是意義構成的意義枝杈,又仿佛是自然形成的自然景象。也是那年我去了天山,到了敦煌,我哥也順便去了他工作了十幾年的蘇北縣。他說他最早是在那裏的一個叫石包城的地方工作,我哥在那裏的時候,雖然那個縣的土地麵積比江蘇省還大,但當時人口隻有1000多人,完全是一個地廣人稀的地方。他說,他當時是在那裏的糧食係統,因此,每次去調糧食,都要從下麵到縣裏走很長的路,一天不可能走到的,幾次遇到不好的天氣,都得夜宿茫茫戈壁的雪山裏,那麽和馬擠到一起。有時跟著駝隊還好點,人多,還不寂寞。我哥說,那裏屬於藏區,很多時候斷什麽都不能斷糧食,糧食一斷可不得了,就會亂,不能亂是當時上麵對這裏各級幹部的命令。當然,調糧食沒什麽,就是每次路途辛苦。我哥又說,人這輩子真說不清,我這次回去聽說,我們原來下麵一個稱糧食的現在都當局長了。下麵的意思我也明白,要是我哥現在還在那兒應該最少也是這個位置,甚至比這個位置還高。當時我哥說這話時我們是坐在回西安的火車上。我三叔死得更早,恍惚是在我隻有十四五歲的時候,那時我二姐在下鄉,我哥還在甘肅那邊,二叔一家在新疆,因而當時三叔病重和最後去世,照料他的就是我三嬸和我表姐,還有我父親、母親和我嫂子、二姐。這一切看上去就同夢,事實上,也是我們的親曆。在我看來,有時這就是演化,就是人越想越夢幻的存在。有時隻有在這種狀態,我們似乎才能感到,我又不是我的狀態。有時候時間的下滑,就同色彩的變化,就同我們看到的隱現。到了這種狀態,我們會發現我們仿佛既在時間之內,又在時間之外,仿佛的仿佛,這有些時候就是我們在路上的感覺,也是我們一點點認識什麽的過程。
如今我仿佛就同走在現實的畫麵裏,走在大地形成的平坦中。那位英國女郎說,你們西安城從高空看,似乎能看到的便是一種曆史和時光的井,而鍾樓的那金色,似乎就同井的最深處,而圍繞城牆所看到的那些街道,那些院落,似乎就那麽天然地記錄著這塊土地所發生的一切。在這兒給人的感覺,似乎便像處在曆史中。曆史很多時候需要感受,抑或隻有這麽去感受它的時候,你才會知道時光原本是多麽夢幻,又多麽讓人不可捉摸。
二嬸今年從新疆回來了,她已經八十多歲,但看上去精神狀態不錯。她說,這次她是想回老家看看,因而趁現在身體還行就再回去看看。當年,二嬸也是跟二叔去的新疆。二嬸說,那時候的新疆真可以說不敢恭維,當時的情況和西安真不可以比,遍地都是些毛驢車,都是驢子拉的糞,整個城市也多是土坯牆。看看現在,有人還覺得不滿意,覺得我們吃他的喝他的了,他們看不到我們當年吃的什麽苦,受的什麽罪。二嬸的話我也聽出來了,我覺得這可能就是文化和文化的不同,正是這樣的不同,我們才可能看到欺辱最後成了被欺辱。我們去的當天,吃的是餃子。二叔那天看上去精神頭不錯,似乎說話還是那麽幹脆,那麽嗓門大。他說,新疆羊肉不錯,你們今天就都多吃點。知道你們過來,我前兩天就叮嚀蛋蛋去買隻羊。現在吃餃子,晚上吃烤肉,也感受一下新疆人吃肉的能耐。我對二叔說,你都快成新疆人了。二叔說,在這裏都四十多年了,還不成新疆人啊?那天我看到二叔笑得很燦爛。我們問他的病。二叔說,沒事,醫生說了,就一般的腫瘤,要不了命。但後來我們清楚真實的情況,是二叔的大女兒告訴我們的。當時堂姐沒有說話先搖搖頭,說手術是做了,當時打開後醫生一看癌細胞已經擴散,因而當時便將刀口重新縫上了。但我們和醫生都告訴他說,該取的東西都取掉了,他也信,因而他現在才這樣高興。最後堂姐說,醫生講了就兩三個月,頂多半年。我和我哥的臉色都沉了下來。二侄女是個性格豪爽的人,對二叔講,咱倆都是二拐貨,你比我還能拐都拐到新疆了。二叔隻是咯咯地笑。
那些年,二叔沒有退休前,還經常回西安,有一年他還同父親一同回了趟老家,能看出他們老兄弟倆當時都很高興,高興的程度就同兩隻老喜鵲。他們當年從老家出來的時候都隻有十多歲,回去時都已是兩鬢斑白,尤其父親的頭發當時幾乎全白。我知道當時他們兄弟三人中,三叔已經不在人世,已經被葬到了離隴海線鐵道不算太遠的土裏。葬三叔的那天我去了,似乎當時是起了一個大早,感覺似乎一切都在暗中進行,但等一切就緒,我們看到太陽慢慢升起,當我們離開時已是豔陽高照。我知道那還是一個初冬,當裝著三叔棺木的棺材從車上抬下時,我看到了那裏的土崖邊長滿酸棗樹,而且上麵掛滿了酸棗,都已經紅了。我伸手去拔,看到那些葉子都雪片一樣落了下來。這是時間的遠還是近?我恍惚這時看到了更多看到,由此我似乎也看到了當年西安滿城是如何那麽一下子就沒了它當年的主人的。他們就像那成熟了的酸棗,一個個都紅了,也像那些沒有了一絲水分的葉子,因而手一碰,他們就紛紛飄落下來,仿佛就像在送葬路上那些撒在空中的紙錢,構成的是飛揚,也是輕飄。曆史是人的,曆史也是時間的。我在想一個人的出生假如是第一槍的話,那麽死亡就可能是打在他身上的第二槍。很多時候一個王朝的誕生和死亡,也類似這樣。我仿佛此刻處在了時光的水裏。我似乎在用自己的身體翻那段曆史,而合上它的那刻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度潛入時光的百年之前。
有人說,你的能耐可真大。我隻是有氣無力地說,沒有想到時間的土層原來這麽厚,也這麽硬,以至讓人在這個過程中幾度死亡和窒息。是不是這感覺不錯?我搖搖頭,我隻說了這樣一句,並且斷斷續續講,百年中國就一張紙,它的首頁就是現在,就是眼前。有人又問都寫了什麽,我說我已經沒有氣力將它翻開。我似乎隻在地上畫出了它的書名:第二槍。然後,我感覺自己就昏厥了過去。而這時我看到的究竟是滿頭的繁星,還是一個個漆黑的槍口?我隱隱感到曆史的曆史似乎永遠都這麽沉重,曆史的曆史也永遠這麽像深海的海底。有時在人很累的時候,人會感謝子彈,那也許就不是第二槍,而是第三槍,近似怎麽補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