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一直覺得我對一些事情保守著秘密,總覺得我知道當年發生的一切,至於我知道不知道,我最後的感覺是所有的秘密其實是沒有秘密,我們能看到的隻是輪廓,很多時候就像山影,就像地上長著的草,又同我們在某個高處所看到的城市剪影。或許正是意識到了這點,我最後才在那天說出了讓家人,尤其讓孩子她媽都感到吃驚的話,我當時告訴他們說,你爺是參加過推翻西安清政府統治的。至於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裏,為什麽我沒有說這話,或者不想提及它,事實上我覺得那都是曆史,都是過去的事,都是我們老輩人的經曆,他們從某方麵講都是開路者,是我們的引導和引領者。而作為前人的後人,我們幾乎沒有誰不是這麽沿著他們指引的線路在走。至於這條線路拋撒的是血水、淚水、汗水,還是生命,這需要我們慢慢去體味,用心去感受,用我們的行動去將它形成延伸,形成我們最後能夠看到的生命線路,生命中搖曳的各種生命景象。事實上,一個家的情況這樣,一個民族的情況這樣,一個國家和地區也如此,最後伸展到人類整體莫不如此。
我當時所以要在最後時刻說出這話,並沒有別的意思,更沒有想在這裏炫耀什麽的想法。假如我是要炫耀的話,可能我不會等到今天,等到我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才將這話說出。可能在我將這話說出之後,看到他們驚異,甚至詫異的表情和神情時,我還是多少有點後悔,有點像什麽東西不小心掉到地上摔碎了,撿都無法再將它撿起。
當然,說出去的話就同潑出去的水,最後想收都無法收回了,就像當年我爺將父親放走,讓他去西安,去參加那場時代運動,最後我父親失蹤了,又像他到了另一個地方躲了起來一樣。我說出的話,最後會產生什麽樣的效果,我其實也不得而知,有可能成為另一個故事的開頭。
有人可能會問我怎麽將近乎恪守了一生的秘密最後說出,這不類似有點晚節不保?老了老了才讓一直在後人眼中像石頭、像山一樣的自己那麽像開花一樣。其實,我也知道男人開花是危險的,也正因為意識到這樣的危險,我一直都沒有將最後可以說已經不是秘密的那個秘密從自己嘴中說出。但最後當那話從我嘴裏說出的時候,我明白自己也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到了近似不說出都不行的程度。我知道男人變成女人的時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也就到了他實在走不動的時候了。
我說出那句話不久,就病倒了,就癱瘓在床,不能再言語了。但我當時的意識還在,我還能看到我說出的話的初步反應和影響。在我的四個孩子中,我其實擔心的並不是前三個,而是我那小兒子。這家夥的性格充滿頑劣,似乎有點像我最討厭的虛娃舅,有時感覺怎麽看怎麽都像隻臭蟲。在我的印象中,我一生可以說打他無數,有時打得我都手發軟,但他似乎還是那樣,還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仿佛從來就喜歡在老虎嘴上做點什麽,類似逗老虎玩。
當然,我不敢說我是老虎,但就在我病倒在床上時,這家夥以為我不行了,以為他成了山上的老虎,一天竟然真的那麽用手拔我的胡須。我當時知道他不是在拔,而是在理,能感到理得還那麽有滋有味,言外之意,老虎,我的老爹,你可以說一生都在打我,現在好了,安靜了。可是,正當他一邊理著我的胡須,一邊心裏不知在想什麽的時候,他可能萬萬沒有想到我那幾乎使出了自己渾身氣力的巴掌已經高高舉起,並重重地落到了他的臉上,隨後我看到五個鮮紅的手指印;從他的臉上浮了出來。隨即我看到他的眼淚溢滿眼眶,最後還是掉了下來。這時我的臉嚴肅得像誰,像我父親,還是我爺,還是……
後來,他好些天都沒有和我說話。我心想,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這是讓他任何時候都不能出格的最後警告。至於以後,我就沒法說了。我知道我可以護送他的時間就到這裏。父親真正陪伴我的時間隻到7歲,而如今他已經二十多了,應該比我當年幸福了。但願我這巴掌能打出他自己獨立生活的根,並由此往大地更深的地方紮。
百年沒有長短,我的體會是自己走出的路才是路,別人走出的都是景,都是說說而已的故事。我感到自己已經快到了和自己的祖輩、和自己父母會麵的時間了。
太陽永遠在最黑暗的那段時間過後升起,而我現在似乎隻是黑夜來臨前的那最後的光,我知道我此刻隻是那麽撐著,在等月光出來,但事實是我並不清楚那個晚上有沒有月光和星星。
我所以最後告訴他們祖先和前輩的情況,是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更老的根在哪兒,不是我,而是他們腳下更深地方的人,我隻是澆灌了他們一段時間的陽光和雨,甚至耳光。
再見了,西安,再見了,我腳下的這片熱土。
§§第三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