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文化就是講防守,這點從中國的方塊漢字就可見一斑,仿佛每個字都能對應上其本身包含的形象、形體,或神態造型。這樣就山水,就景象,就包含著字本身的義,和義本身的形。因而很多時候看單個漢字,我們就會有感覺,就想象,就沉迷。這也導致中國人多喜歡靜,喜歡在某個和某些地方神往。神往構成了沉迷,構成了沉醉,構成了人似乎怎麽都在一種景象、田園、院落裏。仿佛怎麽都覺得美滋滋的。這是一種很是農業的感覺,很多生活的景象,也似乎是各有各的存在。但這樣的文化似乎某些時候總給人軟綿綿的感覺,給人一種似乎大家都坐在炕頭的感覺,而且人和人之間有那麽多生活禮節,這樣難免讓人對這樣的一個地方有想法,有羨慕,甚至有向縱深一探究竟的感覺。看一個地方是什麽生態,有時最好的方式就是投石問路,就是看投出的石頭會產生怎樣的反應。我們說任何文化生態都有蠶食性,也都有暴力和殘忍,有不同情況形成的不同場景。我們喂雞就這樣,撒一把穀子、稻米,雞就過來了。我們掉個饃花、米粒,螞蟻也便過來了。中國是一種什麽景象?中國是一種什麽東西進來都可能被很快吸收,並最終納入到自己的係統和體係中。小點說中國文化就是一口鍋,大點說就是湖,再大點可能就是海,從外麵看它很深,很神秘,也很宜人。一般情況它構成了一種慢慢的侵蝕感,緩慢形成的緩慢滲透。這叫什麽?這叫溫水燉鱉,一點點來。中國有這氣量,似乎也有這耐性。
當年太祖努爾哈赤進來的時候感覺不錯,這裏不僅暖風習習,而且四季如春。到了聖祖康熙,世宗雍正,高宗乾隆,更是春風得意,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中,但到了仁宗嘉慶,宣宗道光,似乎感覺便有點秋意,有什麽地方正吹來了絲絲涼風。而到了光緒和老佛爺那裏,最後仿佛身在火裏都冷,這怎麽了?漢人說,沒事,奴才看過了,外麵一切都如太祖當年。直到宣統掉到鍋裏,滿人才像從夢裏醒來,才清楚漢文化的鍋有多大。
英國女郎聽到這兒,似乎對我露出了恐懼和詫異的眼神,而不像這之前那種含情脈脈,那種激情燃燒了。她說這實在太恐怖了。我說就性別你是鍋,我是探頭,但就文化講,是你到了我這裏,就是到了我的鍋裏,現在你整個身子都探到底了,不知道你找到鍋底了沒有?照這麽說我現在都成你的娃了?我說自然,到了我的鍋裏,我自己就可以想怎麽你就怎麽你,想探你哪就探你哪,我說你現在應該感覺飽滿了吧?女郎說,我現在才發現中國文化多壞,又多叫人喜歡,不瞞你說,我就是來這裏求飽滿的。那位英國小貓一樣的女人這時仿佛又恢複了她的原來,說飽滿了,說我都不知該叫你爹還是媽。我說,叫什麽是你們文化的自由,你們父母長輩都稱哥們姐們,要是這樣,假如最後你真嫁了我,或跟了我,你父母、祖母和祖父來了,想想你都將我又是爹又是媽的叫,他們不也跟著喊我爸媽?女郎說,你怎麽考慮那麽多,到哪個鍋裏說哪個鍋裏的話,在我們的文化體係裏,確實有些地方沒有你們講究大,我們國家還算講究多的,而那些法國人,在我們那裏都稱它鄉巴佬,那才更不講究,他們才更是隻認公母,不講究別的。
我說,你們的文化不都喜歡玩?女郎說,我們喜歡玩還多少講究點,而他們就不講究了。
我們談到這裏都笑了,似乎都意識到生命其實都是從最髒的地方出來的,起碼是從滲井和垃圾處理場旁出來的。
我們倆似乎有點形影不離了。
女郎問我,你怎麽也到香港了?我說找我爺。女郎看了我一眼,你都這麽一把年紀了,還找爺?我說我們講究這個。女郎似乎又不解了,眼睛像被太陽光照著那麽眯成了一道縫,講究,什麽講究?我說,就是興這個。女郎說,我怎麽感覺有點像挖地瓜?我說,我爺當時是大清國的命官,不,我說錯了是大清國命官的兒子。女郎雙手交叉著,我怎麽更糊塗了。那你爺現在多大年紀?我說活著的話至少有120歲往上。女郎說,別找了,沒問題已經掛了。我說掛是掛了,但掛到哪了,我不知道。女郎說,問你爸啊!你爸肯定知道他爸掛哪了。我說,我爸也不知道他爸掛哪了。
女郎說,我就奇怪了,你爸都不知道他爸掛哪了,你現在倒費的哪門子勁?說到這裏,女郎用手摸了摸我的頭,沒發燒啊!這就讓我更不明白了,原來你們的文化神秘,就是興這個隔爹找爺?我看這倒有點像隔河找羊。我說,你這就根本不懂我們的文化。女郎反應也快,我要懂我大老遠來這裏幹嗎?不過你們的這種文化也有點讓人費解,難道你們中國文化就時興拿著蔥剝蒜?
我心說,也難怪他們祖上是打炮的出身。
女郎說,嘀咕什麽?我告訴你,就我感覺拿著蔥剝蒜的,多半都是傻子他爹生的娃。我說,你可真行,真是見空就入,跟山貓似的。你倒是家貓,隔著爹找爺,這空子也鑽得夠大了。我說你倒懂個屁,我這是尋根問祖。女郎看了我一眼,我怎麽越聽越覺得你們像走在墓道和墓洞裏,怪不得剛見到你覺得與眾不同,像從那個泥窩裏出來的。我說,剛才我是從海裏出來的,是你們的同胞詩人,什麽托·艾略特將我像吐唾液一樣給吐到這裏的。
我看到英國女郎咯咯咯地笑了,隨後說,你也不想你爺原來是哪個旱塬上的,怎麽可能到海裏。我說我這不是找不著急嘛。女郎說,再急也不能隔著死人找死人,這不是窮忙活?女郎的話剛說到這裏,我感到什麽東西似乎到了頭頂,我急忙躲開。女郎倒鎮定,怎麽了?我說我還以為是炮彈下來了。
女郎對我的舉動又似乎好奇起來。看來你們的文化確實注重防守。我說這叫機靈。女郎說這叫怕官帽被砸掉了吧?我說我又沒當官。女郎說,我能看出你不是官,但我知道這是你們當過官的基因遺傳,也可以說是尿液遺存。我發現我們之間的話談到這裏,就如同已經開始相互在扒衣服。
難道我們都到了瘋人院,還是我們開始覺得雙方都像各自的沃土?我感到我的手像拉著窗簾的繩子。窗外在下雨。我們都是欲望的船,在欲望中行駛,又在欲望中沉沒。一切都是自然,一切都似乎在正常的正常裏。沒有誰不是往輕柔的地方去,隻有輕柔才可能遇到和碰到實在和更實在的東西,才能讓生命有種下墜,有種在下墜中奇妙的感覺。天空往往讓大地顯得厚重,顯得我們某些時候不是在早晨,就是在黃昏,而中間的那些時光袋子裏裝的便是各種山色一般的景。
這時我和那位英國女郎似乎都恢複了平靜。恍惚中我們開始安靜地讀起了書。西方人到東方來應該類似朝聖。女郎說,可能有時帶的禮物不同。那堅船利炮也叫禮物?我仿佛看到女郎輕輕地點頭,又輕聲說,我們那兒當時就產那些東西,對了還有鴉片,還有我們不同你們的臉,這些都是禮物。我們發現你們開始也很喜歡,也都爭著觀賞、觀看和品嚐,而且還不時大加讚賞。我們喜歡做移動公園,喜歡到哪裏都讓人們看動物和怪物似的看,這叫什麽?這其實叫好東西不好的東西大家都一同欣賞。
好書要慢慢看,要一個字一個字觀賞,並從中找感覺,找狀態,找差異性景觀。你們不是的,你們發現好東西都喜歡那麽拿回家去自己欣賞。那倒欣賞個什麽勁?抑或似乎什麽到了你們那裏都像成了偷來的,因而你們這裏什麽多,告訴你,宮殿多,深宅大院多,而且各種各樣的圍牆、城牆多,這不是有意挑逗人的窺視欲?記得有硬就有軟。我們知道,猴子才好奇,我們就是將一些東西滿世界給猴子看的。在我們那裏有時好奇具有相互性,有相互性才有感覺,有形成的一種氣氛和氛圍,也才讓我們像在路中走路,這是很是商業的一種氣氛,說這些可能你們不懂,懂才知道欣賞,才知道在一種氛圍下存在氛圍是怎麽回事。你們喜歡無論在什麽地方都半推半就,都仿佛在體現這之外的什麽,似乎真是那種拿著蔥剝蒜,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拿蔥剝蔥這裏就包含了一種尊重,包含了各種想象,這時你無論是由表及裏,還是由裏及表,我們似乎都有一種滲入和潛入,有種由此形成的存在蒸發。生命就在有這種蒸發,這種雲遊和心遊。曆史和現實有時就是這麽在交錯,也是這樣形成了變化和高遠,形成了仿佛在什麽地方都有夢。人都孤獨,人也因孤獨而景象。我們都喜歡孩子和老人,或者說正是有了這種情景,我們才一點一點類似處在雲霧裏。
我們到了哪裏?別問這,一問這就沒有意思了,就無論幹什麽都一切興趣盡了。我從來不問我在哪裏。我知道我一問,就到深淵了,就仿佛腳下的石頭滑落,又同往上攀緣的繩子斷了。歲月的歲月永遠都是一種沒有什麽的呈現,是我們看到的混沌。現實的現實就是互為天地,又互為景象,並這麽形成了感受中的感受,讓我們仿佛一直都有遊戲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