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槍

第三十章 大姨

　　我和我們，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怎麽都像一種遊戲中的遊戲。我知道死亡最終會像收麥子一樣將我們每個人收去，這是沒有誰能逃脫的最終結局。這一點我並不是今天才想到的，在家裏出現那些死騾子和死馬的當日就想到了，想到了我們最後也會一個個走上這樣的路。特別是後來，經曆了自己孩子的夭折，經曆了連年不斷的戰亂，似乎最後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都被以各種方式收去了。有了這樣的一種感覺和感受，很多人都覺得我的話不多了，都覺得我有點性格大變。事實上，我還是我，我更明白我們所謂的生其實麵對的都是死。當然，也有人說，我這個當大姐的怎麽看都有個大姐的樣子，恍惚在日子好過的時候這樣，在日子不好過的時候也如此。我想說其實我們某些時候似乎隻有在不希望什麽的時候我們才在某種希望裏，才在自己的本分和本質裏。我就是這麽活著的，這麽平平常常，這麽每天幾乎都在自己的院子和地裏忙著，除此我不喜歡到別的地方，除此我覺得哪裏都和我無關，哪裏都是陌生景象。他二姐無論從西安來，還是在他們家的那段非常時期和歲月，我這裏都是她和她們家人的另一去處。在我眼中人都是有線路的，而且這樣的線路有時也近似構成了我的線路。從某種角度講，或者說從我們姊妹幾個看，我們兩家都是遭遇過大難的，不同的是，我們家遭遇大難之後表現出的是大靜，是類似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情況，仿佛很多東西和沒有發生大難前沒有什麽區別，仿佛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在繼續。而他二姐家的情況就不一樣了，仿佛大難之後呈現的始終都是大動，是近乎樹倒猢猻散的狀況。這似乎就有了好玩中的好玩，有了大家似乎四處逃命的情景。內含的意思是，在這種時候我們首先什麽都別管，而是先逃，而且並不是讓體力和能力弱的先跑，而是讓能力、體力和精力最強的人先跑。據我所知，他們家最先跑出去的就是他二姐夫，他當時可是那個家庭裏的最強勞力，但倒是他先跑了，後來聽說是去了西安，後來則是他的另外兩個兄弟。這在一般莊稼戶人眼裏似乎讓人不可理解，可是這樣的情形反常嗎？我想說在當時其實並不反常，因為那時候可以說已經兵荒馬亂，是一個人都想找個地縫那麽鑽進去的環境。問題的實際，其實不在別的，而在他們出去後幹什麽，是單純的逃命，還是除了逃命之外最後能給一家人找一個更好的落腳和生活處？從後來的情況看，顯然是後者，顯然是他們先拋棄一切再重新開始的感覺。其實就我能想到的，無論是我們後來的靜，還是他二姐家出現的大動，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都是為了性命能免被像莊稼那樣被收割。

我聽很多人對我講，他們說二姐家這麽做實在有點可惜，真不知道他們最後怎能舍得那麽大的家業就遠走他鄉，難道不覺得可惜？我心說能說這話的人其實相當程度都沒有真正經曆過生死考驗，經曆過的人才知道在最關鍵的時候該舍掉什麽，又該留下什麽。當然，很多時候舍還要在關鍵時候有的舍，否則可能就隻有以命相搏。

我沒有文化，但有些時候我也在琢磨，我們在某些時候其實都是在相互依托著存在，尤其在某些情況不好的時候更該如此。經曆過大災才能理解大災時我們該如何做事。我們家當初經曆的那次致命打擊是怎麽過來的，我們心裏清楚也明白，是他二姐和她婆婆的妹子家幫我們渡過了那道難關。從那一刻起，我們其實就有了日後報答的想法。後來我們也確實有機會報答他二姐一家，後來他二姐夫也不止一次講，有什麽困難就說，就講，隻要我能辦到的決不含糊。我和他姨夫也心裏明白他們確實沒有虧待過我們，我們在任何時候也是用心對他們的。

這些我心裏都知道，有時我所以不說，就是覺得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夠有相互，有在這種默默中的自己和他人。他二姐的婆婆走的時候我所以要去，而且還同他姨夫一同去，是因為我覺得我們不僅該去，而且我對這個經曆可以說不一般的長者很是敬重。在有些人眼裏可能看到的隻是她享的福不少，但可能還沒有人清楚她當年，遭過的罪更大，有的罪大得可能讓一般人難以理解和難以想象。我就聽說，她當時都那麽一把年紀了，每天還被掛著牌子在掃大街，就是在那樣的情形下，她都沒有倒下，她都那麽挺著。

記得那天我跪在她的靈前給她燒紙的那刻，我想起她當年住在地窖裏、住在別人家布滿灰塵的閣樓上過活的場景。後來在我們回去的路上，我還對他大姨夫說，他二姐的婆婆可真是什麽福都能享，什麽罪也都能受的人。他大姨夫說，這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