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那麵有豁口的牆翻過便進了果園,仿佛讓我感到時間的另一麵還有時間,讓我感到了人們常說的別有洞天。假如我不從這裏走,假如我還像之前那麽走大路,我是無法感到這點的。棗樹上的棗子很多的時候我們感覺不到什麽,但當它隻剩下一顆、幾顆時,我們可能更容易注意到它。人都不想讓什麽東西丟失,似乎丟失構成的便是一種泯滅,而同時又是一種凸顯。這樣一方麵構成了熟悉的不熟悉,另一方麵也可能構成了變化及變化中的變化。我奶後來不願意想我爺,也不願提他,仿佛她一直都走在另一條路上,走在讓自己遺忘又無法遺忘的存在裏。很多時候交錯形成的便是交匯。一天,我在集市上看一個人給另一個人畫像,開始時我們什麽都看不到,看到的便是線條,便是白紙上點到的黑、筆畫,它不可能讓我們一下看到什麽,抑或我們要看到它的全部,似乎就要在這裏待很久,並那麽形成了一種更時間的什麽。後來我離開了,再後來當我路過這裏時,我已經看到那個人被移到了紙上。我沒有看到它整個移動的過程,但或許正由於這樣我才感到了其中的某種神奇,感到了它留給我的不可捉摸。我剛才要不離開這裏,就能夠看到它是怎麽一點點到現在的。想到這點,我翻牆去了果園。
也許正是從這天開始,我喜歡讓自己待在一種景象裏,這樣的景象本身便構成一種氛圍,一種可以讓我們感知的存在和變化。父母一直都將我管得很嚴,似乎我隻有變成一隻螞蟻他們才喜歡,他們才覺得符合他們的心願。在我看來,他們這麽做其實是怕看到我挨子彈,或挨刀,因為他們都知道我爺的事,因而他們讓我最後在哪裏都不要露頭。如果虛娃老舅說自己能在那麽紛繁和複雜的時代和環境活到那麽大年紀是他從來都沒有將自己當人看,覺得自己就是狗屎,那我父母似乎讓我連狗屎都別做,最好就做個屁,做個石頭縫下麵的什麽。我開始並不清楚他們的良苦用心,後來我似乎才體味到了,屁有時比虛娃的狗屎更具有隱蔽性,也更具變化的可能。
子彈是不長眼的,因而別說你躲都躲不及,倘若還那麽伸著頭往上送,那將是什麽結果,那不是和自己的命過不去。我奶和後來我的父親、母親都是這麽看的,因而他們教育我的方式就是不斷打頭,讓你將什麽都藏在肚子裏,哪怕最後變成糞,最後變成屁,這樣你就能夠避免很多東西,起碼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自己的頭最後像一塊玻璃那麽被打碎。
因而我感覺在沒有回西安之前,我還是自由的,是自己腦袋長在自己脖子上的。自回到西安後我似乎就成了屁了,成了他們的一個發泄筒。那時我幾乎天天怕的就是挨打,而且父親有一個特點就是打了你還不能讓你哭,我感覺就像是你成了屁還不成,還不能放響屁,還必須表現得無聲無息。你聽過螞蟻放屁沒有,聽過鳥放屁沒有,再還有魚,有水中的蟲子。或許正由於這樣,我最後在西安就成了那種什麽都不是,又什麽都是的存在。這樣的存在就是在哪裏你都是空氣,都無色透明,就像從來都沒有在世界待過。
這叫什麽?這就叫逆來順受,就叫哪個季節說哪種話,哪個山頭唱哪個山頭的歌。有一段日子我覺得這樣還不如我爺那麽挨刀、挨槍子痛快。沒想到我這話還沒有說出來,母親的一巴掌就打到我臉上。我心說母親有時比父親還厲害:父親隻打你露出頭的部分,而母親更絕,似乎見芽就掐,就像對待冬天的洋芋。
一天,我到朋友家,也許由於我的動作過輕,朋友說,你怎麽跟鬼似的。我不敢說是父母教育我,人在世上難活的話,我隻告訴朋友我習慣這樣了。他說,膽大點,沒人會把你當老虎。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尿床似乎就是夢到老虎的緣故。一次母親告訴我,知道你爺怎麽死的嗎?就是他不服西安水土,最後讓西安將它當肥料了。
我感到我像拿著一麵鏡子往什麽地方照。我想沒有人能看清什麽,或者正是由於這樣的看不清我們才有了存在的神秘,有了我們所說的不斷。我奶最後執意要逃離老家,是她在那裏看到了什麽,還是什麽都沒有看到?而她就是要尋找,找自己的男人,哪怕將家裏的所有都搭進去,包括祖宗家業,包括她三個兒子她都在所不惜。在她看來,老家當時對她已經沒有了吸引力,有的就是她要將這一頁盡快揭過去。從最後的情況看,我奶最後達到了她的目的。尤其當父親做得最好的時候,當她常常坐著洋車在西安大小街道周遊時,從她的臉上便能看到她似乎在對人們說,我當初想要的便是這樣的生活。後來我似乎越來越感到在我奶內心一直都潛藏著一種強烈的賭徒心理,這個心理讓她經曆了很多,也讓她最終近似將自己的全部都砸了進去。
從看得見的角度,我父親、二叔、三叔最後一個個老鼠般離開了老家,似乎是日本人在那兒禍害,事實上在我奶內心她更像母狼一樣要將自己的兒子往外攆,讓他們自己去尋找生路,讓他們去到更遠的地方去翻山越嶺,而不給他們以任何僥幸。關於這點,我母親幾次都說我奶當時真像一個野人,一個將祖宗留下的家業從不當回事的人,她的做法似乎就是揮霍,為了她內心的那個宏偉計劃。母親說,她這樣倒好,但讓我們最後在老家幾乎連個狗窩都沒有了,而且也正是她的緣故,最後我們一家人應該講無論在哪裏似乎都是天各一方,都是那麽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很多人當時都說這究竟是什麽事,放著當時那麽好的房子不住,就那麽讓她的子女、家人那樣浪跡天涯。因而母親說,當時你奶在老家的名聲並不好,甚至有人說哪家若遇到這麽一個女人,這麽一個寡婦,就是家裏有座金山也讓她最後蕩平了。
很多時候人要遭難,可能連狗都不理。更何況在那樣一個四處都充滿戰火的年代,更是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而我奶倒好,她硬是將自己的兒子往外攆,最後自己連老窩、老巢都不要了。也許女人就是女人,在她最落魄的時候,在她幾乎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才知道此時近乎所有門對她都關閉了,隻有大姨家讓她落腳,讓她有了喘息的機會。很多年之後,我奶在回憶這段時似乎自己都覺得自己在夢中。
那麽她究竟是踏著我爺的足跡在走,還是在她內心就是要看一看當年吞沒自己的西安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這可能叫夢裏套夢,似乎又像一個人無法擺脫的魔咒。因而當我現在走在西安,我似乎感覺不到當年曾發生了什麽,抑或這中間曾經有多少變故。或許用有人的說法,在西安,石頭下、磚塊中,甚至腳下的每塊土地倘若我們將它翻起或揭起,那麽它本身就是故事,就是傳奇。
很多時候我喜歡在一些地方翻騰,似乎翻騰到什麽我都好奇,就恍惚到了另外的時間裏。記得一次我在一個小木盒裏翻出一張照片,那人顯得很土,土得就像剛剛從什麽地方拾糞回來,而且我能想象到他當時的那身裝束,似乎就是一個破棉襖,就那麽腰間係一根草繩或布帶,而且整個衣服上似乎都沾滿糞土,都彌漫著難聞的怪味。當時我問母親這人是誰。母親說,你管是誰。我說,咋這麽個醜八怪,仿佛就像從糞池出來的一樣。我母親這時說,你作孽!那是誰,那是舅爺。我說,咋長這麽個樣。母親說,你知道個屁,當時日本人在那裏,你還想怎麽個活。我說再怎麽也不能像個要飯的,而且眼睛都不敢睜,還一大一小,是不是照相時都尿褲了。這時隻見母親一把奪過照片說,我留下這張照片難道是讓你用來糟蹋你爺的。這時候我看母親將那照片撕了個粉碎,仿佛那種碎就像當初並不存在。做完這一切,母親又加了句,叫你在明晃晃的刺刀下照相,你就知道你眼睛能睜多大、敢睜多大。
自從那天那麽看雅琴撒尿之後,我似乎更喜歡和她在一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但有一種解釋就是我喜歡聞她身上的味,或者也可以講叫氣息。有時這種東西確實讓人說不清,但心裏能感受到。事實上,有一段日子我感到雅琴似乎也喜歡和我在一起,尤其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們經常在一個被窩,而被窩裏她總喜歡將她的手放在我那裏。不知為什麽,我就喜歡讓她摸,而且無論她如何翻騰,我都一聲不吭,甚至她越摸我還會將她摟得更緊。但鍋鍋叔摸我就不成,我不是罵他,就是吐他,甚至有時我還會伸手摸他的。其實,在我印象中,他那家夥確實不好玩,讓人一把都抓不到手裏,讓人覺得他那裏幾乎吊的是一塊多餘。另外,大姨有時晚上也摸我,我雖然沒有反抗,但也沒感到有什麽特別,因為我沒有從大姨身上聞到那種氣味和氣息,而從雅琴身上我聞到了,不僅聞到了,而且還感到她身上充滿了飽滿,這種飽滿讓你死都不想離開。
人就是不斷探討什麽,又不斷認識什麽。有一天,一位外號叫馬臉的便這樣對我說他當年對女人那地方的好奇。他當時是這樣講述的,一天我們幾個男生將一位女生帶到了防空洞,當時我們都已經十七八歲,都對那東西那地方好奇,因而到了防空洞裏麵,我們幾個同去的男同學就一個個蒼蠅一般將那位女生圍到中間,後來我們一起將那女生的褲子脫了,大家點著火柴都急著看,最後將人家女生的毛都燒光了。從防空洞出來後,那女生說了一句,你們真不要臉,然後就回家了。
世界有時就是山水,就是夢幻。八國聯軍打中國的那段日子,人們似乎什麽都顧不上,仿佛就像遭遇了怪物、野獸,遭遇了那些似乎有點不像人的那些外來者。老爺當時看到這一切說了句,怎麽就像大海的水湧了進來,怎麽在很多地方人們能看到藍色,看到洋人,看到的就像藍色火苗。中國人難道遇著鬼了?中國難道真要被這片藍色吞沒?那時老爺正在準備科舉,但看到這樣一種景象,他似乎感到了什麽,或者講他似乎一定要讓自己到最前麵看個究竟,看看這幫人都是哪方神聖。但他知道要想看到這一切就必須加緊學習,由此才能到更遠的地方去。那時候他更多時間就是將自己關在屋裏,仿佛就像自己將自己那麽關到了一個暗室,那麽讀書,那麽想,真像自己在這兒看到了什麽。那時的讀書人都講究紅袖添香,老爺不願這樣,最多叫自己妻子倒碗水,就讓她出去,似乎他在那裏並不是幹什麽好事。其實當時我老奶也操心,這樣的苦讀最後人會不會瘋掉。她清楚人一旦瘋掉,那麽最後可能還不如一個傻子,傻子有時比瘋子還更好管理,因為他雖然幫家裏幹不了什麽,但傻子卻不會給家裏闖禍,最後將家裏搞得還不勝豬圈和狼窩,甚至還像馬踏一樣。
她記得幾天前村裏便發生了這樣的一件事,這事聽上去似乎讓人匪夷所思,讓人想起來便毛骨悚然。據當時看到的人講,就是狗剩家剛過門的兒媳婦,那天好好地在村道上走,忽然後麵一匹馬朝她猛奔過來,她感覺不對回頭一看,那馬真是直直地向她奔了過來,當時她身邊還有和她同行的兩位婦女,但馬似乎並沒有管那兩個人,甚至最後還越過了那兩個人,這時她閃身進了一家的門洞,馬“嗖”的一下就從她眼前過去了,但還沒有等她緩過神,那馬竟然又折了回來,並衝著她。她這時死死貼在那家關著的門上,但瞬間發生的一切讓所有人都呆了、傻了,讓所有人都不敢再看第二眼。怎麽回事?原來那馬揚起前蹄便一下將她踏到地上,這還沒有完,接著四隻蹄子便開始在她身上踏……最後狗剩兒媳婦被踏成什麽樣子,一句話連個人樣都沒了,簡直就成了一攤肉泥。後來人們分析可能是她當時穿得太豔、太紅,讓馬一下發瘋、發情了,導致最後沒有誰能夠阻止這場悲劇發生。
老爺最後會不會也變成這樣一匹發瘋,甚至發情的野馬。我感到似乎瓦坡上有瓦溜下,接著它成了碎片,成了不得不扔掉的垃圾。
西安東南城角的熊熊大火燃燒起來後,那真可謂是地獄才有的景象和場麵,整個一個鬼哭狼嚎、慘不忍睹,就像在那裏居住的滿人以各種方式下地獄的情況:上吊、跳井是一種,割腕、抹脖子是一種,被槍炮打死是一種,更多的則是類似被當柴火燒。後來人們發現那一片的井裏幾乎都有死人,有的井最後都被屍體給填滿了。後來聽人講,那裏最後能逃出來的幾乎就一些小孩,而且還是被居住在那裏的漢人帶出來的,他們的家長哀求著講就是下輩子做貓做狗都要報答人家,才被有些漢人當自己的孩子給領出來了。那兒當時真猶如露天火葬場,如一座規模龐大的墳場和墓地。
當年和我們住在一個院子的王老太太便是當初從那兒的滿人居住區逃出來的。她說她這輩子還從沒有見過這麽慘烈的,那簡直讓人回想起來都噩夢連連,一想起來連飯都吃不成。她說,當時的情況真是老房子著火沒有救,那天若不是她的這雙當年纏了又放的腳,她也被當做滿人給一起燴了。她說,那時候人們的大腦真的一片空白,幾乎沒有任何想法,有的就是逃命,往外衝,好在我當時住的還不在滿城區的裏麵,不然是什麽結果我也不可能知道,甚至別說到今天,當時就做鬼了。我當時聽這些似乎就像聽神話,就像聽人們常講的鬼故事。
後來我還聽人說,那天整個情況讓人猝不及防,尤其那些滿人,用當時流行的話便是,城門剛關半扇子,滿人就殺了一半。因而幾十年之後當我們再在那片地方轉時,都給人一種荒蕪和陰森的感覺,給人一種隱隱的寒氣。
有時我們都不知道我們要往哪裏去,我們似乎隻是那麽活著,那麽在一種變化的變化中怎樣。在鄉下生活我們能感受的便是四季,便是由此形成的一種規律感,一種靜靜等待莊稼生長和成熟的感覺。但在城市似乎便不一樣,似乎一切的一切都遠離了季節,這時莊稼已經不是莊稼本身,而成了我們自己,成了我們自己的一種生長。這猶如我們從當初的一種主動變為了一種被動,或者從一種等待生長變為了一種自我生長。因而這中間人便構成了一種多變,構成了我們所說的縫隙和縫隙中的存在感。有時這樣的情況本身便構成了一種密密麻麻,構成了更顯景象的變化。就我的印象,城市其實就是迷宮套迷宮的生活,我們在某些時候總有看不到的什麽,而這種看不到便構成了一種隱蔽,某方麵也可以說是神秘。
在我眼中,母親似乎在家中並沒有任何事,仿佛就是做飯,就是那麽近乎整天在時光中坐著。這我大姨、三姨和四姨不同,她們每天幾乎沒有坐下來的時間,從每天一睜開眼便忙碌,一直到天黑,有些時候我都睡著了她們依舊沒有睡,依舊那麽在幹著什麽。我不清楚這裏的原因,似乎就像當年不清楚鄉下的很多存在。
海海在我離開鄉下的第二年死了。有人說他是那年冬天到池塘裏挑水時掉進去淹死的。說當時是他的桶先掉了下去,他下意識去撈,最後自己也滑了進去,也掉進了冰窟窿。人們最後撈起他的時候,他已硬得像塊石頭。告訴我這個消息的人說,也難怪他憨,桶掉進去就掉進去了,一個桶值什麽,總不至於為一個桶將自己命搭進去。
母親說,你奶當時就像瘋子,她的瘋讓很多人目瞪口呆,也讓很多人對她沒有一點辦法。你老爺沒有死時她似乎也不敢那麽輕舉妄動,但你老爺死後,她還是要到西安,這時候她已經將這個家完全掌控了,也可以說她已經成了一家之主,因為這時候一切都是她在指揮、安排和調度,她就是要將原來的家徹底摧毀,然後向西安轉移、滲透,仿佛她的這個決心比誰都堅定。她說她這把老骨頭最後就是死也要死在西安,哪怕死在去西安的路上。最後她做到了這點,母親說她可能滿意了,但當時新蓋的那屋子,當時也浸透了她的心血和辛勞的屋子就這麽被廢棄、被荒蕪,讓她怎麽都想不通,甚至在西安幾十年都沒有忘記,都那麽像臨時住在這兒的感覺。偶爾我也想,難道我奶就為了當年掉到西安這口井裏的我爺這個桶,最終不惜變賣家中一切,不惜以全家和子孫來為她打撈?
記得一次大姨也說,西安有什麽好,住的就那麽點地方,人住在那兒也不知你們憋屈不憋屈,反正放到我急可能都急死了。後來我的感覺是,在西安其實就是一個近似熟皮子過程,一個最大特點就是你無論是什麽皮子,哪怕你是野豬、野牛、大象、鱷魚它們的皮,最後都讓你柔軟了,隻有你柔軟了,你也就城市了,就西安了,也就在一些地方滋潤了。一句話城市就是隱藏和隱蔽,就像我在城市很少見到在大庭廣眾之下有婦女敞胸露懷給孩子喂奶,但在鄉下就不一樣,似乎那是一種司空見慣,是一種習以為常。也許用老家人的說法,城裏人一個個怎麽就跟怪物似的,讓人怎麽看都假,都沒有我們鄉下人顯得皮黑肉粗,顯得豁達。當然,也有人講,城裏人是活臉不活P股,這和我們鄉下不同,在我們那裏是活P股不活臉,這叫什麽?其實就叫實在。
因而城市就是一個沒有誰能摸清誰的存在,或者大家都是遮遮掩掩般存在,就是看到什麽都不說的一種生活。這樣人似乎都像走在風雨中,甚至覺得這樣我們才刺激,才類似始終在大海中航行。
人是魚,也是鳥,更多時候也是我們人本身。城市就是這樣的語境,抑或就是這樣的一個變化和適應。這讓很多人看不懂,就我家而言,我爺當年就沒有看到這點,因而他不清楚這裏的變化,以為還是當年在老家那麽個小地方,因而當年在那個更具變化、暴力和混亂的時局下,幾個轉身他似乎就什麽不知了,最後自己也不知自己到了哪裏,更不清楚自己是誰,結果便不知是掉到了水裏,還是到了空中的哪裏。這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沒有翅膀,發現自己也不知怎麽到了這個高處和高空。有時這種情形構成的是一種陌生,也是一種恐懼,同時又類似一種虛空的什麽。我看到一隻鳥在那兒飛行,同時看到一隻老鷹在更高的地方盤旋,記憶有時就是這樣,而正是在這樣的情景中讓我們感受到自己和自我的消失。
西安一直都在變化,有人這麽講,也有人說這樣的變化讓他迷離,讓他暈眩,甚至讓他吃不下飯,而另有一些人講他們就喜歡這樣的存在,正是這樣的存在讓一切都顯得像處在夢裏,並那麽一直有一種刺激,有一種更生命的感覺和感受。我爺到這裏是什麽情況?他似乎就是那種暈頭轉向,就是那種心不在焉,就是那種左顧右盼,並由此讓人感到他不是這裏人,他是一個外來者。這讓他想到了老家,想到了這以外的情景,這是一種迷離之中的再迷離,而正是這樣的迷離給他招致了危險,讓人們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某種異樣,進而構成了他的凸顯、醒目,構成了他最後成為了遭獵殺的目標。
可能由於事情過去得過於久遠,有時感受這些我們就猶如去了一口枯井裏。那裏有什麽,事實上那裏現在有的似乎就是一些殘片、粉末和氣味,甚至是演變,形成的演變最後讓我們能看到的便是一些近似的礦物質。我們在這裏翻找著曾經的蛛絲馬跡,仿佛就像在用這樣的一些近乎存在的不存在來恢複當初的情景和場景。有時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會有很多想象,這種想象有時也能構成一種氛圍,一種原先情景的恢複。我小時候在大街上滾鐵環,那時候滾得挺起勁,仿佛那就是一個跑,就是一個隨動而動的變化,讓我忘了很多,甚至忘記了什麽叫恐怖和恐懼,也忘了母親和父親的巴掌,恍惚這時的自己便是一種鮮綠,一種神奇,一種牆頭上長著的草。我滾著鐵環可以在人群和車流中穿梭,恍惚一切都輕盈,都像塵土懸浮在空中。我爺當初肯定沒有在西安滾過鐵環,因而他在人群中似乎就難以穿過和穿越,仿佛就像掉在那兒的什麽。我有時覺得還是虛娃那家夥厲害,他就那麽一堆狗屎樣,遇到事情那麽往地上一抹,誰最後見到他都躲,或許隻有蒼蠅接近他,似乎他領地的部隊便是蒼蠅家族,是讓更多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一幫家夥。因而他最後才活了下來,最後還能和我在一起喝酒,並那麽講自己的當初,講自己那些高興的事。
虛娃說,在世上我們最好不要伸頭,要記住伸頭往往就會遭打。其實就我推測你爺當時可能就由於伸頭了,他還以為還在老家,還在老家的土崖上,他怎麽都沒人敢打,都那麽被你老爺罩著,也不想想西安是什麽地方,不是咱們那兒隻有彈弓、土槍、胡基塊,這裏有洋槍洋炮,打你個小腦袋還不像搗蒜?這點你爹比你爺強,他已經變得很滑頭,知道在什麽場合做什麽事,也知道跟什麽人講什麽話。
這時我恍惚聽到了一個女人的撒尿聲,聽到了變化之中的演化。虛娃說,他當年在西安做得最醜的一件事便是那天他正那麽端著他的黑女人在撒尿,忽然有人進來,而且進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大幫,而且個個手裏拿著家夥。他們中有一個這時開口了,好小子,玩得挺花哨。說著就將槍指到了我的腦袋上,而他帶來的那幫家夥這時都將注意力集中到了我手上那女人尿尿的地方,好像一個個都從來沒有見過。那一刻說實在的我溝子都鬆得厲害,沒想到女人的一句話倒讓我鎮定了下來。女人說,還不將我放下,尿完了。那幫人看到這樣的場景也傻了。當時拿搶指著我的人說,幹什麽的?我這時並沒有搭他的話,而是將女人放到床上,並給她蓋好,然後從我的衣兜裏拿出了張大帥帥府的通行證。那人看到之後說了句,多有得罪,便離開了。
鳥拉屎見過沒有?我當時真玩了一把在彈弓,不,槍口下這麽驚險的一幕。虛娃說,有時在城市一張看著不起眼的紙就起這麽大作用,就能將掉了的腦袋又重新搬回來。後來人們都說是我從槍口下救了那女人,事實上要不是那女人在那麽關鍵的時候的那句我尿完了,我的這顆腦袋早喂野貓、老鼠,或下地了,哪還有今天能為我媽燒紙,能和孫外甥這麽坐到這裏?有時說誰厲害,從這次經曆我看到在西安幹這種事的女人都有這樣的膽量,再別說什麽別的人。
我看到姨夫從一個梯子上下來,又看到他下了紅薯窖,整個過程似乎就那麽一氣嗬成,感覺就像一條平滑的曲線。一次,我被大姨夫用籮筐放到那裏,仿佛就像到了一個秘密的去處,特別是看到那些紅薯,我仿佛有點像見到了自己久別的親人。這真可謂是夢裏有夢,真可謂整個世界便是一種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