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輕就是一種重,我默默地看著什麽,我有時覺得這種看什麽都不是,又感到什麽都是。在我的視角裏,我似乎更多時候隻是觀察,隻是看,隻是那麽靜靜地感受著一切變化。記得那些年我無論到大姐家還是到二姐家,我都能感受到我不那麽熟悉的什麽,抑或正是這樣的不熟悉讓我清楚了存在和世界的神秘,也讓我感受到了我似乎一直都在某個地方穿梭,有時像蟲子,有時像鳥,而有時又僅僅是我自己。我和大姐相差十五六歲,和二姐差十歲,和三姐相差二歲,和我哥也相差六歲,因而在我們家我就像樹枝的末梢,又像家裏最重又最無足輕重的存在。也許正是這樣的一種存在,讓我感到我時時都在變化,仿佛沒有變化,這種感覺讓我愉快,讓我常常就同水裏的蟲子,就像事物與空間的任何,又恍惚讓我感到自己一直都在變,都在夢中又都在夢外。這樣我看著眼前的一切,常常就像在看一種植物的生長、蔓延,在看這其中各種不同的存在聲響。在我看來,這很奇妙,這種奇妙讓我某些時候恍惚到什麽地方都可以,而不去想我就在自己很是簡單的存在裏。有時事物其實就是一種景象,就猶如天空的雲、地麵所有變化的變化以及我們每個人的麵孔。有時怕構成的便是不怕,而不怕構成的便是我們的某種熟悉。我在自己的家便是這樣,我有的便是不怕,但我後來無論去大姐、二姐和三姐那兒,我似乎都近似處在不同的怕裏,這種怕有時並不是別的什麽,事實上就是我對某些地方的不熟悉,而且正是這樣的不熟悉才讓我在很多時候猶如在那些地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也許正是這樣的近似在感受中的感受,讓我知道了很多細微,也讓我清楚了更多環境的不同。當我長到十七歲時,我也嫁到了二姐這個村子,那時候他們家已經有了很多變化,這些變化也讓我清楚了人在這個世界是怎麽回事,起碼知道了一個家,一個女人和男人更內在的東西。我嫁的人家當時也不錯,他們家那時在西安就有生意,這點不用看很多,隻從我嫁到這兒的院子便能看出。或許從某種角度講當時沒有二姐家那樣的規模,但我可以從那更青色,更顯規整的院落裏感到這中間的某種厚,某種類似地下還有幾層的存在印象。當我嫁到這個家的第二年我就去了一趟西安,並且後來還去了甘肅的天水,這樣我才知道了這個家更多的背景。
或許正是那次的遊曆,讓我知道了某些表現下麵的東西,知道了什麽才叫山脈感的存在,也正是這次的出行,讓我清楚了世界有多大,同時也讓我清楚了什麽是讓我們肉眼都難以看到的力量,也讓我意識到走過九州十八縣都不用住別人店是一種什麽感受,是一種怎樣的使人迷離的存在景象。後來我知道,我二姐家其實是在他們的上一代才發達的,而我嫁的這個人家在比他們早兩代就發達了,而且這種發達構成的並不僅僅是我們在鄉下看到的什麽,他們真正的家業其實是在外麵,在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那情形才可以講什麽叫夢中的夢,什麽又叫更顯綿延變化的存在。當然,對我來說我並不喜歡城市的那種生活,或者說我在那裏更多感到的便是嘈雜、無序,便是類似怎麽都是夢中的情景。因而用有人的話講,我這是享不了這福,我就是一個鄉下命。我不管他們怎麽說,我隻說我在城市頭疼、頭暈,在城市感覺自己就想嘔吐。後來他們說我可能是懷孕了,我心裏知道我是怎麽了,自來到城市我可能先感到的是新鮮,是夢幻,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情形,到後來我能感到的似乎就是某種存在的不真實,就是白天和晚上似乎都難以分清的狀況。我當時都不清楚他們家到底有多少親戚,在不同的地方有多少店麵,仿佛每天就那麽被人領著在近似迷宮一般的地方轉,我近似將自己的魂都丟了。這讓我最後實在受不了,甚至那種受不了幾乎都要要了我的命,因而我和我的女婿就那麽回去了,就那麽離開了那樣一種喧嘩。我記得當我們離開城市,當我們一踏上老家的地界,我一下就神清氣爽了,不敢講有放虎歸山的感覺,起碼也有鳥回林中的感覺。
我回來之後,三姐問我怎麽不就在城市待著,怎麽回來了。我說,我受不了。三姐說,人家都想離開這窮地方,你倒好,有這條件離開,你倒不離開,我真不知你是怎麽想的,要是我我巴不得。我說那是你沒到城市去過,去過了你就知道在那裏你腦仁都疼。三姨說,我看你就是窮命。我說,我窮命現在還命在,要是我在城裏可能我的命都沒了,你可能不清楚人的腦仁疼起來是什麽感覺,我告訴你那比死還難受。我要說,二姐那時還沒有到過西安,或者講沒有到過外麵很多地方,可我這次是見識了,而且可以說不是一般的見識,但對我來說,我確實不喜歡外麵,那讓我怎麽都不踏實,抑或怎麽都找不到自己。
或許那時我就體會到了在外百日好,不如在家一日安,因而我喜歡家裏的感覺。有人說我這人似乎就是食草的命,但這沒有辦法,我知道自己不是老虎,也不是狼,自己就是隻羊,就是隻兔子,因而我到了城市感覺自己就同到了狼窩、狼群和老虎山,時刻都感到自己有類似要被吃掉的感覺,有在哪裏都似乎不安全的感覺。因而當時我說什麽都要回來,而且還要將女婿也一同叫回來。我當時是這麽對他說的,你要我活,那麽咱們就回老家去,倘若要我死,那你就在這裏待著。後來女婿也就放棄了在城市待下去的想法。
我從西安回來後,我二姐偶爾也到我這裏來,我能感到二姐在那個家也很壓抑,這種壓抑似乎就是二姐在那裏就是沒有話的那種存在,仿佛就像她從來就生活在水裏,就那麽在無聲的世界幹著和做著什麽。我能感到她在那個家似乎真像人們所說的是山上有山、水中有水的狀況。如果說他家老爺是最高的山,那麽當時她的婆婆就是一道綿延的山嶺,而她的男人就是山中之山,再別說她還有兩個小叔子,後來還有兩個妯娌,再加上她這時自己的兩個孩子,仿佛她上下都受著擠壓,而身邊又似乎有那麽多的事將她包圍,因而我知道她那在很多人看來已經相當不錯的家,對她而言是一種什麽滋味。她說,我有時候在那個家連一個尿尿的時間都沒有。二姐說的這種情況我能想象到。她幾次都說,就是牛也有下套的時候,但在那個家我沒有,似乎我每天從一睜開眼到晚上一家老小都睡了,我才能那麽上炕,那麽眯上一會兒,似乎就像那麽打了一個盹。二姐說,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我真不知道,有時我真的在想,我還不如茅房裏的蠅子和蛆,它們過得似乎都比我輕鬆和滋潤。
在我眼中,鄉下很靜,可城市便同一團亂麻,仿佛哪裏都有頭,哪裏又都找不到頭,在那兒都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麽的。這讓我有種被困在什麽地方的感覺,我類似從田裏拔出的草,在陽光下不一會兒便蔫了,便沒有了絲毫的朝氣。如果這算享福,那麽我享不了這福,我寧可回鄉下受罪,寧可在老家喂雞喂羊,在田野裏和莊稼打轉,或者在家中圍著鍋台轉,像大姐那樣,或者像二姐那樣,那樣她才覺得自己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在城市吃得好、穿得好,似乎看去也像不幹什麽,可她的感受是在那兒她就同一個木頭人,就像一個沒有了腳,沒有了手的人,甚至就像鳥沒了翅膀。如果這也叫享福,那麽誰願意去誰去,我是不去。二姐說,她在屋裏憋屈,事實上她是沒有去過城裏,她要到了城裏她就清楚什麽叫憋屈,而且那種憋屈讓你感到尿尿都不順暢,都會覺得有什麽人在什麽地方盯著你。尤其在城市的後半段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失眠,直到後來頭痛得厲害,似乎要死一樣,最後他們才讓我們回來。我也不知道當年二姐的公公怎麽就想著到西安,而且他家老爺也就真的讓去,結果連個屍首都沒找到,讓那個外表看著挺殷實的家,最後像沒有了能下地犁地的人和牲口一樣,讓人怎麽看都像缺點什麽。我是決不會讓我男人上城裏和外麵的,我就願意過那種兩個人始終在一起的日子,我真不知道公母分開那算什麽生活,或者那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以前沒有體會過一個女人和男人那麽脫得光溜溜一起睡的感覺,現在嚐到了,我才知道了那實際上才叫真正的神仙生活,我才覺得誰拿世上再嫽的東西換它我都不會換。在我看來,每天無論白天再累,再辛苦,隻要晚上還沒有死,隻要晚上兩個人能光溜溜再在一起,就什麽累都沒有了,假如再能像牲口那麽來一下或幾下,那麽我感到真和男人累了吸煙一樣。說實在的我就喜歡讓男人那麽弄,那才叫沒在世上白走一遭。有時我甚至想,城裏人忙成那樣,哪裏還有時間和精力幹那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