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莊稼人,我沒有什麽特別奢望,似乎就是吃了喝,喝了吃,然後拉,然後上地,然後再長莊稼。我教育兒女的話就是,狗吃屎活,人吃苦生。我的這種教育不知對還是不對,但我就是這麽過活的。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我看我的幾個女兒也都早早嫁出去了。有人說怎麽看你每天都沒有閑的時間。我說閑能閑出什麽,難道能閑出蒸饃、閑出花?很多人說我就這麽個窮命,可我沒有看到誰的命真的富。人家說你看人家官老爺,每天出去都是轎子來轎子去,我怎麽沒看到這樣命就富了,就貴了?我倒感覺跟個小醜遊街似的。我有時對孩子們說,別光看賊吃肉,還要看賊挨打。我覺得世界是公平的,它可能給了你這個,就不給你那個了,你別想什麽都要,你要了你可能就被分成八瓣了。我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特別對女兒,我不論她們嫁給誰,也無論他們是挑擔子賣蔥賣蒜的,還是咱那莊稼戶打牛溝子後半截的,還是殺豬宰羊、耍把戲賣唱的,還是打鐵砌牆的,都要做到你們的本分,這樣驢自然就會拉磨,狗自然就會看門,雞也就自然下蛋,不然貓也就不捉老鼠,鳥也就不吃蟲子。我說的這話可能土,但我知道糞上到地裏才有用。
我對生活沒有要求,唯一要求便是每天能勞動,能那麽伺候莊稼與收拾庭院,進而形成一種安穩,形成一種周而複始的循環。我幾乎連縣城都沒去過,偶爾就是上附近的集市去。有人說我很閉塞很土,事實上我這也是守的一種本分。我沒有別人吃飛食的本事,但我每天到地裏勞作,就是沒有什麽活,在地裏撿拾些柴、樹葉,我覺得也是一種收獲,因而我很喜歡到地裏。在我眼中大地就是一座寶庫,很多時候那裏並不缺失什麽,那裏每個季節都是富饒的,都是可以從那裏撿拾回很多東西的。我幾乎一年四季沒有不下地的,有人說你這樣能在地裏刨出金子?我心想這其中何止金子,應該講是比金子還寶貴的心情。還有人說你就那麽一個兒子,至於你這麽將自己搞得這麽辛苦?我心想這是他們覺得我辛苦,其實我並沒有感到辛苦,相反還感到滋潤,感到我的生命一直在向前演進,並形成了一種神秘的感受。怎麽說呢,我清楚我們家不缺柴火,但我每天依然能拾回不少柴火,拾回它們就夠家裏做頓飯,而樹葉也能喂羊。看到這些我就痛快,就覺得一天我活得很充實。人們都覺得外麵世界好,那是他們的事,我隻記得有句老話,千裏做官,也為吃穿。莊稼人苦,但莊稼人實在,他們常常不管世事怎麽變化,他們都是幹活吃飯,都是在地裏刨食。我信這條,因而我沒有感覺一會兒天堂,一會兒地獄,一會兒高興得就像狗帶上了轉鈴,一會兒又痛苦得像誰將他的娃給弄死了一樣。我的大女兒、二女兒家最後都遭遇了很大變故,這種變故有時說起來真由不了她們自己,但我看到了一個家最後敗落是個什麽樣子。可是在我眼裏這似乎都沒有什麽,或者講都正常,我告訴她們隻要人在,隻要我們人好好的,就當我們從一開始就沒有什麽,或者一開始我們就沒有發達過,而且說白了那些可以說都是人家上輩子的事。有時人在世上真不知一輩子都要經曆什麽,我就經曆了從清朝到民國,後來又經曆了日本人,仿佛這一切就像走馬燈似的,一會兒讓你留發,一會兒又讓你剃發,尤其日本人還給你發什麽良民證,一個個都像狗皮膏藥,反正咱普通百姓就隻能讓他們那麽打扮,不知我們是猴子,還是他們連猴子都不如。我就一個種地的,一個伺候莊稼的,坐下一身糞,站起一身土,我倒看你們能將我溝子咬個牙印?
當然,很多時候我也知道大樹招風的道理,而且很多時候似乎越是樹大越招風,二女兒家後來不是將風招到了很遠?要不是這樣她的公公也不會死到西安,好在他們家後來還有家裏老爺撐著,不然那才叫敗落得快。後來我聽說女婿也去了西安,我真替他捏把汗,有時我還心裏說,到那些地方做什麽?在咱們這裏每天種個莊稼,吃個飯,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嗎?但後來我才知道裏麵的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就他們姊妹講似乎還是複雜裏套複雜,我沒有她們腦子好使,我也就不跟她們說。我感覺每天說這些還不如我到地裏撿個柴、拾個糞,或到村外拉個土,給牲口墊個圈來得有滋味。有人說我就一個勞累命,我心說你不勞累能上山,能住人家皇帝住的金鑾殿?咱們這些莊稼人就是屎殼郎推糞蛋,土是土,但找的就是那樣的樂趣。我沒見過多少城裏人,但我見過那些衙門裏的狗腿子,一個個表麵都跟人似的,但我能感到他們肚子裏似乎都包著蛆,而且他們的難受給狗去說,狗可能也不理他們。
就拿二女兒嫁的人家說,那可以說是這裏遠近聞名的大戶,尤其是在人家老爺做縣令那些年,聽人講別說人從人家家門口過,就是村裏的狗打那兒過,也都是夾著尾巴的。人常說狗是通人性的,其實人很多時候也是通狗性的。我有個妹子嫁到了那個村子,就是沒有這門親,我們兩個村子又是鄰村,我也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人家,也知道當時隻要人家老爺從什麽地方過,都有人負責在前麵清場和清道的,而且還有人沿途給舉著回避的牌子,因此,那樣的高門在莊稼人的眼裏簡直就像山。但後來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家竟然與這樣的家給接上了親,而且還嫁給了人家的長孫。雖然,二女兒嫁過去的時候這個家已經大不如從前,而且當時家裏也缺少了頂梁的男人。也就是二女兒嫁過去的時候,她就已經沒有了公公,我當時也覺得這樣的家總讓人有點不踏實,可是有人也講這樣的家倘若家裏沒有出一點事,人家也不會看上咱這樣人家的閨女,何況就是人家現在的家不如以前,但要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沒到人家家裏去過,人家屋裏的房檁都比咱們普通人家的房梁還要粗一圈,因而就是人家最後再不行,光那房產、地產,賣也賣相當一陣子。我還不清楚這點?有錢有勢的人家,最後再不行,扒拉扒拉,也夠普通人家吃好多年。可女兒嫁給這樣的大戶會吃什麽苦、遭什麽罪,我想這可能也是個問題。家大往往規矩多,這實際上才是我最操心的,我知道這中間不單單是吃喝問題,要倒真是個吃喝問題事情可能就簡單了,而且根本就沒什麽問題了。童養媳受什麽罪,我有耳聞,但後來我所以同意將二女兒嫁過去,也就是想著看她有沒有這個造化了。而且就像媒人說的,人家曾做過縣老爺的能看上咱們的閨女,也算是咱閨女的福分。這門親事一旦成了,你也能見識見識縣老爺家是怎樣的院子,也能清楚人家和咱們這些莊稼人的家有什麽區別。另外你也應該相信能出縣太爺人家的子孫也不會有太扯的種,常言也講,將門出虎子,那麽當官的人家出什麽?我雖然說不好,但我想絕不會是咱們普通人家那樣幾腳都踢不出個屁的吧。媒人的話有時就像專門給人掏耳朵的,讓我當時聽了也感到似乎有那麽點理。後來我答應人家媒人說,穿窩窩上炕,就這樣吧。後來這年臘月二女兒就嫁到了這個家,恍惚就像夢裏的夢。我們都沒有什麽,我一直都這麽想著,或許正是這樣的視角讓我感到世界其實一直都在變化,仿佛就像旋轉的什麽,這樣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便成為了一種近似莊稼一般的自然,成了由此形成的事物和感受。我有時就這麽看著什麽,或什麽都沒有看,從大女兒到二女兒她們家裏各自的遭遇,我似乎看到了某種說得清又似乎說不清的存在,也看到了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沒有莊稼的生長來得可能,給人一種在任何變中都不變的感受。我知道我現在也不如從前,就像一個看上去已經很舊的房子,已經被時光、風雨,被各種事物搞得越來越接近冬日的大地,它沒有了一切表象的什麽,或者說表象就是一種色澤和色彩的暗淡。我感到我越來越接近土牆和草垛,接近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種奇妙的感覺。有時敗落形成的敗落,更讓我們感到我們原來不過就是塵土、光線,就是到這個世界那麽走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