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永遠是脫了褲子的遊戲,用通俗的話,就是豁出去了。豁出去是要有勇氣和膽識的,用一般人的說法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問題是這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就同把自己的心放進油鍋裏炸,而且還要自己親手用筷子翻騰、撥弄。什麽叫千鈞一發,這才叫千鈞一發,這時你的手假如稍稍一抖,你打到的就不是狼,而是你的孩子,就是你的心。當初,我將孩子安排到外麵,到西安,在當時的時局下,應該講就是將他丟到了狼窩,甚至狼群裏。難道我不清楚這裏麵有可能出現怎樣的後果,更何況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因而西安局勢異常緊張的那段日子,我的擔心也真如撕心裂肺,也埋怨自己怎麽能幹這樣的蠢事。那段時間我的緊張程度是我一生中沒有的。就拿寫字來說,我從來都沒有手抖過,可是那時我的手抖了,甚至寫出來的字我都不敢相信是我寫的。當時我內心也反複給自己說,兒子不會有事,兒子不會有事,但即使這樣說實話自己心裏還是沒有底。當時西安戰事發生後是一個什麽情形?可以說就是將清政府這隻老虎的P股摸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摸,簡直就是將腸子給掏了。想想這下清政府該有多疼,同時又是怎樣的一種驚慌失措,又將會形成怎樣的一種反撲。這正是槍聲不響沒任何事,一旦響起來戰爭的任何一方都沒有了退路,甚至就是你死我活,總之最後要水落石出,要有一個說法。
或許在當時幾乎沒有人看不到清政府要垮台的跡象,但很多人也明白要讓如此大的一個帝國垮掉,光它塌下的那些磚石瓦塊,也可能會將無數人埋沒,並致殘致死,兒子子峰會不會成了這其中的一員?似乎沒有人能夠給你打保票。我雖然將兒子送出去時也做了最壞打算,但戰局和戰事發展到現在這步,也讓我的心空了,尤其看到他那年幼的孩子,更讓我清楚如果他出事這個家最後將會成為一個什麽樣子。我當時實在不敢往下想。這哪裏是將兒子送進了狼窩,簡直就是將整個的家都扔在了狼群中。當然,我也清楚在這種時候自己首先得保持冷靜和鎮定,但要做到這點談何容易。對一個國家來說,我一直清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現在我發現一個家也莫過如此。我甚至覺得自己當初的決定簡直就同作孽。
老話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我現在才體會到這點。當時我還似乎能隱隱聽到家裏人這樣的抱怨:你老東西不想活了可以去死,沒有人攔著,你現在倒好,就這麽將一家老小的性命都丟進了火坑。在這樣的一種現狀和情緒下,我幾次都夢見自己像在什麽地方找繩子,想讓自己和這個亂世亂局告別算了,但幾次我又從夢中驚醒,告訴自己不能這樣,這樣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作孽,才是拿整個家開玩笑。夫人說,任何事出來首先要冷靜,而不是瞎思瞎想,那結果隻能是自己嚇自己。我當時從夫人的話裏似乎隱隱聽到了什麽,但很快又像到了事情本身的濃霧裏。這也許叫身不由己,也叫想法和現實的差異。也許誰都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景象,但這又似乎是沒有誰可以逃離的存在和時代必然。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似乎隻有聽天由命,或者就看一個人的造化。因而那段時日我似乎必須撐著,並這麽等候著事情的變化。很多時候打開一扇門就等於關上了另一扇門。說實在的我當時操心的還不完全是兒子,而應該說是兒子的兒子,是由此將有可能形成的變化。有時候放出去的人就等於放出去的鳥,他會是什麽情況,或許隻有他自己清楚。也許在家人眼中我比較狠心,似乎西安發生了那麽大的事,我還不急,整天還在寫字,像沒事的人,還擺當年官老爺的架子。其實,這並不是擺什麽架子,而是我清楚急也沒有用。我難道不急?我不急的話我寫字也不會手抖,也不會變形。用行話講,看字見心,因而這時別說別人,就是我自己都能看到我的字已經亂了內在的氣韻,從某種角度說已經有了混濁,有了事物在當下的迷離。
我一直是一個很注重細節的人,在別人看來這叫一葉知秋,但現在的情況是整個國家都四季不明,仿佛形成的是春夏秋冬整個的一種錯亂和錯位。戰爭的情形是超越四季的,或者說在這裏它隻有冬夏兩季,要麽死亡,要麽活下去,仿佛就這兩種情況,就這麽看過去時時刻刻的一種變化。這時候我能保證什麽?我能保證和看到的是清政府的大勢已去,但這隻是一個大的趨勢,沒有誰願意死,願意自動走下曆史舞台,或者說誰都清楚走下曆史舞台會是什麽結果。西安的事態讓很多人都震驚,原因就在它似乎發展得太順利,順利得就像夢裏的情況,因為在那裏恍惚一天之內便天翻地覆,仿佛就像從最平靜忽然讓人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變化漩渦,從而讓很多東西、存在似乎瞬間消失,又讓很多東西那麽順流而下,接著形成了翻滾的波浪,進而形成了種種暗流。有時最緊張的時候便是最黑暗的時候,也是各種訊息滿天飛的時候,仿佛一種說法之後緊跟著便會出現另一種說法,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說法。
對後來的情況其實我已經作了最不好的打算,那就是我就權當兒子死了,並開始重新考慮一些問題。我在想有時天要塌誰也擋不住,地要陷也同樣如此,誰叫我們趕上了這個漫畫一般的時代。一天,我忽然感到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這步,我這把老骨頭還得披掛上陣,還得再度出山。那天讓虛娃先行到西安,我隻是在家人麵前表明我一個態度,我想他去了能探聽到什麽最好,打聽不到也能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再做一番考慮。我知道遠離事態中心的人往往比處在那兒的人更心中沒底,也更容易隨想而想,並把自己都搞得神魂顛倒。當然,這一切也都是常情。我們有時都想避免戰爭,但正像人們所講它往往不可避免,我們能避免的隻是戰爭的另一形式,是沒有脫掉衣服的情景,而現在大家都將衣服脫了,那麽就是一場混戰,就是一場生死的較量。我們現在都處在這樣的狀態,這樣的情形某種程度是你躲也躲不掉,就像煙塵,就像已經燃起的大火,我們就這麽被卷了進去,或者我們本來就在這樣的一個現實中。
那段日子我寫了很多信,也陸續收了一些信,但似乎都是局部的景象,是戰火正在燃燒的狀態。我們其實在戰爭麵前都是被動的,抑或是你逃都逃不了的存在。對於我將子峰放出去,或許他是希望,或許是絕望,但我覺得我沒有坐以待斃,我覺得在時局動蕩的年代,我們怎樣都是一種姿態,假如是死,怎樣的姿態都沒有關係,或者說就像我們沒有來過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