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自找的,一切又像冥冥之中的安排。我看上那死鬼那年,是死鬼他爹最得意的時候,那時似乎整個村子人都集中在他們家,我也不例外。那一年我十四歲,十四歲對很多事都是有意識又沒有意識的,甚至可能就是那種很是朦朧的感覺。記得之前家裏人就忙著給我說親,甚至急著定親,我一概不理不睬,我知道我的性格和我姐不一樣,她是那種溫順的,仿佛父母的話就是皇帝聖旨,因而我姐去年就嫁了出去,而且嫁的人家可以說也很富有,那種富有的程度可以說是我沒有見過的,但我對此不以為然,甚至覺得我姐嫁到那裏就像被關到了一個籠子裏。我不要這樣,我要的就是那種能在更高的天空飛的感覺。家裏人也說照你的這個性子如果現在不找個人家,怕是以後沒有哪個人家敢娶你。我心說你們以為我還真想嫁,我甚至還想娶。用家裏人的原話,我這麽個人都不知像誰,簡直性子野得就同假小子。可我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或者這樣和他們說的又有什麽關係。當然,我也清楚我從小就喜歡向有些人不敢去的地方走,我覺得這樣才能顯示自己,才能感覺沒有阻礙。我姐喜歡做女人的活,我其實也能做,甚至很多地方並不比她做得差,但我也喜歡幹男孩子喜歡幹的事,比如爬樹、上草垛,再比如在巷子裏瘋玩瘋跑。有時母親也管我,但父親似乎不怎麽管,在他眼裏似乎孩子就應該這樣,就應該不要讓性子受到特別壓抑,否則似乎以後就長不開,就會在有些地方受壓製。因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是自由的,在村裏我似乎也算是瘋丫頭。後來我和他怎麽就對上眼了,我不知,反正有那麽一段日子我們就總能見麵,這種見麵有時連我都搞不清怎麽回事,可是有時我在什麽地方,他就一定在什麽地方,或者我到哪裏他也便在哪裏,當時我們雖然不清楚這叫什麽默契,但時間長了我們似乎就都感到了點什麽,這樣的事有時似乎並不用說,仿佛常常就那麽個眼神,就那麽一種暗暗的內心交流,我們就像彼此已經融到了一塊。後來有一天他們家果真托媒人到我家了,我當時聽媒人講,是他看上了我,是他要他們家人給他提這門親的。我當時是什麽反應?應該講是沒有反應,因為我已經感到會有這一天,隻是沒有想到這天來得似乎有點快,讓我說準備好了也好了,說沒有準備好也沒有準備好。我當時喜歡他,似乎不如說喜歡他們家的那種氛圍,在我看來,他們家似乎不同我們鄉下一般人家的情況,也不像我姐嫁的人家,他們家仿佛介於這兩種家庭之間,既不特別雜亂,也不特別浮華,畢竟他爹是讀書人,畢竟人家是做官的,是有俸祿的,這形成了怎麽看都讓人順眼的狀況,讓人感覺要清靜有清靜,要殷實有殷實。我這個人看著似乎更潑辣,事實上就我內心而言,我倒是一個喜歡幹淨的人,同時也是喜歡一切都有秩序和有條理的人。
在他們說媒之前,我其實也去過他們家幾次,我是上那裏找他姐的。記得有一次他母親還問我,你是誰家的女子?我說是誰誰誰的。他母親說,我知道你是誰家的了。還有幾回他母親在那裏做針線,我也蹲在那兒看,他母親看我看得那麽用心,說你會做這嗎?我點點頭。一次我還將自己做的針線拿過來,他母親看了還直誇,說針線做得不錯,說看不出你這個性子的人手還這麽巧。就這樣有點鬼使神差,第二年我便嫁了過來,就這麽成了死鬼子峰的媳婦。
記得一次母親還說,你這一天不在家待,倒有點像自己給自己找人家去了。我說,我最後真怕你們說的到時候我嫁不出去了。母親說,看不出你的鬼點子挺多。但後來誰能想到我看上的人家,看上的人,竟然對我就是一場噩夢,讓我5年多一點的安生日子,最後竟要用五十幾年的時光償還。我真不清楚自己這是造了什麽孽,上天竟然要以此懲罰我。最後怪誰不怪誰,實際上連我自己都說不明白。記得在這事沒有發生之前,可以說很多人都說我嫁給了一個好人家,甚至都覺得我命好福大,但等事情出來後不僅沒有人再這麽說了,而且說我當初自己把自己近似送上門給人家,本身就不是一個好的征兆。我明白人的嘴就這樣,他們似乎怎麽說都是他們的嘴,但有時人要處在了這樣的一個存在漩渦,你隻能那麽受著,那情形有時就如同吃黃連,什麽苦都得自己往下咽。我那段日子確實想一死了之,也確實情緒波動得就像鍋裏翻滾的開水。我知道男人去了西安,因而那時我說什麽都要到西安找人,但當時他們看我比看什麽都嚴,似乎那時雞、狗都比我自由,似乎那時我就是一個囚犯,一舉一動都有人看。說實在的,我自進了這個家門就懼怕公公,因為在他的臉上似乎很少有笑容,感覺他一直都像是法庭上判官的臉,這樣我在這個家裏似乎更憋屈,似乎有時連大氣都不敢喘。男人在時我還好受,起碼我們還有個話。那段日子先是婆婆不在了,後來又遇到了那個繼任婆婆,比我大不了幾歲,但有時你還得敬她,這真是尿盆子放到了鍋台上,有什麽辦法?尤其是後來男人在西安沒有了音訊,更讓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要不是我當時有身孕我早去西安了。我有時也想,你死鬼死就死了,怎麽要死要死了,還讓我再懷個孩子,難道兩個還不夠我操心?
偶爾我也想,這可能就是嫁到大戶人家的好,榮光時真可謂讓很多人羨慕,但倒黴時也讓人人都看得到。我當時就有從高處掉下的感覺,而且就是那次掉下,我近乎用了自己的一生都沒有將這個坑填起,甚至感覺越填最後將自己埋得越深,甚至感到二十二歲之後,自己整個就在一場近乎沒有間斷的夢裏。我想說在公公沒有去世前,我似乎就已經像憋了足夠多炸藥的炸藥桶,但那時我一直無法自己做主,似乎一切一切都是公公說了算,尤其那次將我打了個半死之後,讓我和我們家在村子都難再抬起頭。後來還是我們家人服了軟,還是我們家人托人說好話才讓我重新進了家門。我知道公公當時有勢,雖然已經遠離官場,但在村裏還是沒有什麽人敢惹他。在這樣的一種情形下再回到這個家,我內心就像淤積著一座火山。好在後來兒子們一個個像山羊般長大,那才讓我多少有了點希望,仿佛那時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麵存在的土坡,每天看著他們幾個在我眼前那麽長,似乎我才有點要活下去和必須活下去的感覺。尤其當老大結婚後,我當了婆婆,我的心才漸漸有了些安穩,有了點更顯層次的存在。但一切都有出乎意料的情況,而人很多時候似乎就是在這樣和那樣的出乎意料中生活,在出乎意料中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