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槍

第二章 母親

　　真不知男人們整天都在做什麽，一天就那麽匆匆忙忙，就像被賊攆過來似的。我到這個家才算知道了什麽叫不安分，什麽叫雞飛狗跳，什麽叫母豬都能上房。這個家我是看透了，似乎並不是別人讓它不安生，而是他們自己讓一切變得不可收拾，甚至變成一鍋糨子的。我雖然不怎麽管這些，每天就做自己的事，幹自己的活，但有時它的混亂真讓人難以看懂。我當初所以到這個家，就是父母覺得這個家的家境好，覺得人家能主動來提親，真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我倒沒這種感覺，或者說沒有這種意識，隻是覺得父母的話可能沒錯，就這麽糊裏糊塗嫁了過來。確實在最開始時一切還真不錯，甚至感覺真像父母說的，不是一般的人家，而且往來的人也都是人們講的有頭有臉的。因而在很多人眼裏我真是掉到了蜜罐裏，說實在的，我當時也有這感覺。這個家正像父母當時所說的不缺吃，也不缺穿，雖然我不知道缺不缺錢花，但就我的感覺似乎也不怎麽缺。但後來我覺得這個家仿佛還缺點什麽，但具體缺什麽我似乎又說不很清。噢，對了，是缺少一種讓人自然而然的狀態，也就是說似乎除了晚上睡覺，人一天似乎都像生活在一種緊張中，這種緊張讓人很難放鬆下來。這是我在嫁到這個家之前沒有體會到的，甚至好多次我都感到自己難以承受，感到自己還不如回娘家去算了。我清楚這裏的緊張並不在吃穿，而在它的那種氛圍，那種氣氛，讓你時時都像在油鍋裏待著一樣。我知道在這裏很多時候確實沒有人說你，仿佛一切都在你自己，這和在娘家時不一樣，娘家的情況是做什麽父母都會告訴你，而在這裏你一切都得自覺，一旦讓人說感覺比在父母身邊打你還不是個味。

很多時候人都想名門大戶，但並不知道名門大戶很多事的複雜，在我看來有時比柴草垛還要讓人難以理出頭緒，你都不知怎麽了，最後卻惹出了一堆事，甚至有些事最後讓你比戲裏編的演的還要哭笑不得。從我內心講，我倒喜歡當年大姐嫁的那種人家，起碼它讓你感到的不是壁壘森嚴，不是讓你在很多時候喘氣都困難的情況。無論人們所說的深宅大院還是高牆大院，似乎沒有進去的人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味，進去了就清楚它類似將你的骨頭都要燉化的感覺，某種程度就是讓你自己消失，讓你一直都不敢在任何地方和時候伸腿伸腳，仿佛稍有鬆懈便同被老鼠夾夾住一樣。有時我想喘氣，或者大口呼吸，似乎隻有在茅房裏，在那裏稍稍讓自己鬆懈一下。在這裏，我確實不用下地，不用在田間做農活，這在當時很多人眼裏可能是向往和羨慕的。我以前也是這感覺，似乎那麽坐在家中就什麽都有，就能吃好的和穿好的。現在我應該說已經基本過上了這樣的生活，但我發現這種生活也真不是白過的，甚至有些像被養牲口似的情景，這就是你可以不缺吃不缺穿，可以在很多人眼裏看上去很滋潤，但每天你幾乎就待在那麽個狹小空間裏，像牲口被拴在那兒。

事實上，後來我也不得不下地，不得不去做農活，這叫什麽，這其實才叫最後搞得什麽罪都受了，而且最後整個家還像被槍打了、被炮轟了一般，讓一家人那麽四散，那麽四處顛簸、四處躲藏，就像逃難，甚至還不勝人家逃難的。逃難的有些時候還可以大搖大擺走在街上和路上，而我們隻能像老鼠、蝙蝠、貓頭鷹一樣在夜間活動，而且不能發出聲響，一響就可能引來狗叫，就能讓人渾身都發涼，似乎時時都有被子彈打爛腦袋的感受。想想這都遭的是什麽罪，這難道就是嫁到深宅大院的好？我算體味夠了。在這樣的人家，你隻有做空氣，做什麽都不是的啞巴，而且最後還要跟著這樣的家一路像灰塵一般地飄。虛娃講我受的是芥末罪，其實何止是芥末罪，幹脆就是牙打碎你也得往肚子裏咽。

後來人們覺得我更多時候不說話了，想想讓我說什麽，說什麽管用嗎？有時我都覺得自己還不如要飯的，他們還能那麽四處溜，那麽在一些地方想怎麽就怎麽，而我就不行，我似乎處處都受限製，到最後都不是別人限製你，而是你自己都將自己限製了，都讓自己再沒有任何話和脾氣。這也許就是後來的我，就是有我又沒有我的存在。有時連我都感到自己這樣是消磨時間，是隨時間那麽時間著，而且似乎越隨年齡的增長，我越感到自己似乎就是時間。有時幹脆就等於自己活在一種氣韻裏，和那些空中的塵埃、塵土沒有了區別。我想說人要活到這樣的情景還有什麽味道？我想說沒有了，最後我是什麽都已經不重要。在我看來，從脾氣到沒有脾氣，這就同活剝人，就是將你的器官、感官和讓自己有脾氣的地方都搞死、掐死和割去的過程，就是讓你感到你什麽都不是，又什麽都是的那種瘋癲，那種隻有自己又似乎沒有自己的存在。

我一路就是這麽痛苦過來的，也是這麽一路被割斷各種痛苦神經的。到最後我什麽都沒有了，似乎有的便是一種空，一種和任何東西都沒有關係的情形。後來我覺得這樣也不錯，就同自己將自己完全交了出去。這樣自己都沒有了，那麽世界發生的一切幾乎也和我沒有了關係，或者講它願意是什麽就什麽，它想是什麽就什麽，而我每天隻在那裏做自己的，無論做什麽都是自己的事，都是時間的一種呈現。

我以前並不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甚至可以說還是一個脾氣很大的人，但到了這個家之後，別說你是一個女人，就是一頭雄獅、獵豹，就是一隻老虎，最後也會將你搞得沒有了絲毫的野性。最後可能見隻貓，見隻羊你都會離它遠遠的，並比它們看上去還要溫順，還要沒有脾氣。這樣的家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無論男人或女人都一樣，就是不能讓你有脾氣，似乎隻要你有脾氣，就將你有脾氣的地方割了，直到最後讓你發脾氣你都沒的發，因為這時所有促使你發脾氣的地方都被割了，最後你也會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作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