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上下來的人講,山上沒什麽,連根鳥毛都沒,上山的人還在爬,但有人便坐在了那裏。很多時候故事就這麽產生,甚至最後成了看上去的模糊不清。虛娃那張狗嘴能吐出那麽多象牙,就在於他去了西安,其他人沒去,因而後來他那張嘴拉什麽人都信,講什麽都不為過,仿佛他就是玉皇大帝,很多時候我不想理他就在這裏,假如有些東西像他說的,那麽母雞都打鳴了,公雞便下蛋了。當然,一段時間我也信他的話,覺得可能事情便是他說的樣子,什麽我爹就像隻鳥,那麽飛出去到西安就沒了,那麽不知是被槍被炮給打了,而且他有時說得很玄,說得有些事似乎就是他親眼所見。後來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我再看他就像看到雞屎。但他肯定以為我什麽都不知,像我媽信他一樣,事實上,他在整個事情中就我所知連個道具都算不上,甚至某些時候我們對他就像給雞撒把米,讓他哄著我媽當時高興,讓她在那樣的時候有個念頭,有個對整個問題的一個回旋。
一次,我爺就對我講,讓我記住有些事隻能讓男人知道,有些事甚至隻能自己知道,即使讓你感覺像吃了蒼蠅、屎,你都必須咽下去,這樣你才可能在更紛繁的事情中保持清醒,並讓你自己始終處在安全的地方。世界很多時候沒有真相,抑或所謂真相都是給別人聽的,是讓有些東西有個時間上的延緩,並讓有些東西在暗中更迅速和迅捷地運行。我爺說,人和動物最大區別就是人在時間麵前是主動的,讓它能夠形成更顯事物的變化,從而讓它最後形成讓更多人根本就無法看懂的存在,而正因為有些人看不懂,他們才在一些時候和地方等,最後越來越看不懂,似乎當他們都能看懂的時候,有些事其實早已經成為了曆史,成為了時過境遷的存在。這有什麽好?其實這就是人類存在,很多東西其實展現的便是它的過程,有時很多人沒有過程感,隻有生命感,抑或隻有平麵對平麵的存在,從而讓他們感覺人生很漫長,而當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們其實已經到了墳墓的邊上,恍惚這時才發現自己一生似乎都在睡夢裏,都在一個和這個世界幾乎沒有關係的角落。
我父親的情況究竟是什麽樣,這裏我隻能說西安起義之後他並沒有死,甚至應該說活得還很滋潤,很灑脫,就像電影裏所展現的那種來無蹤、去無影式的神秘人物。而且據我所知他最後不僅改了名,還改了姓,還重新對麵部做了修飾,因而他最後其實幹脆便成了一個符號。也許虛娃有一點算蒙對了,就是我父親就像一隻鳥,後來消失了,就像土掉到了土裏,水掉到了水中,那樣化了。當然,我知道父親當年確實用過一個叫“老鳥”的綽號。但此鳥和像虛娃這樣的鳥人說的鳥不一樣,是沒有消失的形體存在。用我後來逐步明白的話講,就是像我父親這樣的人其實最後要做的就是隱蔽,那種隻有指令對指令的存在。西安起義後所以讓我父親消失,讓他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他在那場戰鬥中死了,並將尋找的聲勢還搞得那麽大,那麽多頭進行,而且我爺為此還親臨西安,事實上,就是讓他能夠在當時消失得幹淨徹底,並讓幾乎所有知道他的人都以為他已經不在世上,以為他死在了那片廢墟和混戰中,已經不辨麵目,已經血肉模糊。對付當時的複雜局勢,一個最後的方式就是做到極致,而極致便是最簡單,最簡單便是讓一切最後都成為孩子手上的土。我在這樣的謎中也過了很多年,恍惚在我內心,我父親也早成了灰,成了人們常說的空。
後來我才清楚真正的政治是什麽,其實就是殘酷到極處的一種玩意兒,就是將人世一切都放下的存在,這從某種程度講就是活著將自己的心取下的一種情景。用文雅的說法,這是有信念的存在,這是一切都聚集到一個點的存在。沒有信仰和信念的人做不到這點,或者說這樣的人他自己要什麽都是模糊和本能的。讓自己先死的一種活,就是大境界的活,而讓別人先死的一種活便是小境界的,是自己很多事情放在那兒都不知道的一種存在。這樣的人眼睛永遠是往下的,就像撿拾柴火的老太太,這樣的人構成的是一種樸素和實在,而虛娃這樣的人還不是這樣,他似乎就像聞腥的貓,哪裏有味他就去了,就在什麽地方臥下了。
很多時候我並不想說什麽,我知道的太多,我這裏一漏,一切最後都會灰飛煙滅,甚至讓有些東西比現在還麵目全非,甚至最後我們近乎所有家人都可能沒有活路。這就是殘酷後麵的東西,就是戰爭背後的和平。人就是一個不能讓心死的一種交織存在,並由此形成一種呈現。這輩子說實在的就苦了我母親,她所遭受的罪似乎讓很多人難以理解,但我清楚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尤其對女人,對一個還要帶三個孩子的女人,她所承受的是怎樣一種壓力,又是怎樣的一種出自母性的存在剛烈,怎樣的一種近乎母狼一般的瘋狂。因為有些事她難以左右,而有些事又必須讓她承擔、承受。最後很多事讓人不敢說出真相,似乎講出來在很多人眼中這可能都是一種陰謀,像由什麽人在背後操縱的一樣。有時候山越高雲越淡,仿佛什麽都沒有,但事實上那兒常常飛著的才是蒼鷹,才是大鳥,才是將很多變化都考慮進去的情形。我開始對這些也看不懂,但後來我的看法改變了,仿佛我才理解了當年我爺所做的一切,甚至正由於他當初的果斷,由於他將我父親送了出去,才讓我們這個家有了延續,才讓我們在如此複雜的時代變化和變遷中最後免遭滅頂之災。我知道於右任曾有這樣的一個段子,一次他和一個日本女人在一起,他對那女人說,你知道我喜歡你哪邊的P股蛋。女的說,哪邊。於右任說,中間。這個段子可能在有些人看來會覺得於右任怎麽這麽流氓,這麽色,但在政治的那個層麵這些都算不了什麽,似乎就是生活的一種本來麵目。
人有時活得很齷齪,後來我發現並不是別的原因,而是自己將自己僵死了,從而讓有些東西便沒有了存在的飄逸,從而讓人在這裏隻能那麽近似動物活下去,並將它當做了我們生活和存在的全部。有時人玩性隻是最初的一部分,而從性到情是一個階段,從情到意則又是一個階段。於右任當時已經到了意的層麵,因而他才能夠灑脫,有看似惡心的不惡心。我知道我爺沒有到這裏,他頂多到情的層麵,因而他某些時候便顯得有點沉重,有點嚴肅,有點在情這方麵就將自己困住了。當然,這是題外話,也可能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不同。我後來還能做一些事,可能在有些人看來做得還不錯,事實上,他們並不清楚這其中的內在原因,也並不知道還有一個叫“老鳥”的人在這中間所起的作用,而且這個作用連我都搞不明白。我當時隻知道我做什麽似乎都很順,都像是夢中才有的情況。恍惚當時我隻是隱隱感到了什麽,但一直都不知道這裏包含的真正東西。那時我也覺得父親已經死了,並且死得就像從人間蒸發,也是在多少年之後,我才明白那個叫“大鳥”的原來和我是什麽關係。關於這些我似乎一直都壓在心裏,尤其對母親我沒有吐哪怕半個字,或告訴她我爸,就是你丈夫還活著。我不能說這話,也不能將它告訴任何人,尤其在母親還活著的時候,我隻能不去說出真相,隻能讓她認定她的丈夫早死了這個事實。後來我發現很多時候似乎隱瞞真相比知道真相更難,也更折磨人。知道了卻不能說,這叫什麽?這其實就叫人們常說的文火燉鱉,最後一切東西都在湯裏。人沒有翅膀,但有些人卻給人感覺似乎能夠飛,能夠在很多人眼裏形成忽然,形成我們所說的變化、隱藏和隱秘,就像他們永遠都不在某個地方,但有時你又覺得他恍惚一直都在那兒。我爺結交的很多人就這樣,他們似乎就是空中的大鳥,就是給人感覺不在人間的一些怪物。很多人很難看清他們要什麽,似乎常常什麽都不要,但又似乎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他們。這形成了一種自由,又形成了一種神秘,仿佛他們的一切都是冷靜的,仿佛一動便是很大的動作,便是人們所講的可以興風作浪。
虛娃知道看到的倒是個屁花,別說一跺腳,就是掉下個土塊,他都會怕得哆嗦。他以為他是舅,事實上在我眼中他頂多就是牛糞上落的蟲。這裏要說的是並不是我看不起他,是他自己讓人沒有辦法將他看起,一被看起,他就以為自己是龍王,就覺得他這麽個屎殼郎也能上天。要不為母親,他早就可能被喂了王八,我早就將他那顆小腦袋做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