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一切都像風,一切都像景?我已經越來越看不清什麽,又似乎一切到最後都歸結為這樣兩個字,生和死。那次遠赴新疆,是為了看望病重期間的二叔,仿佛那是為了了卻一樁心願,這個心願便是大家都見個麵。從某種角度看,二叔後來怎麽看怎麽像一個遊子,如果說父親是麵對故鄉的遊子,那麽二叔可能便是對西安而言的遊子。遊子思鄉似乎是人之常情。我當時真的沒有想到自己可能去新疆,而且那麽急,是說走便走的感覺。當時電話是二叔的老大打給大哥的,仿佛這中間還經曆了不少波折,費了很多事。原因似乎不在別的,是我們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聯係,沒有書信和電話。在平常的時候,似乎這也沒什麽,類似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自己都那麽在自己的軌道上存在。可是,二叔的病到了這種時候,到了似乎能看到的最後時日,無論做兒女的還是二叔自己似乎都會回想和回憶過去,起碼想最後再見見曾經的親人。這樣堂弟便又開始聯係我們,用他的話講實在太難,不敢說打通這個聯係上大哥的電話是大海撈針,起碼可以說也經曆了千辛萬苦,巧不巧大哥那天剛好在部門,而且接聽電話的人也恰巧知道有我哥這麽個人。大哥在的單位不是一個小單位,用我哥還是我姐的話,迷信地說,我們這次是該見二叔一麵。我想說原本這次到新疆,是大家都高興的事,我們可以說幾十年都沒有見麵了。比如和我的那兩個堂兄弟,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別是在我奶的葬禮後,那時候我才多大,那他們就更小。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仿佛怎麽都讓人覺得夢幻,讓人感到某種真實中的不真實。想起當初的他們和我,我都感覺像是在變戲法,感覺這一切怎麽看怎麽都像是在眨眼的瞬間完成的。
我忽然想起不知是母親、大姐還是三姨說過,這真是三輩一起老。我當時看著兩位堂兄弟,再想象當年印象中的他們,似乎其輪廓並沒有變,用我大姐當年的話,兩個都是搗得不能再搗的家夥,瘋得不能再瘋的主。有一個細節就能說明這兩位堂兄弟的當年,大姐說,有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挑來的兩桶水,這兩個就可能在你不注意的時候,一個扒著桶沿給你將腦袋伸進去,而且兩人那麽相互看著在笑。有時我看到這幕,我會喊上一聲,你們是不是鴨子,這水還讓我們吃不吃,我邊喊邊做出要打他們的樣子,他們這時就會滿身是水地跑到門外。二嬸這時也會發話,說看我怎麽打。但兩個像互相追逐的螞蟻早沒有了影。
我說起這幕的時候,二嬸說,當時兩個壞著呢!這隻是將頭伸進桶裏,還有的時候兩個一個看一個將尿給你尿到桶裏。但現在看到他們的小孩都比他們大了,他們兩位也一個個有點家長的感覺了。而這時再看看二叔,看看二嬸,他們仿佛就像當年我奶似的,從而形成了另一種時間感。這讓我發現了什麽,其實讓我真正發現的便是時間的不同存在,是時間的這種相互映照與反射形成的一種迷離、魔幻和迷幻的景象。也正是在那天,在那個讓我覺得詩意和朦朧的我們相互形成的回憶裏,我們同時聽到了另一個在當時恐怖和可怕的消息。那個消息當時具體是從誰嘴裏說出的,是大堂兄還是大堂姐,我都記不清了,我隻聽到說,三叔的女兒敏予死了。我當時的感覺就同遭到雷擊一般,可以說目瞪口呆,幾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麽地方。可能是我哥問了一句,敏予死了?我能感到聲音中同樣包含著驚愕。這時我聽到了大堂姐的聲音,她的聲音很綿,綿得就像讓人到了時間更遠的某個地方。她說,你們還不知道?我們都搖搖頭。堂姐又說,我還當你們早都知道。看來,很多時候近是一種遠,遠又讓很多東西變成了近。我當時的感覺是,我忽然又像到了時光形成的另一些地方,另一些景象裏。怎麽會這樣,怎麽可能出現這樣的情形?他們說,敏予是自殺的。
她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怎麽都不可能走這樣的路啊。在我的印象裏敏予曾經的性格是那麽好,那麽開朗,像一朵盛開的花,怎麽,最後就以這樣的方式自己了斷了自己,自己讓自己變成了那團紅,那團黑,那近似雪地上看到的亮?我都不敢再往下想了。正在這時候還是堂姐擺了擺手,示意我們岔開這個話題,因為這時的二叔,再因為那似乎已經是多年前的過去,再因為我們如今誰也不可能再對此做什麽了。
那天,或者是另外的一天,我就那麽走在一條河床上。我能感到它似乎是記憶的,也猶如是想象的,還有可能就是生命本身的流淌。我已經不知道這條河的具體位置,它是天山腳下的沿途,還是敦煌城邊的什麽地方,抑或是西安城的城河、滻河、灞河,還是涇河、渭河的什麽地方,或者是汾河、黃河,或……
爸,我能將它尿滿嗎?那年女兒三歲,那年我們在黃河邊,她一邊在那兒尿,一邊這麽對我說。我記得當時我對她的回答是,隻要你有那本事。似乎隨後我又說,尿不滿,它最後都會入海,然後又蒸發,又變成空氣。女兒搖搖頭,女兒似乎聽不懂,也想不明白。
坐在河床上的感覺,會讓你想很多,也會讓你對這兒的一隻螞蟻、蜘蛛、與蜥蜴、與沙石,甚至一棵草產生濃厚的興趣。這時候,我感覺自己猶如到了某個書中的情景裏,到了似乎我在翻閱曆史,曆史在翻閱著我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