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真是世事難料,誰也不清楚明天會發生什麽,就像前一天還沒有一個人知道一場滅頂之災正向我們靠近,仿佛一切的一切在前一天還顯得那麽尋常,院子裏那麽平靜,那麽被生活本身的瑣事圍繞著,但第二天這個家似乎一下便成了廢墟,甚至比廢墟、荒原還讓人難以接受。這哪裏是天塌地陷,簡直就是活活要人命,就是要讓整個的家在同一天下地獄。噩夢有時就是在人最不經意的時候發生的。那場打擊讓我們家由此絕望,也由此步入了生活深淵,這個深淵到底有多深,反正讓我最後對待很多事隻能是無語,隻能像牲口那麽活。本想我們家遭遇這樣的不幸是惡人背後使壞,是同行的人嫉妒,而下了這樣卑劣和歹毒的手段,將我們置於死地。但後來他二姨家發生的情況幾乎讓我更無語和突然,或者講總覺得像我們這樣的家倒了、敗了,還有可能,我們不就是一個牲口販子,就是後來生意做得大點,除此也沒有什麽根基。但他二姨家是什麽情況?那簡直在方圓就是一座城堡,是在很多人看去炮都將它打不透的地方,但它最後敗落起來似乎和我們家沒有兩樣,甚至最後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整個家都沒有了,整個家裏的人都那麽亡命天涯。我知道一個家敗落是什麽滋味,別說他們還曾在當地顯赫一時,就連我們這個算一般的家在敗落後,我們真的感覺當時連雞狗都不如,甚至還不如牆上的草、地上的蟲。也正是那次的打擊讓我性情大變,尤其是出生不久兒子的夭折,父母在經受連續不斷打擊後的相繼離世,一下讓我們不敢對任何東西再有奢求,似乎自那以後整個家就猶如成了一片寂寞的墳地,我們兩口子也幾乎一下成了一對啞巴,每天幾乎就那麽機械地活著,那麽沉默地勉強度日。那時候我們得到了她們姊妹的關心和關懷,否則我想我們是過不了那個難關的。當時據我所知家裏發生了這事之後,不僅隻是表麵的損失,父親還因而拉上了不少外債,那時候逼債的人催得很緊,整個就是一個要一家老小命的關口。那時這筆賬是怎麽還的,現在說起來都讓人齒寒和心冷。當時說白了就是將他二姨嫁到了這個家,我們也聽說人家所以出大價錢,一來是家裏有錢,二來也因家裏出了事有衝喜的意思。我們最後其實就是用這筆錢最後渡過了那個難關。雖然,這不能簡單地講是用人換牲口欠下的債,但事實上多少也含有這樣的一層意思。這裏的情況事實上後來隻有幾個人知道,但我是知道這點的。或許這當時解決了我們家的問題,但從實質上講這不過是一種壓力的轉換,是從硬壓力變成了軟壓力,變成了一種情放在了那裏。後來他二姨家出了那麽大的變故,我們就是舍上性命也得救,也得給他們一個避風擋雨的落腳地。這叫什麽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這時我們隻有義不容辭。
有時我們說一個家一種氛圍,我到他二姨家去過,那裏的氣氛和別的莊稼人家確實有不一樣的地方,畢竟那是個書香之家,畢竟他二姨的老公公是做過縣太爺的,因而一到那裏你便能感到一種威嚴,一種似乎任何事都更規矩的感覺。特別是他們住的院子和我們看到的一般情況不同,人家住的院子就是院子,農具、牲口在另一個單獨的院子,兩者是一前一後,而且所住院子的院牆要比一般的高出很多,仿佛真的就是一座城堡。那時他們家還長年雇的有人,而且有出門專用的車子,看上去真的不一般。但誰能想到就是這樣的一個家最後也垮了,而且垮得莫名其妙,讓很多人匪夷所思。我隱隱中聽說造成這一切的起因與發生在西安的那場戰事有關,據說正是那場戰事讓他二姨的公公再也沒有回來,並由此使這個家發生了接連不斷的事情,也使這個家出現了敗落的跡象,聽說光為到西安找人就花去了家裏不少銀子。當然,有時我也想別說這個家最後倒了,敗落了,原來的清政府是多大的世事和江山,後來不是說倒也倒了?像我們家可能根基算淺,但在當時我們那個小村也算是好家,起碼按當時的情況看,也算得上村裏前幾戶的人家。但就那麽一下,讓曾經的一切像被一陣風吹了個精光,而且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連逃的可能都沒有,仿佛有的就是上吊或等死。我當時真是跳井的心思都有。我心說這倒是什麽世道,但是有時人又不得不麵對,不得不那麽咬牙活著。
有一天,我和他二姨夫談起發生的這些事,他似乎想得還比較開,說這個世界就這個樣子,我們很多時候沒有辦法,很多時候也隻能到哪步說哪步的話。誰也不想讓有些事出現,但它有時也是我們無法阻止的,我們隻能在某些時候選擇堅持還是放棄,總之都要看某些具體情況。我們談話的那天他爺剛剛去世不久,恍惚從他的表情中我感覺他也不想再回憶過去,或者用他當時的話,現在真的還不是回憶什麽的時候,而是解決他該如何撐起這個家的問題。他說,人有時在現實中真的沒有退路,似乎你越退越死,越退越可能成為糞土和泥土,成為他人恨不得擁有的肥料。他說這就是他那段日子總結出來的,他說假如他倒了,他不敢向前了,那麽這個家最後才可能真正遭遇人們所說的滅頂之災。他說很多事就是那個樣子,平時沒有事的時候似乎什麽都不是問題,可一旦有事了,就必須死活頂著,不然一個家馬上便可能成為粉末,化為烏有。他說他剛剛就打了一場官司,他說你知道我爺才不在多長時間,可就在我爺下葬十天之後,就有人到家裏討債,而且不是一個。這都什麽事,人都說人走茶涼,這人才走多大一會兒?這不是欺負我們家孤兒寡母,看我們家沒有人了。我便和那些討債人打起了官司,我說我爺在的時候我怎麽從來沒有聽你們提過,而且我爺也從沒有給我說過他外麵還有外債,你們這樣空口白牙想幹什麽。後來官司打到了縣裏,你知道我爺當年的情況,他也是場麵上的人,因而官司一打到縣裏,還沒開庭,那些人首先軟了。你不知道他們當時口氣多硬,又是不還錢如何扒房、拆牆、搬東西,又是聲稱他們不怕打官司,別說往縣裏打,就是打到南京都不怕。我心說就你們這些到縣城腿都打哆嗦的主,你們知道南京在東南西北哪個方向不?我當年可是到過南京的,而且你也知道當時我爺在時不僅和省城、西安、北平有書信來往,而且往來南京、上海的書信更多。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也是想乘人之危敲詐一把。我當時就想不論你們以往如何,這次算你們找錯門了。那些人後來再沒有敢來。
我後來也想自己,當年自己就沒有這樣一種霸氣。當時那些逼債和催賬的並不是衝我的,人家找的是我父親,所以我幾次也想上去和那些人理論,但都被我父親訓了回去。這讓我的怒火沒有發上來,最後也讓我感到吃了啞巴虧。我知道我父親一輩子都是一個喜歡息事寧人的人,但這次我也想並不是息事寧人那麽簡單,而要息事寧人這個家可以說就到地獄了。後來事情算息了,但父親從此便一病不起,最後在當年便丟了性命。我後來所以不願多講話,是我清楚這個家再也沒有崛起的可能,也就是經曆了那次打擊後,我就想這輩子就像莊稼、蟲子一樣活著算了。特別他二姨家出事之後,我更明白了一個家幾代人的奮鬥和心血最後是怎麽似乎連自己都沒有明白就毀於一旦。更何況,很多時候人吃人似乎比狼還厲害,狼吃飽了還留個渣,但人不這樣,人往往恨不能挖地三尺,連滲到土裏的也給拉走。後來,人們都說我怎麽越看越像個敗家子,我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難道我不敗還等著別的人敗不成?我最後就是抱著這個思想在活,特別後來看到這麽大的國家都給別人給敗了,先是八國聯軍,再就小日本。難道我現在再將家費勁建起來最後再遭炮轟?我也不知道是我被打趴下了,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想讓人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