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可能找到什麽,我正在和一位夥伴在鐵路旁邊走。類似我們在自己給自己說話。有時我們說鐵路是神秘的,它的神秘就在於它能讓人體會到這樣的一種神秘動感,一切都從遠方來,一切又似乎那麽朝遠方去,就像它在我們這個地方都屬於路過。有一段日子,我和我們住在一起的小孩都常常到鐵道邊來。我們到那裏不為別的,似乎開始的時候我們是為了看火車,後來我們到這裏仿佛就是為了撿拾到煙盒、糖紙,或者在那裏撿拾到我們沒有見過的火柴盒。在一個樸素的年代,這樣的一些東西對孩子似乎就不是樸素,甚至某種角度就是夢想,就是一種更實實在在的事物,甚至是一個更具彩色感的神話。
那時候對我們孩子,更多地就生活在一種興趣裏,仿佛因這種興趣我們幾乎時刻都像在尋找什麽,又像什麽都不尋找,仿佛我們常常就是一種看,一種感受,並這麽讓我們像處在夢中。比如有時我們在火車沒有來的時候,就在鐵軌邊找煙盒、糖紙,或火柴盒,但當火車過來時,我們又會站在那兒看火車,看坐在裏麵的人,假如是貨車我們就會數它到底掛了多少節車皮。這本身就讓我們非常有感覺,最後爭論到底是掛了48節,還是51節。有時爭著爭著假如誰看到和撿拾到一個煙盒或糖紙,或原本什麽都不是的小玩意,人們也就不再爭論,而是要跑過去看個究竟,看看是什麽地方的煙盒,或糖紙。假如是西安本地的,我們都會齊聲“噢”一聲,撿拾到的人一聽,就會馬上扔掉,甚至最後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因為這時小夥伴們會說,什麽眼力。確實假如是當地的煙盒、糖紙,即使它被揉得再小,也極可能被我們一眼認出來,因為單從顏色我們就能看它個八九不離十。
或許就在我到大姐家並從那裏最終回西安前,有一次我忽然發現在大姨家的房瓦下有窩麻雀,每天都有老鳥不斷給小鳥喂食,有時在老鳥到來時我都能清楚看到有小鳥擠到窩邊,並那麽張著小嘴。這讓我很感興趣,也讓我幾次都有想抓它的意思。但大姨夫說,他老了,爬不成梯子了。我說,我自己爬。姨夫說,不行,摔下來怎麽辦。我說,沒關係。姨夫說還是等你望存哥回來。我心想也隻好這樣,想著等望存哥回來,我就可以抓一窩鳥了,那樣我將它們養起來該多好玩。有時等人是痛苦的,尤其帶著某種希望和願望就更是這樣。後來幾天我幾乎是數著日子在過,那感覺真叫一個慢,仿佛等得我都有一種天荒地老的感覺,近似整個世界都空落落的。說實在的,這麽多年我從來沒有這麽等過望存,仿佛很大程度他就是一個外人。但這一次不一樣了,這一次我似乎覺得他是天下最親的人。終於,甚至可以說終於的終於,我聽到門響,看到他回來了。我很是高興地迎上去。望存哥看到我這麽高興,說什麽事讓你今天這樣。我說有點事想讓你幫我。他說,什麽事。我攔在他的車子前麵不讓他走,問他幫不幫。他說,那要看什麽事。我還是不讓他走,還是問他幫不幫。他說,不管幫不幫,也要讓我先將車子放下再說。聽他這麽一說,我才讓他過去了。等他把車子放好,還沒等他將身上的包取下,我就拉住了他的衣服。他說什麽事也不能這麽急。我說你給我搬梯子。他說搬梯子做什麽。我說你別管。那也得等我洗個臉、喝口水。我說,行。也就放開了他。等他一切都停當,我看他安靜地坐了下來,就又開始拉他。他說,你先告訴我搬梯子做什麽。我這才指著他的頭頂,說我要你給我掏那裏的鳥窩。他說,那我卻做不了。後來我纏得他緊了他說,我害怕,那裏有蛇,我不敢。我說不行,就得給我掏。他說,要掏你掏,你隻要不怕被蛇咬,我就搬梯子給你。後來他將梯子搬了過來,讓我自己上。我上了第二格,他又說,蛇不僅咬,還纏人,到時候別鳥沒掏著小手給纏掉了。我說,你胡說。他說,都忘了上次被馬蜂蜇的事了,這次還想被蛇再咬一下。我說,咬你的鴨子。他說,你怎麽罵人。我說,誰讓你不給我掏鳥。
這時大姨讓我們吃飯。我順便說了聲,吃你媽的溝子。這時我看到大姨夫也回來了,聽到我這話,大姨夫說,怎麽小小的罵人。我說,他不給我掏鳥窩。望存說,給你說那裏有蛇。大姨夫說,聽人說有鳥窩的地方都有蛇,你又不是沒看到過,那天蛇是不是從那裏掉下來的。這時他又指著梯子對望存說,還不把梯子搬走,等會兒,蛇就沿梯子下來了。
那天晚上我還在想那鳥窩,想我什麽時候才能長大。
可是,幾十年後,我似乎又發現人還是年輕和小時候好,因為那個時候人一切似乎都是向下的。記得大姨夫當年就曾對我說,要是我能年輕幾歲雲雲。我也曾聽父親說老爺年輕時如何如何,是何等風光和風采。那時候不光老爺自己,就是連村子出去的人,隻要他報自己那個村子,就已經沒有人敢惹。父親說,他們這些人憑什麽,其實就是憑你老爺的名聲。你想村民在外都打你老爺的名聲,就別說作為公子的你爺,那名聲似乎就不用他自己打,可以說到哪裏早都有人替他把牌給出了。這是什麽,這實際上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是人在某些時候最難把握並最易疏忽的。
我拍死了一隻蚊子,繼續回想過去的那些風風雨雨。父親說,在後來的日子裏,他確實跟老爺去了一些地方,也讓他感到了世界之大,也讓他知道了很多地方水有多深。在父親談起對自己父親的印象時,他能說的隻有一點模糊,隻有一點似乎他總很忙。再要講更多的他沒有記憶,或者隻有從我老爺那裏斷斷續續聽一些。但無論怎麽講,我知道我們家真正出問題並不在我老爺和我父親這兒,所有變化都來自我爺的那個點,而正是這個點的塌陷,讓爺孫不得不最後處在類似一個時間和時光層麵。這或許叫三代人同時老,也可以講三代人不得不同時年輕。
用母親的話說,她其實並沒有從我老爺身上感到有任何的官架子,似乎更多時候就是長輩,就是位普通老者。她說,在她的記憶裏,家裏牆上確實掛了幅於大胡子的畫像。她進門之後,老爺每天幾乎就是寫字和習字,而且還在家專門給自己搞了麵牆,每天都在那牆上練。有時累了就坐在院子的樹下休息,或搬個小凳坐在自家門口。當然,在母親的印象裏,老爺是做過官的人,因此,他什麽時候可以說都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也許正由於這樣,後來無論我二叔、三叔在外麵怎樣,回到家一個個都特別老實。
當然,在我的印象中,大姨夫也是一位經曆豐富的人,或者說經曆過家庭大起大落的一個人。這一點我從大姨夫的表情中常常就能看到,尤其是從他那雙大而有神的眼睛,他那長而濃的眉毛就能看出幾分。大姨夫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內在氣質。因而和他在一起你常常會有一種清澈,有一種更深遠的存在感。這點他和父親不同,父親在家就是一種剛,一種近乎絕對的權威,而大姨夫不這樣,他似乎內外都是一種柔,抑或內外都有自己的分寸。因而有時我們都喜歡和大姨夫在一起,因為他似乎任何時候都隨性,隨你而給人空間。可是,他無論什麽時候都不過分,或者講他既不讓自己過分,也不會讓你過分,繼而形成隨你又不隨你的情形。
我默默走在這樣的一條歲月河上,就像走在一條更時代又更曆史的存在旅途。這樣,我一方麵像在撿拾什麽,又似乎在各種不同的地段回憶。虛娃老舅來西安,他對我講他當時確實沒有將老爺給的銀子全帶上,而是將其中的五塊大洋包好後,埋入地下,具體地點是他家西南牆根左右兩腳半的地方。他說所以要兩腳半是他覺得穩妥,具體也沒有什麽講究。另外他說所以不放在他開始放的炕洞裏,是因為不要說那炕,就是那房久不住人說不定哪天都會塌,如果塌了,就是自己拿起來也不方便,那樣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他說,我當時所以如此,也不為別的,就是讓自己出去還有一個念想,這樣人在外麵就不會幹什麽過分,過分將自己搞死了,那麽留下的銀子沒花自己不是不劃算。有人不理解我的心思,所以就對我說三道四,我實際上不在乎,更何況,不說年齡我們差多少,我也是長輩。這時候虛娃老舅又說,你現在在西安這可是和平年代,我到西安時是個什麽情況,可以說今天將鞋脫了明天還不知道能不能穿上,今天出門還不知晚上能不能回來。看來虛娃老舅那天也真有點激動,因而他又繼續說,當時我不是不知道到西安找你爺是提腦袋玩命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事,我所以最後答應下來,也是從方方麵麵考慮的,一來你老爺那把年紀,雖然在西安,在社會上有人,有威望,但我不能讓他拿腦袋往炮口上送,想想炮要打起來認誰,還認你有威望、有錢,炮彈就繞開你腦袋朝別的地方去了,不是這樣,別說人腦袋,你說西安城牆厚不,你看最後都被打成什麽了;另外,我也看到你奶當時有多急,當然,話說回來可以講沒有哪個年輕媳婦遭遇這樣的情況不急的。這時候我不出麵誰出麵,我不將這差事承擔下來誰來承擔,難道叫你爸當時還一個吃屎的孩子去不成。
這時我對老舅說,還是先吃飯。老舅吃了一口,說這麵還真不差。我說,隻要你老吃好。虛娃看了我一眼,我就喜歡跟你說點過去的話,和你這明白娃娃說人舒服。我說,事情都過了這麽多年,就像你說的權當聽故事就什麽都沒事了。
戰爭有時就是摧毀和建立。一天,我趴在一口井邊想到這點,仿佛就像在井水裏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天。
大姨反複叮嚀我不要到井邊,這似乎在提醒我,讓我必須注意它。我在這口井裏做過兩次壞事,一次是將一大塊土——我拿起來都費勁的土扔了下去,再一次就是我給那裏撒了泡尿。而就在我做完這兩件壞事的那年秋天,根泉他爸就跳進了這個井裏。跳井前聽人說他喝了一小瓶墨水瓶的煤油,最後將那瓶子放在了井邊。有人說他跳井的原因是他老婆和人私通,也有人講是因為他當年為日本人做事的記錄被人翻了出來,這讓他怕。據說縣裏來人找他談話的當天晚上,他就拉稀不斷,因而黎明前他借上茅房便溜到了我撒尿和扔土塊的井前。那天剛好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很圓,也很亮,也許他也覺得自己當初逃過了初一,現在是十五,他可能無法再逃了。他所以要拿一小瓶煤油,並將它喝下,意思也是自己到了該熄燈拔蠟的時候了,也有人說這是他覺得自己到現在無論怎麽也是有口難辯,所以幹脆自己了斷。從這事發生之後,別說大姨提醒我別到那井邊,就是不提醒,我想起那井自己都後怕。尤其當有人說根泉他爸被撈上來時,肚子喝得就跟隻牛似的,從那麽大的井口出來都難。我的恐懼感就如將滅頂般地沉重和透不過氣來。
當然,他死後村裏也有人罵,說你死也死到自己家,你自己家又不是沒有井,偏偏還跑那麽遠的路死到了大家用的井裏,還是一個在村裏多少算有文化的人。有時經曆的東西回想起來就像山水,就像夢裏夢外都有故事一樣。我大姨夫說,他當年確實在縣裏當過差,至於當年到底在那裏幹什麽,沒有人講得清,用他自己後來的話講,當時他也不過是在那兒混口飯。在大姨夫看來,他這話說得有點含糊,有點落不到實處。不過當年他偶爾回村確實顯得有點神氣,和村裏很多人差距有點大。後來他回村之後確實表現得十分低調,但人們似乎還是和他有距離。大姨夫還說,當時我奶在村裏住的時候,實際上,其他人都不提防,而最最提防的就是他。他在外麵做事,因而誰對他都不摸底細,這點不像在外的生意人。
有一次,一隊日本人忽然到了大姨家,那時母親帶著我哥都在這兒,還有我奶。當時大門被敲得很響,日本人進來之後先是滿屋子搜查,後來發現什麽也沒有,那些日本兵便逗起了隻有3歲的我哥,並且還將我哥抱了一會兒。同來的一個人講,這是皇軍例行公事。雖說當時是虛驚一場,但這事還是讓人多少有點惶恐。後來,我奶便去了窩窩家,母親也回了娘家。我奶在窩窩家又過了大半年。
有時女人比男人堅強,或者講比男人更有主見。我奶自我爺去了西安,似乎她的魂也就不在當地了。那次她所以和老爺發生那麽大的爭執和衝突,就是因為她當時就要到西安尋夫。而我老爺所以最後發那麽大的火,也是和我奶的這種倔強有關。現在老爺已經不在了,因此我奶自己就做主一定要去西安,要看看當年自己丈夫去的城市到底是個什麽樣子。雖然,我母親並不讚同我奶這麽做,但她作為媳婦也無能為力。一次,母親僅僅說了一句,你要上西安你去,我在家裏守著。沒想到我奶最後說了這麽一句,你以為你是誰,你要守孩子放下,回你娘家守去。母親從此就再沒說什麽,似乎就隻有隨命運而命運。
有一次,母親對父親說,我到這個家幾十年說話從來都像放屁。父親當時隻是在那裏抽煙,我看不出他當時是在想什麽,還是幹脆什麽都沒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