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永遠是現實的邊緣,而現實又永遠是未來的中心,仿佛我們每個人又在由此形成的時代皺褶裏。自清政府被推翻後,我就知道自己開始逐漸淡出了時代,逐漸成為人們眼中的另岸人了。因而很多人最後看到我的樣子和做派覺得我已經頹廢了,覺得我和從前比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我隻能說當時我隻覺得自己完成了自己該完成的使命罷了。可能有人會問我,你最後孤獨嗎,後悔嗎?最後將自己的兒子也搭了進去,挖清政府的墳,掘大清的墓,這似乎怎麽看都有點背信棄義,有點忘恩負義,多少有點像吃大清國的飯,最後又砸大清國的碗。我真的不想回答這樣的問題,這樣的問題仿佛就同我所有親人問我的,你這麽值嗎?你怎麽類似有點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結果讓你的子孫後代都不知該如何評價你,評價你這個做長輩的,這位曾給這個家帶來無限榮光,最後又親手將這一切毀掉的人。我覺得對我這樣的評價都高看我了。我有這麽大的本事就好了,我沒有,從某種角度說孫中山也沒有,於右任也沒有,他們其實也隻是當時那個時局的順應者,是當時民意的響應和指揮者,而我頂多是一個跟隨者,一個想在當時追求和尋找光明者。但我知道有些人,尤其是我的家人,能看到的隻是我當時給這個具體的家帶來的後果,而並沒有看到當時更大背景下的中國,沒有看到當時世界視野下的中國。有時進步便是這樣,便是這種看似沒有進步的一種倒退,也可能是這樣的一種人們似乎看不懂的式樣。麵對這樣的一種狀況,革命似乎首先類似自我的革命,類似這種像在用生命做什麽。如果說我孤獨,我確實孤獨,如果說我不孤獨,是我知道,在這樣的一種現實狀況下,比我和我們家更孤獨的人大有人在。要說我難受,是我當初沒有親自跟著這樣的潮流上一線,這也許就是舊有的軟弱性,從某種角度我也為我這樣的軟弱性付出了代價,這種代價有多大,可能大家已經看到。因而我現在隻能這麽每天寫字,每天那麽類似等待著塵埃落定,這麽在彈奏著一把無弦的琴。這是痛到極處的無聲,這是讓一切靜,再靜的存在。
我已經攤上了這種事,我腳下的土地已經攤上了這樣的事,我隻能這麽近似每天什麽都不說,就那麽隻是在默默中什麽都不想,隻是近似做一個無心之人。這是大地本身的聲音,這又是我必須在這種時候退出曾經的中心舞台的一種姿態。從某種角度講我知道自己已經落後於時代,但有時落後也是曾經太快的一種相對。我知道就我們家本身而言,我們缺什麽,我們並不缺吃,也不缺穿,我們缺的恰恰是別的很多人所不缺的,這其實就是一種精神的振奮,而不是倒下。我每天這麽默默地默默著,其實就是讓現在的家裏人能在這種時候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靜,很多事隻有冷靜,才可能有一種力量在,有一種看似沒有支撐的支撐感。在那個很是特殊的特殊時期,尤其是幾乎所有人都處在感情的最大衝動期,假如有些情緒沒法控製,那麽對於這個家才是更大的災難,甚至這種災難的結果,可能讓我們最初和最終的願望都事與願違。
一個家到了這種時候要的就不是一種猛和勇,而是一種存在的修養生息,並這麽讓生活的節奏恢複起來。因而我現在對這個家就顯得非常重要,這種重要性就是自己先看似不做什麽,先讓有些東西過去。我知道此時的家人沒有誰不在悲痛和黑暗中,但作為當時的自己,我隻能先當一切都沒有發生,自己先像大地一樣將很多東西擔起。
因為在那種時候我們首先要考慮的不是已經死去的和失蹤的人,我們需要考慮的是那些還活著的人。這樣我隻能那麽表現得無情,表現得很多東西就和從前一樣。我的兒媳婦此時可能最覺得我無情,冷漠,試想我假如在那種時候有情,那麽她當時就可能崩潰,就可能最後完全喪失對生活的信心,這可能才是災難中的災難,甚至可能使這個家最後完全毀滅。
我在這個世界,也可以說在自己走過的生活中,確實有過輝煌,有過順勢,但現在我知道自己的角色已經變了,變得和當年恰恰反了過來。而作為我首先應該認同這點,首先應該讓自己忘記從前。我明白當時的人會覺得我這樣似乎是有問題的,但是不是真的有問題,相信我的後人,甚至後人的後人才能看到。今天我要做的是不同任何人理論。我就聽有人這麽說,也不看家裏都成什麽了,還有時間和閑情整天在那兒寫字,怎麽我們遇到了這麽一個怪人?我怪嗎?我可能真怪,我不怪嗎?我似乎真的比誰都不怪。有時清醒是一種糊塗,有時糊塗又是一種清醒。我這麽做,隻是為了讓災難不再進一步擴大。有時候我已感到自己成了風箱裏的老鼠,但問題是自己已經鑽到了風箱裏,又有什麽辦法?因而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候就是死也要扛住,也不能讓這個家那麽倒了。一句話,我就是那麽在玩,那麽似乎什麽心都不操,才可能讓一些人最後安靜,讓他們最後也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無語才是一種更具輻射性的語言。至於別人說我是什麽,那是別人的事兒。我每天就那麽在寫字,在感受著變化的變化。我似乎聽到這樣的聲音說,這老東西還是人嗎?我說我連我自己是什麽都不知道。我想說,其實任何曆史都是這樣的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