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們老弟兄倆一同回老家,在老家我們見了很多人,我感到大哥很開心。但某些時候他的臉上也顯出一絲凝重。每逢這種時候我都知道他可能又想起了我們的老三。我能感到痛心和開心有時是相連的。我們兄弟自打離開老家,幾乎再也沒有結伴回去過,作為大哥這些年可能自己回去過,但都是形隻影單,仿佛有時就是那麽辦些非辦不可的事,比方那年將母親在老家安排住下,再比方為母親送葬。我們離開時年齡都小,因而和老家人的熟悉程度都有限,並且加上幾十年都沒有回去過,對老家的人和事有了一種陌生。然而這次我們兄弟能一同回去,說實在的,不僅我哥高興,我也高興,假如說老三現在還在世,那麽我們兄弟三人一同出現在老家,那更是一種很壯觀的感覺。我們不是回去光宗耀祖,我們當時隻是感覺能在幾十年歲月流逝之後,再回到我們兒時生活的土地,是一種幸福和幸運。那次回去我們第一件事就是到母親墳前祭拜。母親離世時我沒有回來,這次能來到墳前,也算對我當年的一種補償。
實際上,三弟的離世不僅讓大哥難受,我其實也為他傷心。他這輩子可以說經曆的苦難並不比我和大哥少,或許從表麵上他得到了我母親更多的愛和眷顧,但事實上我們能看到他內心的一種難以言表的苦。至於這種苦是什麽,就是他在某些時候並沒有我和我哥自由。有時我感到被人愛和照顧其實是一種負擔,而且很多時候可能還是一種重負,一種無形的枷鎖。我不敢說這樣的枷鎖究竟來自母愛,還是來自他的婚姻,但無論來自這中間的哪方麵都是一種苦悶,而且有些苦悶還不能說,隻能那麽默默忍受和承受,直到有一天被徹底壓垮。
我能夠感到三弟最後的苦悶是雙重的,一麵來自母親無微不至的關係,一麵肯定來自他的婚姻。老三結婚幾十年一直沒有生育,到底是什麽原因一直似乎都是秘密,都是隱私。有隱私自然就有隱痛。這樣的滋味我嚐過,那在一定時候簡直會像山一樣壓著你。我曾經也在這樣的一種重壓下,這種重壓讓我幾乎崩潰。當然,現在到了這把年紀我就什麽都敢說也敢講了,我現在的夫人,也是他們的二嬸,其實並不是我的原配,我的原配和我也是沒有子女,說來我們在一起也二十來年,但後來我還是毅然決然地和她離了婚。要知道當時來自各方麵的阻力有多大,不說我們兩個人自己,就是她們妯娌三個之間的情分和感情也是很大阻力。在我的原配離開家時她們幾個聽說幾乎都哭成了淚人,聽說泣不成聲的還有我哥的女兒。我知道感情到這時候幾乎都已經成了親情,似乎怎麽割舍都痛和難受。好在我當時不在西安,在新疆,我才沒有目睹那讓人心碎的一幕。這裏老實說我的原配和我之間並不是沒有感情,想想當年家裏經曆了那麽多事,她都一路跟著,並且忍受著。而且家裏幾乎每個人對她的印象都不錯,她是一個性格特別開朗的女人,即使在我們家最黑暗和難過的日子,也常常因為有她在,整個氣氛都好了起來。但誰也事先想不到我們的婚姻最後會走不到頭。後來我想究竟是什麽讓我讓老三都沒有能生育,是我們自己的問題,還是戰爭讓女人,讓一切都紊亂了?最後我的體會是沒有安定的生活一切可能都無法談上。戰爭讓一切死亡。想到這兒,我想說我真的討厭和厭惡一切戰爭。
和大哥從母親的墓地回來,我感到走到了某種熟悉中,走到了許多許多年前的歲月裏。仿佛就像葬埋我爺的那段日子,抑或比這更遠,此時所有能想象到的東西都重疊到了這裏。都那麽在飄,在流,都那麽在感受著某種感受。人走到最後會是一個什麽情況?事實上一切既像繁花似錦,又類似恍若隔世。我們輕輕地走在這裏,我們又很是顯眼地走在這裏。我們當時是由一位堂兄陪著,恍惚這中間便有了不同的色彩,有了各自不同的感受。我有時喜歡我哥和敬重我哥,是因為他到最後似乎能將一切東西都放下,包括恩怨,包括各種委屈。我後來發現我也能,不過可能在早期做得沒有大哥好。那次回去之後,好玩的就在我看到大哥似乎又在撿拾和收集一些家中的舊物,諸如我們家人用過的一些東西,諸如我家老爺曾留下的字、筆筒,他都收集到一些。那些東西在老家人眼裏並不值錢,也無用,恍惚被統稱為死神子之類。後來我們花了少許的錢買下了一些,我看到我哥似乎如獲至寶,老臉在拿到那些東西時都如同開了花一般。
感情往往構成的是無情,而無情又似乎構成的是有情。我們當年出去的時候都抱著哪裏黃土不埋人的想法,但此次重新踏上故土似乎感覺還是有點不同。當年我們出去那麽多人,如今真正談得上落葉歸根的是母親,可能除了母親我們剩下的都不可能做到落葉歸根了。大哥拿到那些收集來的東西說,其實我也沒有什麽,就是最後在一些時候有個想。我想曆史能剩下和剩不下的,最後也就大哥手裏拿的那點了。有曆史才有記憶,有記憶有些東西似乎才離我們每個人並不遠。那天我們一起在堂兄家的院子吃飯,仿佛就同我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腳下的這塊土地,尤其是拿那粗布手巾洗臉的時候,更是讓我像回到了從前,回到了當年我大概隻有三五歲的歲月裏。
要是……堂兄說。我知道當時堂兄也很感慨,並且想說要是當初沒有發生那麽多的事,今天又會如何如何。我知道這是一種良好的願望和心願,但是現實有時候往往是看不到以後的,如果看到那人就不是人,就是神,就是我們腳下隨便什麽了。
從當年到當年,從現在到現在,那天我們似乎要說的話很多,類似到處都是頭緒,到處都是線頭,都是我們要說和想說的話。堂兄知道我現在在新疆,在烏魯木齊,他笑著說,最後還是你的腿長。我笑著說,不是腿長,是罪大。這時候我看到大家都笑了。堂兄的媳婦,我的老嫂子說,幾十年過去了,老二的性格似乎還是沒有變,還是那麽說起話來總讓人聽著耳順。我說假如不那樣,我當年就不知道要多挨多少打。大家又是一陣笑,隻有我哥拿著那些寶貝東西在看,在端詳,感覺像在研究什麽。又恍惚研究的研究事實上構成的是回憶的回憶。
可以說那天我們都看到了一種遠,一種曆史的遠和現實的近,感覺怎麽都像在閱讀著什麽,感到我們都像回到了當年能想到的各個地方和段落。這時我的那位堂兄老嫂子又說,聽我們爹娘說,你家老爺當年是何等威風,又是何等尊嚴。我說,那都是過去了,甚至都是曾經之中的曾經。
聽說你現在也當經理了?我說,什麽經理不經理的,都隻是為人服務。
石頭下還有石頭,這時隻見大哥拿了一個收集來的食盒說,看到沒有,這個蓋子上的字還是我寫的,是當年咱爺手把手教我寫的,上麵是咱們村子的名,還有我的名。我看到字似乎是用金粉寫的,而且是篆字。老嫂子也伸過頭來看,我怎麽一個字都不認得。我說,不僅你不認得,我也不認得,我隻是根據內容在想。有時我們人真的說不清在時間的哪麵。我再看大哥,似乎感覺他現在越來越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