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一切都還沒有變化的那段時光,那是一種靜、純粹、刺激,但後來發現這其實隻是一種想法,一種存在的一相情願,而不是真實的,真實似乎永遠是回憶中的看到,是我們在那樣的地方留下的印象。有時印象就像畫,就像一種存在的幽深,人看到這點仿佛才能看到更多,看到有些東西變化的紋路和線路。我似乎能夠清楚地記得我們家當時離開老家的情況,感覺像夢,又像幻,同時又像真實中的不真實,但我能感覺得到的是,整個情景都充滿詭秘和怪異,就仿佛秋天大樹上的葉子,似乎一直都在掉,都在脫落和飄落。一開始我還覺得好玩,覺得這樣的景象似乎讓有些東西更清晰了,可是,後來的情況似乎便有點不一樣,甚至讓我感到了虛幻。小孩子有時沒有更多想法,仿佛有的便是印象,便是那麽用眼睛看,然後將看到的記在心裏。我當時的情況便是這樣的,便是這麽隻將有些東西這麽一邊看一邊放到心裏,某些時候我覺得這樣很好玩,這樣似乎整個世界才是我的。那年夏日,我記得老爺忽然得了病,忽然就躺在那兒起不來了,然後大家都忙碌,然後叫來那個姓孫的大夫,大夫摸了摸脈,隻是那麽搖搖頭。記憶有時就是這樣,就是這麽在很多時候就像風一樣,很多時候一些東西飄落,就這麽近似沒有任何傷損地被保留著。我那時候並不清楚人怎麽回事,仿佛很多東西會這麽周而複始地循環,就同白天和夜晚,就同我們每天都要洗臉。因而我感到這是一種平靜,是每天都在一種熟悉的熟悉中生活。我每天沒有更多事情,每天就那麽在院子裏玩,有時我和我哥一起玩,有時我一個人玩,還有的時候被三叔或二叔帶出去玩。
後來我發現某些時候人不懂什麽可能更好玩,用有的人的話那叫沒心沒肺,仿佛就是吃了玩,玩了吃,然後晚上累得和死豬一樣。我沒有見過我爺,後來偶爾聽人說起我爺,說他去了外麵。我對外麵沒有特別的概念,我似乎覺得外麵就是門外,就是村道,就是田野,就是縣城。但不論怎麽,我爺也該從外麵回來。在我印象裏倒是老爺常在家,但很多時候他很靜,很嚴肅,不是那麽靜靜地坐在那兒,便是在讀書、寫字。我有時過去,他也和我玩,並讓我站在旁邊看。有時這場景和場麵,我也覺得很有意思,我雖然看不懂老爺在寫什麽,但我卻似乎覺得那也仿佛和玩一樣有趣味。我能感到老爺在家地位很高,仿佛就像老虎,沒有誰敢對他高聲說話,就連我奶似乎連母親都怕的人,見了老爺也總是一句“爹”,而且就跟小貓叫一樣。但我在家裏不怕別人,似乎隻怕母親,我看母親的眼睛一瞪,我就怕,我知道這時自己假如再不聽話就會被母親打。當然,有時候我也怕我哥,他老將我惹哭,但如果父親在我就不怕,我知道他一旦將我逗哭,父親就會上去收拾他。人都有自己的心思,這點我似乎能看出來。就那段相對平和的日子,我能看到母親似乎在家最累,二嬸的嘴最能說,三嬸似乎話最少,但也不做什麽。我不知道人都是怎麽安排的,但我知道當時的家裏似乎就這麽一種狀態。有時我們也到地裏。我覺得地裏比家裏暢快,地裏有各種花草和莊稼,也有各種蟲子,似乎在那裏一切都活了,一切都讓人很興奮。我知道我們家裏的地不少,起碼看上去比別人家要多。老爺是從來不下地的,有些時候他也到田裏走走,但我沒有看見過他幹活。有一次,我問母親,老爺為什麽不幹活,不到地裏做別的?母親說,老爺不是做這個的,他也做不了。做不了是什麽意思?母親沒有回答。
土地的下麵還是土。一次我不知怎麽想到了這點。實際上,從內心講,在這個家裏最喜歡我的還是我奶,因為我奶有一段日子似乎不論到哪裏都帶著我。她是小腳,我和她一起走的時候總喜歡看她的腳,怕她一不小心跌倒。但這種事似乎從沒有發生過,這倒讓我覺得有點意思,不僅沒有跌倒,而且似乎常常比我走得還快。我奶在家裏似乎話不怎麽多,但到了外麵就不一樣了,似乎跟什麽人都說得來。有一次我就聽我奶對人說,家裏如果悶就出來,出來我們姊妹還能說說話。你家那公公是做過官的,人們到你那兒總覺得不對味,總覺得似乎走到你們那裏,就有到了朝堂上的感覺。我奶說,我知道,就是我在家也常有這感覺。做夢是為了不做夢,不做夢又似乎是為了做夢。當然,我後來也清楚,當時家裏所以有這樣的一種氣氛,相當程度也不是由於老爺做和沒有做過官,而是由於我們家這時少了一個人,這樣的少讓老爺沒有了兒子,讓我奶沒了男人,也讓我爹、我叔沒有了爹。這樣似乎家裏無論怎麽都像什麽地方透著風,將有些聲音天然地屏蔽了。仿佛大家在這樣的一種氛圍下,都不得不將有些話那麽往肚子裏咽,這樣你咽一點,我咽一點,最後大家的話都少了。紮到肉裏的刺最後會磨成老趼的。但這需要時間。另外我也明白,時間是會生長的,時間的生長會讓很多事過去,但有時也會讓人像蛇蛻皮一般,從一個家離開,似乎感覺就像什麽東西被搬出家門一樣。也許瘋狂形成的是另一種瘋狂,也許我一直都像意識的水流那麽在流。我不知道家長和小孩到底有什麽不同,是不是就在家長都很高、很大,都在一些時候說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我有時在琢磨這些,但似乎又不怎麽能琢磨得懂。因而我看他們似乎能看到的就是一種景象,就是一種或多種氣韻的不同。這種不同構成了很是空靈的景象,抑或正是這樣的一種情形,恍惚讓我感到一切都是呈現,都是有什麽或沒有什麽的情況。
老爺當時從發病到死,就一天多的時間。我當時真不知是怎麽回事,我隻知道後來我們一家人幾乎都哭了起來。這裏幾乎包括所有人,但似乎不包括我和我哥,而且之後人越來越多,似乎就像我們到了集市,到了一個人流非常擁擠的地方。在這之前,家裏也來人,但都是稀稀拉拉的,就像偶爾跑到院子裏的雞、羊和狗,或者某些時候落在什麽地方的麻雀或別的什麽鳥。後來我還看到許多親戚都來了,有我認識的還有不認識的,大家最後都擠滿了院子,同時似乎每個屋子都是人。母親給我的頭上也紮了孝布,而且在紮孝布時對我低聲說,老爺不在了,沒了,這些天大家都忙,你聽話點。我還是不理解母親的意思,我不知道什麽叫不在了,什麽又叫沒了。但我知道老爺現在已經直挺挺躺在了那兒,似乎像睡著了,因為我看到老爺的臉已經被蓋住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前兩天我看見你也還好好的,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看到很多人都覺得疑惑、不解,仿佛都在夢中一切。後來,我知道夢似乎永遠都是不可理解的存在,或者正是這樣的不可理解,讓我們恍惚就同走在各種不同的什麽地方。可能是後來,也可能是老爺最後被埋進土裏之後,我才感到家中真正發生了什麽。從那以後,我發現在家裏,在院子裏,在每一個屋裏,我都沒有再看到過老爺。這是我沒有經曆過的狀況,而正是這樣的狀況,讓我內心有了一種怕,尤其是老爺原來常出現的地方,更讓我有種說不清的感覺。我從那以後,似乎開始害怕陰涼,害怕天黑,似乎天一黑,我便必須有人依靠,比如不是跟著母親,就是寸步不離我奶。一個人的死對一個家的影響多大,後來我慢慢知道了。我們家最後舉家到西安,其實在很多人眼裏都同我爺有一定關係,但事實上真正在這裏發揮作用的還是老爺。我當時能夠感到,自老爺不在之後,很多事情開始有了變化,而且這種變化在我看來就同整個屋子和家塌了,就像我們大家都到了野外。而以前有的那種平和與祥和,恍惚一夜之間沒有了。仿佛就像沒有了安寧。尤其是我奶的臉、父親的臉和母親的臉,仿佛自那以後都變成了一種低沉,而這種低沉在我看上去很黑,就是我哥也比以前更老實了,似乎還不敢發出聲音。感覺就像我坐到了說不清的車裏。它沒有形狀,也似乎看不到方向,一家人仿佛都像在等待什麽,但又沒有誰能夠說清,我似乎感覺大家當時都在等待不知什麽地方會滾下或不斷滾下的石頭,或類似石頭一樣的東西。那些天父親經常和我奶在說一些事。我同樣聽不懂,但我能夠感受到氣氛有時是緊張的,有時似乎又有爭執,有靜,然後有父親走出家。一天,我隻聽我奶說,這些人,老爺在時,一個個什麽事情都沒有,現在真是什麽屁事、怪事都出來了。人有時就怕忽然,又怕沒有忽然。這仿佛就是矛盾,就是支撐形成的忽然間的沒有支撐。那段日子母親的話越來越少,似乎就像從來沒有說過話一樣。我當時想,螞蟻就是這樣的,牆上爬著的蝸牛也是這樣的。對於這幫人決不能手軟。我奶對父親說。父親似乎也接著講,我也是這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