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天回來後,聽母親說虛娃老舅來了。父親說,他來做什麽?母親說,聽說他要到新疆去見他的什麽黑女子。父親說,他嘴裏什麽時候有一句實話過。母親說,他還說路過平涼要給他媽磕頭。父親接著說,他這輩子就三個字,不夠人。
我說,那他真有個女兒在新疆。父親看了我一眼。母親說,那就聽他自己說了,反正他嘴裏說什麽都神乎其神,說什麽都和真的一樣。父親最後說,以後他再來了,就少答理他,要讓我碰上就會更不客氣。母親說,誰願意答理他,他那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是吐到他臉上,他也會裝得跟沒事人一樣。父親說,他什麽人我還不了解,就是燒成灰我也清楚。
我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一天之內聽了兩種完全不同的關於過去的說法,而且似乎各有各的憤怒和委屈,兩種就一件事完全不同的解釋。當然,我知道我無法回到從前,我們幾乎沒有人能回到從前讓有些事重新再來一遍。
記得一次自己帶女兒回老家,那時女兒隻有三歲多,她的一句話倒讓我覺得很有意味。當時我們在黃河禹門口那兒堵車了,我們便下車來,到了黃河邊,女兒說,她要尿。我說那你就蹲下尿吧。女兒尿的時候說了句,爸爸,這樣能把黃河尿滿嗎?尿滿了咋辦?我說放心,尿不滿的。現在,對於發生在家裏的這一切過去,這一切曆史的存留,我們用哪個瓶子能將它完全裝進去?我們都走在時間的正麵,又走在時間的背麵。應該說老爺最後意識到了這點,老爺最後每天正像母親描述的那樣,就是寫寫字,就是那麽樸素地生活,似乎就像一隻螞蟻爬在一塊磚上,又像一隻蟋蟀躲在牆縫裏。
父親年老之後,脾氣也柔軟下來了,最顯著的態度是對我也不那麽粗暴了,有些事還與我商量著說。記得一次還和母親談起他們的過去,好像那次母親說,我真是給你們家做了一輩子的奴。父親笑著說那你也沒有白做,當年還給了你家20個大洋,那20個大洋要買騾子你知道當時要買多少。母親說,那你家當時怎麽不去拿那些錢去買騾子。父親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可是當年娶你,也應該是沒有少花錢。這時我母親說,你也知道我到你家是享福了還是受罪了。父親最後說了這麽一句,可以說也享福也受罪。隻見母親看著父親在自己臉上用指頭劃了一下說,真不知羞。
虛娃去沒有去新疆我不知道,不過沒有多久他又到了我們家,這次他悄悄告訴我說,其實,我來西安後來在兵營裏做飯,真打聽到了你爺的情況,你爺是被炮彈擊中,在空中就那麽輝煌了一下,後來就成了碎片。我當時怎麽能將這個消息帶回去,告訴你奶、你老爺?說人遭炮了,連個渾屍首都沒有?人都講究報喜不報災,我能這麽不懂事?我當時躲著不回去也有這層考慮。但後來,你們家沒有人聽,尤其你爹,更是覺得我這人是吃人食,不拉人糞。
後來,虛娃老舅說著這,又將話題轉到了另一處,不知你知道不,我今天就在來你們這裏的路上又經曆了一出,我給你說說,當時我剛上車,忽然發現兜裏的錢包沒了,我一下子急了,當即就喊了這麽一嗓子,司機,給我把車朝公安局開!當時車裏那麽多人都愣了,他們不知道我這人是幹什麽的。後來有人問到底怎麽回事。我說有小偷,將我包偷了。後來有人說,老先生你再找找,後來又有人指著我腳下說,那是不是你的錢包?我一看還真是。其實,那什麽錢包,就一破布包了個花鏡。但我想當時丟了不成,丟了我想看什麽都不方便。
我當時隻是聽,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一隻麻雀飛過,又似乎不像。這情形有點像我們的人生。
一天我們幾個孩子在點一堆幹柴、樹葉和爛紙,煙霧中雖然彌漫著各種混雜的氣味,但我們對此仍然樂此不疲,似乎這樣本身就是一種樂趣,就是冬日灰蒙蒙天氣下的一種溫暖。有時冬天給人的就是一種敗落,但有時也可能正是這樣的一種敗落讓我們有了時光的變化感。多少年之後,當我在一條江邊回憶過去這一幕時,我才感到當年的我們多像時光之中的魚,又像不知不覺就長大了的樹。我三叔從小就沒有見過他的父親,因而對他來說,似乎存在就同有人不經意掉到哪裏的一顆種子。這樣的不經意形成兩種情況,一是可能掉在了隨便什麽地方,可能掉到了類似的糞堆上,那兒從某種角度似乎並不缺肥力,可是,一旦被重新換一個地方,它似乎就會感到更難以忍受,並由此讓其對某種環境形成過分依賴。諸如糞堆上的麥子,垃圾堆的豆苗。我不喜歡待在這樣的地方,我似乎就喜歡跑,喜歡在一些地方尋找自己沒有見過的什麽。有時在構成與構成中我們似乎才能看到變化的光線,看到近似不同事物形成的交錯。一天我發現壁虎就在那兒,就在我們家放煤的磚垛裏,並在那兒跑。壁虎讓人很不舒服,但有時又讓人對它好奇。它通常跑起來很快,不跑時又顯得很靜。有時我那麽觀察它,有時也去打它。很神奇的是,這家夥似乎有脫身術,一次我發現我打到了它,但是最後它讓我看到的隻是它的尾巴,並且尾巴還在那兒動,就同小蛇。這讓我恐懼,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難道它就打不死?那麽人為什麽不能這樣?我看到一個女人在撒尿。
城市有時不是靠眼睛觀察什麽,而是靠聲音、聲響,靠瞬間由此形成的變化。很多時候我們說眼睛看什麽可以被阻擋,但聲音就不一樣,聲音能讓有些事以這樣的方式顯現,並且有時讓人隔著什麽都能看到,甚至有時比眼睛看到還要真切。在鄉下人們用耳朵的機會似乎不多,但在城市耳朵應該講常常比眼睛更可信,也更重要,甚至可以說人們就是通過種種聲音彼此相處。
我爺當年所以到西安後沒有了音訊,最後一去不複返,我猜想和他當初不會用耳朵有關。想想他當年無論最後是被炮彈打的,還是被槍、被刀結束性命的,假如他能很好地使用他的耳朵,那麽他可能就能躲過最後消失的命運。有些事在我看來聽到還來得及,假如要等看到,那麽就是你最後長十條腿,都沒有用。因而我爺當年的情況有可能就這樣,他看到炮彈、子彈或刀過來,這時候其實就已經玩完。我來到城市就如此,我有時真正不在意自己看到什麽,人根據看到什麽做事往往太危險,因為那樣你常常就死定了。我最初就多次吃過這虧,我在什麽地方玩,總在看和觀察父親,但由於過分相信眼睛,結果多次後腦勺被父親打了才知道真正發生了什麽。城裏人常說,隔牆有耳,就是他們太知道聲音在其中的重要。我推測我爺當年吃虧,關鍵不在別的地方,可能就是他初到城市不會分辨聲音,也可能他耳朵先天有障礙。我那天被我奶打,並不是當時我不知道她來,甚至也不是最初看到她來,而是當她的拐杖一戳進院門裏,我就知道她來了。她的拐杖戳地的一個特點,就如同炮彈。但那次我所以沒有跑,正是由於兩方麵原因,一來我覺得我沒有做什麽,二來要不是她當時那麽大喊一嗓子,你這家夥現在真是膽大了,我還是不知道她是衝我來的。後來等知道了,我覺得跑已經沒有用,我知道我當時就是甕中鱉,我奶能找到甕,或者她就這麽在甕邊待著。
有時怕是會傳染的,不怕也一樣。我奶當時在我們家別說我怕,就連我母親、父親都怕,那我見到她自然也就怕,甚至這種怕還讓我說不出緣由,抑或就一句話,怕。後來我聽人說,世界其實最美妙的東西都是由怕組成的,沒有怕世界就荒蕪了,世界便到處都是戰爭和戰亂,就是大家各自不顧一切地殺戮,就是血流成河。人能接受的死亡是自然死亡,這樣的死亡猶如一種正常的存在脫落,甚至猶如某個地方忽然掉下的土。因而,人在城市的時候和鄉下最大不同就在於,城市人和人都像玻璃瓶,大家在一起似乎不怕別的,就怕相互磕碰,甚至中間還有相互反射、反襯形成的美妙,從而形成魔幻和夢幻感。因而人走在城市的感覺更多時候不是人動,而是心動,心形成了一種更具變化的情景。
一段日子我就喜歡那麽四處遊蕩,尤其從一個街道到另一個街道,從一個院落到另一個院落,恍惚總有一種探秘感,有一種偷窺和試圖偷窺什麽的欲望。一天我們幾個孩子就鑽入了一個很幽深的院落,我們看到又似乎沒有看到什麽,但我們當時都聽到了臥在牆頭的那聲貓叫。那聲音悠長,仿佛從貓嘴吐出的並不是聲音,而是絲線,是自上而下落下的一張網。當時我們就躲在那裏的花園裏,透過一株石榴樹的縫隙觀察著那裏的一家人,恍惚這時的我們都成了一隻蚊子、蒼蠅,或腳下的濕濕蟲和蚯蚓。這時一個兩三歲的孩子手拿一個棍子走了過來,接著我們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再下來我們看到那女人正在梳頭,小孩似乎不聽她的,繼續往我們這邊走來,後來也說不清為什麽,他又往回走。這時貓還在叫,並且隨即從牆上下來,鑽到了那家人的屋裏。這時有一個男人從大門走了進來,我們幾個人被捉了個正著。記得當時他問我們幹什麽。我們回答在玩。男的說,你們玩得好,倒玩到我們家院子了。女的這時搭話道,我就說貓怎麽好好的就鑽到了屋裏。隻聽這時女的又說,好了,你關門,我放狗。我們一聽這話嚇得當時一個個差點兒都沒趴下。這時我們才看到一直臥著的一條狗此刻已經站了起來,而且那舌頭吐得像幾天都沒有吃食。我看到那女人已經朝狗的方向走去,狗的表情也像急著出征的士兵。我的尿又一次流了出來,並感到自己的骨頭都沒有了,似乎有點正被狗那麽在吃的感覺。這時我們中有人先說話了,大爺,我們再不敢了,大爺就饒了我們這回。這次隻見那人說,你們以為狗不吃肉怎麽,更別說狼狗。就在這時,我們一個個往外跑,隻見那男的幾乎照我們每個人的P股後麵都一腳。我當時差點沒被踢趴下。怎麽說呢,能逃出虎穴,我們就是勝利。但令人想不到的是,這時大門已經關了,下麵隻有貓似乎才能鑽過去的空隙,但此時幾個同去的都已經趴在地上,試圖從那裏鑽出去,此時都覺得自己的頭太大,都恨不能自己變成一隻老鼠。
後來,那男的給我們開了門,開門時他抱著剛才的那小孩。這時我們才看到他們的這道門不是一個門閂,而是上下各一個。後來,我發現他們家的貓這時也跟了過來,並那麽在葡萄架下看我們。以後還敢來不,還敢到這兒亂竄不。我們沒有一個人不說再不敢了。從那個院落出來後,我們才知道那兒的空氣新鮮,那裏的陽光不錯,也才知道什麽叫城市裏的深宅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