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可以回憶,不可追溯。這天我在一輛行駛的車裏,我都不知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因為我能感受到的便是一切似乎都那麽若隱若現,都那麽在流動的流動裏。大姨去世那年我剛剛中學畢業,我又跌入了從前的坑裏,跌入了我曾經在那兒的日日夜夜。有時一個人的死會形成一種震動,一種相關,甚至一種變化的變化。當時我拿了電報,看了電報,上麵就這樣幾個字:大姨危,速歸。電報紙的格子是扁的,是紅色的,仿佛那是一種急。大姨彌留之際的氛圍,怎麽會這樣,我似乎到了夢裏。我看到母親已經在收拾東西,父親這時也去買火車票去了。這樣空氣中有一種緊張,同時也有一種肅穆。我又想起了棺材,想起了當時裝我奶的棺材,它搖搖晃晃被人抬著,或者講它當時就那麽被人抬在空中,並那麽似乎在空中遊動。我奶入殮那天,我就在旁邊,我看到她就躺在裏麵,似乎就像睡著了一樣,而且身上穿的都是新衣新褲,並且鞋子和帽子也是新的,最後還給身上蓋了一床很光鮮的緞子被,顏色似乎是淡紫色的,感覺像過年。我看到二嬸將我奶的拐棍拿了過來,她說別把這忘了。後來我看到我大姐將它放到了我奶身旁。最後我看到棺材似乎整個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甚至之前將一些舊衣服也塞了進去。在我看來,她這是要出遠門,要帶足所需東西。有人這時說,看看還有什麽,最好別將什麽落下。後來我看到大姐又開始在那裏找,最後找到了我奶平日穿的一雙鞋,那鞋很小,小得還沒有我的巴掌大。要放就放進去。我看到我大姐將鞋塞到了靠我奶小腿的位置。下來我看到棺材蓋被抬了過來,聽到有人說,要看再看親人一眼。這話立刻引來了一片哭聲,尤其是大姐、二嬸、我大姨,仿佛就像她們事先商量好的,仿佛一切就像忽然間被引爆。當時父親的哭聲感覺最獨特,但似乎就那麽幾聲便停下了。後來我看到人群被拉開,接著聽到了釘棺材蓋的聲音。那聲音很響,就像從很深的空穀中傳來。棺材是令人恐怖的,也許正是這樣的恐怖讓我們這些孩子不喜歡在那裏待。
我們捉蛐蛐,最忌諱捉到“棺材板”,捉到我們心裏就有一種不舒服。“棺材板”有時很容易迷惑人,從後麵看幾乎沒有不將它當蛐蛐的,可當真將它捉到手,再看它的頭便會感到晦氣,甚至覺得手上沾到了什麽不潔之物。“棺材板”的叫聲和蛐蛐差異很大,似乎聽上去一個陽間,一個陰間。我們就這麽在躲避它,又在尋找著不是它的東西。
我發現這時候的我已經長大了,因而這次回老家我已經不需要任何人陪和領,而且這時我還能一路招呼和照顧母親,這是我的感受,同時也是我對歲月的體驗。記得在小的時候我似乎一直在盼望自己長大,似乎那就如同遙不可及的東西,甚至恍惚覺得自己永遠也沒有長大的可能,可現在我忽然發現長大是不知不覺的,仿佛就像夢中的情景,就像我們在什麽地方睡了一覺。
我爺當年死的時候沒有棺材,也沒有我們所說和所看到的儀式,仿佛有的就是一種亂,就是死活都是一個謎的情況。也許正由於這樣,他讓我們家形成了一種混亂,形成了一種四散的情況。他不像我奶,也不像現在的大姨,他們讓人有一個集合地,有一個圍繞的圍繞點。因而用有人的話講,他最後就像變作了一個孤魂野鬼,那麽四處飄蕩、雲遊,將所有尋找他的人搞得四分五裂,搞得就像一切都成了磚頭瓦片,成了任意的什麽。我們看到了一隻鳥,抑或我們看到的隻是我們大腦中的景象。現在,大姨死了這是真的,我奶死了也是真的,我老爺死了也是真的,而我爺在我們的印象中到今天他隻是丟了,隻是失蹤了,有一種似乎還能碰上的感覺。因而死有時並不是什麽壞事,尤其是那種真真切切的死,那種讓人看到的死,用大姨在我奶死後說過的話,這樣很多東西也就一了百了。當時大姨的話中是否包含了我爺的情況,我想應該有這樣的含義,有這樣的所指。大姨應該見證了這中間發生的很多事,有些事可能連我們自己家人都不清楚和明白,尤其是那段我奶裝神弄鬼、裝瘋賣傻的日子,她似乎比誰都知道和清楚,也比誰都了解這中間的甘苦。
此次在火車車廂裏就我和母親兩人,沒有其他人跟隨和陪同,恍惚中歲月就是這樣,就有這樣的一種讓人想起來都魔幻的感覺。就在十八年前,我和母親也有過這樣的一次旅行,用母親的說法是那時我小得還沒有隻貓大,而且也正是那次在火車上她把我尿,竟還將我摔到了地板上。母親的說法當時由於我太小,小得讓她都難以下手。這時候車廂裏的人都在看,開始也當一隻貓,後來才發現不是,是貓大的一個孩子。有人驚奇,怎麽還有這麽大點的娃。而母親這時都不知該如何對我。她隻說將我抱起後,她都不敢抬頭再看周圍。那是我第一次回老家的經曆,某種角度講也就是將我放養和聽天由命的開始。現在我竟然長到了十八歲,竟然不是當年那個比貓大不了多少的我了。能感到母親這時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覺得歲月真是如梭。火車越往老家方向我越感到一種熟悉,越感到某種親切,越感到自己的腳在一點點接近大姨家的大門。
母親或許由於經曆太多,也許由於思緒更遠,我沒有從她的臉上讀到某種急切,而是讀到類似的一種什麽都沒有發生的平靜,一種近似時光本身的什麽。火車離開城市在原野上奔馳,有時確實會讓人們感受到某種迷離和蒼茫,某種很多東西和歲月交織到一起的那種忽遠忽近,那種形象和景象的交錯、交織。我能感到自己這時很急切,恍惚總覺得奔馳的火車還太慢,這種慢與我當時的心情和心境比就似乎自己坐在了一輛牛車上。時間的變化有時真讓人不可琢磨,或者講琢磨起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今天的。
事物很多時候就是山水,山水很多時候又是事物。我此時恍惚就像看到了一隻閃電般的燕子在那兒飛,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又直直地往高空在飛。很多時候琢磨構成的便是不可琢磨,不可琢磨又似乎就那麽一直讓我們琢磨。我想起了大姨曾經養的那隻狗,想起了那時每到黃昏便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的自己。我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麵了,而這時我才清楚什麽是天各一方的感覺。
我看到母親有點像睡著了,有點像她在家時一到晚上就開始坐在那兒打盹。
虛娃這家夥真鬼。有一天下午放學,我看到他又坐在我家,仿佛還是那麽一副說不清的怪樣,那種陌生又不陌生的神情。見到我,我還沒有開口,他便說了句,學生放學了?我看母親這時給了我一個眼神意思別理他。但似乎就在我準備進自己房子的當兒,他又說話了,隻聽他講了這麽一句,來叫老舅看看你寫的作業。我說,你又不識字。老舅說,你看你說的。我不會做鞋,還看不出個鞋樣?我隻好將作業本拿給他。隻見他這時還拿出了自己的花鏡戴上,我當時都想笑,覺得他才像父親常說的裝貓不像狗。他一邊看一邊說,嗯,不差,真的不差。我看到母親又用眼睛丟了我一眼。這時我便從虛娃手裏去拿本子,並順便問了句,你從新疆回來了,你將紙燒了?這時老舅摘下眼鏡說,回來了,紙當然燒了,這次假如不是為燒紙,誰大老遠跑新疆做什麽?這次我就是為了給我媽燒紙才去的新疆。看,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這次算是把頭給我媽磕美了,而且撞得那地我都能聽到“咚、咚”的聲音,就像火車輪子撞在鐵軌上,當時要不是列車員製止,我將頭都能磕破。後來頭雖然沒有破,但也讓我疼了好些天,但我感到這次過癮,感到這次就像真見到了自己的媽。我現在摸這裏還有點疼。我說,那你不能磕輕點?虛娃老舅說,這娃真是說憨話,對自己的媽可不能有假,就是將自己的頭磕成兩瓣,變成瓢都不重,都是應該的。要不是列車員擋,我當時就準備把我的頭最後磕成瓢。我聽著老舅的話,仿佛看到了一隻貓在什麽地方喝水,感覺就像在他的腦殼裏。我說,見你女兒了?他說,見是見了,不過人家忙,我也就沒有多待,我不想影響她的前程。說著虛娃又像想起了什麽,我看他的口水又一次快流了出來,流完口水自己又先笑了。果然他又說,還是這女兒,我記得我當時又找了一個伴,第一次我和人家見麵,也就是人家到我們家來,我喊女子叫人家媽,女兒就是不叫,還說了句,找誰也不能找個地主婆。我當時二話沒說,上去就給了我女兒一巴掌,我這一巴掌其實就是給那女的看的,要讓她知道我是愛她的。母親這時說話了,問我,你是不是沒有作業了?又對虛娃老舅說,你還有沒有別的要說的,沒有你也就該走了,別影響別人。我這不是說說自己的以前。母親說,沒有人願意聽,要說到大街上去。虛娃這才將話打住,這才說,你媽不願讓你聽這些陳穀子、爛芝麻,那你就去好好學習去,我就走了。也許夢裏的石頭永遠是石頭,用石頭組成的夢永遠都像山。
我和母親終於下了火車,我們又搭上了汽車,恍惚就像從一種等待,換上了另一種等待。這時候我已經聽到了鄉音,抑或鄉音已經讓我知道大姨家越來越近,而且這種近讓我已經感到自己大姨家的院落。那是一個公園一樣的院子,那裏幾乎種植著北方所有的果樹,那裏仿佛就是一個世外桃源。這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大姨在那兒勞作,在那裏做著各種農事。仿佛一切都在那裏生長,一切都在那裏呈現著我的童年。有時農業讓人有一種現實的舒暢,有一種更顯遵循自然的自然,仿佛這裏很多東西就是生命的感覺,就是生命本身隨歲月的一種蔓延。可是,在城市似乎不是這樣的,或者一切似乎都在我們的想中,又一切和我們的想無關,或者每個人在那裏都沒有一個完整呈現,都是局部的顯現,又仿佛都是呈現的非呈現。因此,城市看不到大姨家的景象,能看到的隻是一枚樹葉、一個瓦片、一個果仁,或某個人的背影與側影。
母親已經有十多年沒有回老家了,她和老家的阻隔從母親的臉上就能清楚看到。這時候我發現整車的人似乎隻有母親在這裏最凸顯,這種凸顯並不是從別的地方顯出的,從母親的皮膚就一眼能看到。記得我們在火車上時還沒有這樣的明顯和突出,但到了汽車上,母親讓很多人一看就是西安的。汽車沒有火車舒適,汽車很是顛簸,而且有時這樣的顛簸伴隨的便是塵土飛揚。
我喜歡鄉下有時就喜歡那兒的土,仿佛那兒的土構成了那裏存在的全部。也許人都有初始,我的初始便和這裏連接在一起。記得當年很多時候我就在這樣的土裏,從不會走路我就那麽在土裏爬,到後來在土中玩,再在土中遊戲,直到一天我在厚厚的浮土中那麽踏出近似拖拉機碾過去的印,我才感到了土的變化無窮。城市是缺土的,在城市土也要拿錢買或換,這讓我迷惑,也讓我好多次上廁所都沒記住兜裏裝紙。我感到這時的我正在記憶的深處飄浮,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在這顛簸的汽車裏有點睡著了。後來還是母親提醒我馬上就要下車了。我開始從行李架上拿我們的包。這是一隻帆布包,我看到它上麵的拉鎖已經壞了,但我知道這個包同樣在西安和老家之間穿行了多次,恍惚中我們無論誰走在這條路上,它都是不可缺少的,它比誰都熟悉這條路,這條反複變化的路,以及路上的人。
那次當我、母親、大姨夫和姐夫一起到西安時,就是這個包陪伴我們,那一次這個包裏裝的是蘋果、石榴、核桃、棗和柿餅,還有小米、糜子麵。而這次這裏裝的是什麽?我知道裏麵有大米,有酥餅,有點心,還有水果糖,還有做熟的肉。
我和母親走下了車,我看到接我們的人都在那裏。這裏有望存、雅琴,還有我舅家的、我三姨家的,但我沒有看到大姨夫,我的眼淚便開始在眼圈中打轉。雅琴說,姨夫正在家等你們,他身體很好,就是有點弱。我又問起大姨,她說,她也在等你們回來。此時我幾乎要哭出聲,此時有人說,有什麽話回去再講。望存說,你那一走,又好些年沒有回來了。我說有七八年了。母親說,她也有十幾年沒有回來了。
我奶是病重之後從西安回的老家。她曾經發誓自己不會再踏進那個村子。但在西安待了二十多年後,她又回到了她不想回去的地方。我奶在離開西安時說了這麽一句,我真是不知不覺地老了,我真是由不了自己了。父親當時隻能對我奶說,老家空氣好。我奶的話也似乎一針見血,不是空氣好,是離墳墓近。我奶說,回去行,回去之前,我還想在劇院看場戲。父親答應了。但隨後我奶和父親兩人抱在一起大哭了起來。我奶說,兒啊,這不是夢吧!父親說,人都會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