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長了兩隻扇風耳,看上去很怪,就像動畫片裏的老鼠。但二叔喜歡笑,有時看到他就像太陽從什麽地方出來。母親到我們家時,二叔就三歲,在母親印象中,二叔很乖,就是最後到了十來歲,母親隻要一說洗衣服,二叔立即便將自己脫個精光,並將脫下的衣服扔到盆裏。二叔是最會看臉色行事的人,因而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外麵,他幾乎從來不會讓任何人操心。如果我父親是正,我二叔便是曲,而比較起來我三叔便是軟。有時他們幾個在一起我們就能看到變化。有時我在夢中會想到這些,就像想到別的和其他。
一天,我正坐在那兒,有人將一根逗蛐蛐的草塞進了我耳朵,這讓我渾身打了個寒戰,就像我有時剛起床尿尿時那樣,它讓人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感覺。事實上,人在這樣的狀況下也很舒服,抑或正是這樣讓我們類似回到了更自然中。當時我們是幹什麽去了,我想當時我們是又到野外捉蛐蛐去了。那天我們確實去了一片墳地,而且在墳地周圍我們還確實看到了不少骨頭,這些骨頭或許讓我們沒有特別感覺,有時我們會拿起大點的骨頭,看骨頭的洞中有沒有藏蛐蛐,假如藏了我們會覺得那才是最厲害的。最後我們雖然在這裏,在這些死人骨頭中一無所獲,但我們似乎由此感受到了時間和時光的另一種存在式樣,這就是永遠的什麽,抑或永遠的迷離。有時孩子就是這樣,或者正是這樣和如此的存在,才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遠和近,感到了我們似乎就在什麽地方玩。就在我們坐在一個水渠旁的土坡上休息時,那家夥將蛐蛐草塞進了我耳朵,讓我差點沒有尿褲子,有時這樣的感覺有一種連帶、相關,有一種我們都不清楚的存在感。記得剛才我們就看到有人拿了兩根死人的骨頭那麽在望,那麽在當望遠鏡般看天空,看我們,看周圍環境。我當時沒有找到兩個,隻找到了一截骨頭,也在那裏望起來,在我印象中這就猶如一個單管望遠鏡,似乎看上去更灑脫,更有感覺。
我知道我奶已經被埋到了地下,我知道我爺是在西安消失的,而現在我拿的骨頭我也說不清是誰的,也可能是老虎、豹子和山羊的,但我當時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是雞的、鳥的,或者是老鴰和喜鵲的,它們沒有那麽大的骨頭,尤其麻雀,我曾看過它那細腿,它那小小的嘴。有時我也想我爺怎麽那麽笨,那麽大的一個人怎麽說丟就丟了,說沒就沒了,想起來還真不如此時飛舞在我們眼前的那些小蟲,它們還沒有螞蟻大,可它們現在還飛得很起勁。一天,我聽大姨說人都要死。我當時也不知出於什麽心理,朝她吐了一口唾沫,甚至最後還摳出鼻痂往她身上抹。大姨說,我不說了還不成。正在這時忽然有兩隻鳥追逐著似乎有點從高空直接掉下的情景。也許正由於這樣的打擾,我才不再同大姨糾纏,而想去捉它們。
我不知道我爹那輩人都在忙什麽,我隻覺得我爺那輩人似乎在忙打仗,我說不清打仗是否很好玩,就像我們有時孩子和孩子那麽打在一起,而且常常也會打得頭破血流,最後哭聲一片。有一次我也被人在頭上打了個包,那包是被一個人用棍子敲的,這讓我有了一種新體驗,這體驗便是有時打架會讓人疼,而且這種疼會讓人記住也認識什麽。當時打我的人比我大,我本身當時沒有和他發生爭執,但他最後照我腦門就是一下。我當時什麽反應?我當時第一反應便是哭了,第二反應便是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打我的家夥看到這種情況掉頭想跑,我當時抱住他的腿便是一口,隻見他大叫一聲,接著便是鬼哭狼嚎,臥到那裏,也不知這時手裏的棍子是做什麽用的。後來在他的腿上留下了我上下兩排牙印,有的牙印深處血都出來了。後來那家夥再見到我(我都沒有想到他那麽高的個子見我就像見到狗),便遠遠躲開了。仿佛是我讓他知道太陽出來是紅的。
那天回到家,母親問我頭怎麽了。我說讓蜂蜇了。我媽上去就一巴掌。叫蜂蜇了,是不是和別人打架了。也是在那一天我想,我爺到西安前肯定沒有被狗咬過,因而他可能還不清楚血是紅的。
女人將那麽多的紙夾在那兒,我不知道為什麽,以為也是和人打架了,因為當時我不止一次看到那上麵的血很多。就是一個人的頭和臉被刀砍了,也流不了那麽多。我記得我在鄉下時還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情況,但在城市這種情況常常看到。就在我上小學時,一次我課間上廁所,便聽到給我們上算術的老師給一位剛從廁所出來的老師說,一會兒你給我上辦公室拿點紙過來,說完這話她後麵又詭秘地加了句,多拿點,你應該知道。那老師說,我知道了。然後她們那麽對視一笑。我尿尿的時候在琢磨她們的笑,隱隱讓我想到了糞便池常常飄浮著的血紙。算術老師長得倒挺漂亮,尤其她一笑那排潔白的牙齒,就讓人心裏難免有夢。可讓我想到那烏黑的紙,我就像看到蒼蠅落到什麽地方。
窩窩叔老婆應該說長得也很漂亮,但一次在我看她拉完屎在土牆上那兒蹭P股,這讓我後來怎麽看她都有點別扭,都會想到當時那幕。這和她那天撅著P股往她的韭菜地撒尿似乎還不同,因為我大姨常常在院子也這麽做,但我沒有看到過大姨拉屎後那個樣子。我當時想男人這樣沒什麽,小孩也沒有什麽,我在鄉下時也這麽做過,甚至用樹枝擦過P股,那其實就是個意思,意思是我的P股已經擦了。
人有時可能是見怪不怪,或者講人有時就像山裏的猴,下來的一句就是,一個幹什麽都幹什麽。我在鄉下很少洗澡,最多就是夏天的時候,大姨硬將我塞到一個鐵盆裏給我洗。但到城市以後就不一樣,我常常被父親帶著洗澡,在那裏我看到那麽多人都什麽也不穿,仿佛大家也沒有什麽奇怪,甚至也沒有一點好奇。但有時不到這種場合似乎就不一樣,記得有一次望存哥撒尿,我就跑過去扒著他的褲子看,當時他還躲,說看什麽看,你又不是沒有,但我還是在那兒看,搞得他最後尿都撒不出來了。
事實上,孩子對什麽都感興趣,他們有時逮到什麽都會吃。我就吃過螞蟻的腿、許多樹的葉子和草的莖與根,還看到有人將活的小魚、蛐蛐,甚至蝗蟲,還有一種叫扁擔的往嘴裏塞,並且吃得還很有味,甚至有的孩子連土都往嘴裏按,最後弄得就跟個土人。應該說垃圾就是廢物,但那時候我們會經常去那裏翻,似乎隻要是我們當時沒有見過的,比如廢電池、某個金屬環、藥瓶,甚至那些印著字和圖案的硬紙片我們撿到了都不放,都會往自己口袋裝。因而一段時間我們感到扒垃圾的感覺真好,似乎在那裏我們才能發現更多我們平日見不到的東西,記得有時可能就是一段鐵絲,一截線,我們同樣也朝口袋裝。直到後來我們在那裏幾乎扒不到我們想要的和沒有見過的,甚至常常抓到的都是屎,都是些黏糊糊的玩意兒,我們才罷手,仿佛我們真的要換地方了。
螞蟻為什麽厲害,就是在於它群體龐大。當時我們那些孩子也一樣,似乎一個個時沒有什麽,而要集合成一群,那可以說真是威力無比,所到之處幾乎沒有讓誰不感到驚恐的。我們曾經就幹過讓人驚慌的事。當時有家院子有一棵很大的桑樹,開始我們隻是單獨過去偷人家幾片葉子喂蠶,可有一天當我們看到那桑樹上的桑杏都紅了、紫了,我們一幫人去了,有四五個都爬到了樹上,當時他們家隻有一個小孩和老太太在,我們當時的瘋狂程度真可以稱得上燒殺搶掠,稱得上盡可能地摧殘。最後當我們再回頭看那棵桑樹時,我們才知道什麽叫戰後的景象,什麽叫被欺辱和蹂躪後的情況。後來我回憶那棵桑樹當時的狀況,讓我感到的便是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甚至幾近裸體的女人。這時桑枝、桑杏、桑葉已經鋪滿一地,而最醒目的便是那紅、那黑,便是從那裏映射出的血色光澤。
這時我將她摟得更緊,都不知是我怕還是她怕。
有時我們並不想血流成河,但有時似乎不血流成河我們就不清楚什麽叫恐懼,不清楚人世間的某些界限。西安經曆了那場血戰,仿佛平靜了許多,尤其是滿人曾經居住過的地方,現在似乎少了許多嘈雜,有的就是一切重新再來的狀況。我老爺從西安回來後,已經不再多想什麽,他此時似乎也已經知道打仗是要流血的,倘若不流血便不叫打仗,隻能叫遊戲,叫我們有些時候在看戲。戲裏的東西一旦搬到或被搬到現實中,那麽它不可避免地便是那天西安城發生的一切。有時戰爭沒有打響,我們可能都有自己的想象,可是,戰事一旦起來,想象就隻是想象,就同剛才還是晴空萬裏,轉瞬看到的便是陰雲密布,一切似乎都和想象無關。
虛娃老舅比我奶小將近十歲,但在我見他的時候我奶已經死了十多年,而他看上去依然活得很歡,仿佛他在很多地方都比我父親和母親更有朝氣。那天當我母親告訴父親虛娃來了的時候,我父親就說了句,他還活著?母親說,我看再十年、八年還死不了。父親聽了後笑了,那麽搖搖頭。也許在父親心裏他都有點想不通,怎麽像這樣的人渣到現在還在人世。看來有些東西讓父親著實想不通,可也許這就是奇妙,是生命本身的奇妙。
我又想起虛娃的話,我就是狗屎,我知道我一輩子都讓許多人討厭,但這就是我的存在。假如我不讓人討厭了,那麽世界就沒有層次感了。人都活在自己的認為中,對我來說,我沒有認為,我隻知道自己活著還是沒有活,其實事情往往就這麽簡單,世界就是這麽一個什麽都長的地方。
一天,我剛走出自己家的院門,就感到自己頭上落了個什麽東西。我用手一摸,原來是鳥屎。我抬頭看了看,確實有鳥從頭頂飛過。鳥這家夥真行,還能在飛行中解決問題。人沒這本事,人有這本事可能就有毛病了。我母親回憶,我老爺最後死時就是這樣,老爺前一天似乎還好好的,還像往日一樣該幹什麽便幹什麽,但第二天起來就不同了,不一會兒工夫去了幾趟廁所,最後他自己也說都到不了茅房了,後來他身上便有一股臭味,而且那股臭味迅速在空氣中彌漫。到了下午他便徹底垮了,不僅連茅房都去不了,而且還不住嘔吐,到了晚上便不省人事。事實上,母親說就一個時辰的工夫,你老爺就走了。後來人們回憶那天他吃了什麽,也沒有發現吃什麽特別的東西,還是平時的飯,平時的菜,可是,誰也沒想到老爺這麽快便走了。有人也說,就是一隻雞也沒有這麽快,這不真有點和挨槍子、挨炮都差不多。這讓我想到了大姨夫家兩麵倒塌的牆。當時我也想怎麽一個時辰的工夫說倒就倒了,還沒有那豬圈的牆看著結實。想到這些,母親說,人有時真像紙糊的。
虛娃說,我將很多東西看得比較淡,是我經得實在太多,而且各式各樣的死人都有。人死如燈滅,那時你就會清楚什麽都比屁淡。虛娃說著自己又笑了,說這讓他又想到了那一年多每天都吃兩個荷包蛋的那段日子。我能看出在他心裏那似乎是他一生中最愜意的時候,也是他最有陽光感的一段時光。我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情況,就是他和我說話的那個時期,我清楚我父親當時在家裏都沒有每天能吃兩個荷包蛋的待遇。用虛娃自己的話講,這叫狗也有過年的時候。
我在鄉下還喜歡做的一件事便是拉風箱,那感覺很好玩,在我看來,風箱在農村便是最奇妙的裝置,它讓我有了一種神奇感,讓我覺得是我將很多東西那麽聯動到一起的。大姨家的灶房在西麵,因而每當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那兒本身便充滿明亮,或者正是這樣的明亮讓我坐在那兒拉風箱更感神奇。在那裏有柴草,也有炭,燒起來各有各的味,也各有不同的火苗。有時假如燒柴草那麽便煙霧很大,大得讓人都看不清鍋裏的水開了沒有。但假如燒炭就不一樣,似乎屋裏有的便是陽光,便是陽光本身照在這裏的情景,而且這時我還能看到外麵的景象,看到鳥在飛、雞在跑、蘋果在生長。那時候我真沒有想到人會死,更沒有想到死人的事情在世界上其實時刻發生。
虛娃有次說自己,說自己能活到現在,其實就是從不同的死人堆裏出來的。也許正是那天我覺得虛娃似乎也像一個鳥人,一個類似長著翅膀的主,一個在什麽地方都可以落的家夥。
記得有一段日子我在想這樣的問題,女人為什麽蹲下尿。當時沒有人給我回答這個問題,隻是對我講,你大了就清楚了。說這話的人我記得就是那天到大姨那兒通知我奶死了的雅琴。有一天,她上茅房,我跑了過去,看到她在那裏尿,她說這裏臭,你出去。而我當時不僅沒有出去還蹲下來看她尿。她這時說了一句,不知羞。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我還是那麽仔細地看她是怎麽尿的。後來,我看她將褲子提起來了,並說看夠了沒有。我說,你怎麽蹲下尿?她說,你看你問的怪不怪,等你大了就知道了。我看到她當時的臉有點紅,樣子就像雞剛剛下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