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掃這場暴雨造成的淩亂和殘敗都費這麽大勁,那麽當年發生在西安的那場死傷那麽多人的戰鬥打掃起來又費了多大勁。我真不敢想,想起來就會想到死人,想到鮮血,想到缺胳膊、少腿、少腦袋的人,接著會想到蒼蠅、蚊子和蛆,以及殘垣斷壁和燃燒的房子,同時又會想起那隻貼在地上還張著翅膀的燕子。又會想起父親年邁時說的那句話,你爺是參加過推翻清政府運動的。
那時候我其實最願去的就兩個地方,要麽和大姨上自留地,要麽和大姨夫去飼養室。我覺得兩處事實上都迷人。和大姨在自留地,在田間讓我感受到的是一切都是眼前的東西最實在。比如大姨提著瓦罐給那裏一株一株辣子苗澆水,或給南瓜蔓打尖、培土,或者在那裏摘一把豆角,割一窩韭菜,都讓人有一種很滋潤的感覺。而在飼養室,更多能讓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歲月本身的奇妙,原因是這裏更像一個和我們人有點相似的世界。尤其當牛、馬、驢和騾子那麽吃草、喝水,那麽很是愜意地搖著尾巴時,能讓我感受到一種生命的多姿多彩。另外,那裏的大車,那裏的各種各樣的韁繩、農具,以及各種不同的飼料,讓我們猶如進入了一個動中有靜的天地,走到了近似各種生物同時存在的地方。飼養室的院子很大,比大姨家還大,而且這裏也有樹,有草,還有偶爾跑進院子的豬和雞。同時在飼養室裏還有老鼠、跳蚤,有各種不同的蟲子,當然也有人,有很多男人在這裏抽煙、聊天,在這裏說一些過去和現在的事情。當然,我一般不在,但偶爾也在這裏過夜,尤其在冬天的時候那才叫熱鬧,叫一個暖和。在這種時候假如在家裏過夜,我們能感到的就是冷,就是哪裏都讓人感覺不敢伸出手。但在飼養室就不同,那裏不僅有馬燈照明,還有用棉花柴架起的火。另外,飼養室的炕更是燒得讓人感到燙P股,讓人在炕上都幾乎不用穿棉衣,假如這時再在棉花柴燃燒後的火裏烤紅薯,那整個氣氛就像過年一樣了。
我記得我大姐有一次說我,我從小就不是好東西。我雖然不知道這話大姐從哪方麵說,但我知道我從小就搗蛋,就喜歡爬高上低。一次,我一個人上村外割草,其實,也是我想出去玩。大姨說,你能行?我點點頭,說行。大姨說,你上哪裏割?我說村北。大姨說那你就從迎春家巷子後麵的果園過。我說,我知道。大姨說,那你千萬小心別到那口井跟前去。我點點頭。其實,這條路我已經走過多次,有時候和大姨夫走,更多時候和村裏的小孩走。可是很多時候我倒喜歡一個人逛。這天,我一手拿著鐮刀,一手拿著一個筐子,迎麵碰到不少人都看我,說這家夥也會割草了。我心說,割草有什麽。其實,在村裏我不怕遇到別人,就怕遇到那個叫望學他爸的家夥,他也是個喂牲口的,不過和大姨夫不在一個飼養室,他是另一個隊的。但他的飼養室在飼養場進門路東的那排房子,而我大姨夫的則在靠北最西頭的房子,每次他見到我都要跑過來摸我雞雞。那人長得倒白白淨淨,但腰整個就是一張弓。他經常逗我,我見他都有點怕,尤其我一個人的時候,假如大姨夫在,我真不怕他。有一次,我和大姨夫一起去飼養室,就正好在門口碰上他。當時我也不知怎麽想的,就趁他和大姨夫說話的工夫,我一把將手伸到了他的褲襠裏,並抓住了他那家夥。隻聽他叫了一聲,我撒腿就跑。有人看到我這個舉動便笑著問我,你鍋鍋叔的東西美嗎?我邊跑邊說,美。有人又問,長嗎?我說,長!這時鍋鍋叔和我在人群中玩起了捉人遊戲。大姨夫這時嗬斥我,與此同時,又有人問我,到底多長?我說,和驢一樣。就在這時鍋鍋叔差一點就將我抓住。好在這時我跌倒了,好在他沒有我靈活,讓我給跑掉了。
也許正由於那次的緣故,我便總怕一個人出來遇到他。說巧不巧,就在我要到他門口時,那家夥出來了,當時給我的感覺就像頭怪獸似的。不過這次有驚無險,他後麵還跟著他老婆,並且同時還跟著好像是他們家的親戚。但你說這家夥賤不賤,他看到我還是喊,這狗日的還會割草了。我當時真想反罵他一句,但我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我來到了村北的那塊麥田。這裏視野很開闊,麥子已經長得很高,到處都是深淺不一的綠色。我開始在那裏割起草,也同時在那裏玩了起來。這裏是幾條溝的交匯處,應該說就是一個十字路口。我看到在南北兩邊向我三姨村子去的路上,崖邊種的那一排排棗樹此刻都結出了小棗,而棗樹葉子似乎更顯清亮。我知道對麵的崖上就是一片苜蓿地,我常常和大姨夫上那裏。說實在的苜蓿地我更喜歡,那裏似乎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景象,讓人感到不同的氣象。應該說此時田野是一片寂靜,有的就是陽光,就是偶爾高高飛過頭頂的鳥,或在地麵默默爬著的螞蟻。這時蒲公英的葉子是一片翠綠,花更是開得很豔,不時引得蝴蝶在那兒落下或起舞。羊最喜歡吃蒲公英,但有時我又不忍心割蒲公英,尤其正在開花的蒲公英,要割也割沒有開花的。同時羊還愛吃牽牛花的蔓,那羊吃起來似乎才叫過癮,才叫一個滋潤,仿佛就像馬、牛、騾子都愛吃苜蓿。我有時看羊吃牽牛草我都感到很幸福。它嘴裏銜著長長的牽牛草,尤其是那些還帶著花的,它一點一點地嚼,一點點地咽,一副非常悠閑的樣子。羊很可愛,尤其是山羊,它可能個頭不大,犄角卻不小,再配上長長的胡須,似乎怎麽看都少年老成。因此在大姨家所養的那些家畜中我最喜歡羊,覺得它真的好玩。羊在吃的方麵很是講究,喝更是如此,它從來不喝不幹淨的水。這點和豬不一樣,和狗也不同。
因而那天我就是挑這兩樣草在割。但這時我又在麥田裏發現了小蒜。這是一種野生蒜,一次我吃它感到味道很美,很有感覺,這樣我又開始在麥田裏找起了小蒜,但跑了很長的路似乎沒有找到幾棵。這時我的額頭已經開始流汗,這時我又憋了泡屎,我想找個地方拉。那麽哪裏隱蔽。我開始找地方。這時我瞄準了麥田裏的那個最大的柿子樹,我想在那兒拉。但到了柿樹下,感到還是無遮無掩的。我便決定爬到柿子樹上拉,但太低的枝幹似乎還不行,沒有葉子擋,這樣我繼續往上爬,正在這時,忽然有聲音從我頭頂呼啦啦響起,開始將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是一隻野鴿子從那裏的窩裏飛起。我爬到窩裏一看,那裏竟然有兩隻蛋,我有點興奮,又有點恐懼,但這時我那泡屎也有點憋不住了。這樣我便蹲在下麵的枝幹上褲子一脫拉起來。那麽這樣我看到了怎樣的一幕,看到了跟牛拉糞一樣的情景,隻見我拉下的屎從高空落下,再摔到地上,似乎真像人們所說的屎花。看到這幕我自己當時都笑了。就在拉屎的過程中,我還想鴿子會不會回來,回來我就走了,不回來我就將那兩顆蛋拿走。這時我已經拉完屎,怎麽擦P股。我似乎想都沒想就扯下了柿子樹葉,這才發現那簡直無法擦淨,感覺就是光對光,而且一使勁葉子就爛就破,還將屎搞了一手。我想鴿子可能不會回來,但似乎這時又怕它回來,因而我趕忙提起褲子,並小心從那窩裏拿出鴿子蛋,當我將它們拿到手裏發現蛋還是熱的。我迅速爬下樹,將蛋放進我的口袋,拿著筐子和鐮就回去了。那天我感到自己似乎就像做賊一樣。
虛娃也真混賬,你不能也玩消失,行不行,能找到還是找不到人,你自己也應該先回來。這時離虛娃到西安去找我爺已過去大半年,也就是說從田裏的麥子還在冬眠,到現在馬上麥子就熟了,怎麽這鬼就是沒影。事實上,老爺從一開始就看不上這個可以說八竿子打不著的家夥,就是他偶爾到家裏來,老爺幾乎都沒有正眼看過他。當然,話說回來,他也從不敢抬眼看我老爺。似乎這時老爺才忽然想到“狗肉不上席”的老話來。在我的印象中,不正眼看他的人不僅是我老爺,甚至包括我父親、母親。但我當時不知其中的緣由,我倒覺得虛娃老舅這人還可以,尤其他的那張嘴,讓我幾次都像到了雲裏霧裏。記得就在我們從西大街搬入蓮湖路的第二年,我第一次見到了我虛娃老舅。當時我和我母親在家,他一進門,我母親先是一愣,接著就一句,你怎麽來了?我這是準備到新疆我黑女那裏去,路過順便看看你們。虛娃老舅這麽回答。我母親也沒再言語。這時虛娃老舅看到我,還不給老舅倒水?我拿茶杯,我看母親瞥了我一眼。這時我聽老舅說了這麽一句,都過去的事,現在都到娃娃輩了,能不提都不提了,想想誰還不犯個過。我看到母親繼續在床邊做她的針線。
虛娃看我將倒好的水給他端了過去,忽然問,新娃,你哪個區的?我說,蓮湖區。你們區長你認識不?我搖搖頭。是吃下我的飯長大的。聽到這話,我馬上對這個看去其貌不揚的幹瘦老頭,有了異樣的眼神。這時母親發話了,你也不知道在那裏胡說什麽。聽到母親的話,虛娃老舅接著說,噢,是這樣,我當時給人家做飯,就是給人家機關當廚子。說到這裏,忽然老舅話鋒一轉,說,當時你可別說,當廚子,那可是不錯的差事,當時多少人吃不飽肚子,但當廚子的你想能虧了自己,都是公家東西。說著虛娃老舅像回到了從前,我看他都吸了一口口水,沒吸進去的都順著他的嘴流了下來,老舅似乎也有點尷尬,笑著講,老了,老了,讓孫外甥見笑。說完這話,他喝了口水又講,說新娃你可不知道,老舅當時可是將雞蛋吃紮啦,吃得後來見雞蛋都犯惡心,當時,我每天早晨都先給自己打倆荷包蛋,自己先吃美再說。說著老舅站了起來給我比畫當時的情景:我一到夥房,先開火,再“啪啪”打倆雞蛋,然後將雞蛋皮順牆就撂出去。我說,那人家發現不了?虛娃老舅說,那敢讓人發現。過不了幾天我就到牆外用腳將雞蛋皮踏碎,再哧到土裏,那能讓人發現,發現就當貪汙處理,那可要掛牌子受批判呢。這時母親讓我到自己屋寫字去。並轉臉說,那裏那麽好你咋不在那幹下去?老舅說,這不是給娃娃說個閑話。正當我不知所措時,虛娃又說,新娃都會寫字了?我母親再次讓我回自己屋去。這時虛娃老舅似乎急了,說剛好我這兒還有事讓新娃幫忙。母親說,他能幫你什麽忙?老舅說,這事還非得他幫忙不行。說著隻見虛娃從包裏拿出了一遝用報紙包好的東西。等拿出來後,虛娃說,這是燒紙,我這次去新疆車過平涼,我都查了,車在那裏停兩分鍾,說到這裏他又轉過頭對母親說,你知道我媽死在平涼。我母親說,我不知道。虛娃說,你忘性大,有可能不記得了。因此,我這次路過平涼,不管啥,都要給我媽燒個紙,她老人家都死了三十多年。這時我坐在了和虛娃老舅對麵的椅子上,並拿來了筆。我說寫什麽,隻見他將那遝用報紙包的燒紙扔了過來,說我說你寫。我又問,在哪寫,寫什麽?老舅說,看你還是急性子,就在報紙上寫,寫什麽聽我說。我拿著筆在那裏等著。老舅沉吟了一下,真的我都沒記住。又過了一會兒,老舅說,有了,你這樣寫,甘肅平涼,虛娃他爸的婆娘收,落款就寫兒敬上。我說,這麽囉唆。虛娃就又來了,你娃不懂,舊社會比這還囉唆,你可不知道,你媽她清楚。接著又問,今年十幾啦?我說,十四。他說,也不小了,舊社會都娶媳婦了。母親又瞥了他一眼。他說,這隻是給娃娃說說過去。
這時我將寫好的東西遞給他,他看了看,又讓我給他一個字一個字念。他說,我就怕寫錯了,讓別人收去了,這不是白費勁,而且我這次知道不容易,還專門多買了一些。你想,火車隻在平涼停兩分鍾,我都想好了,我下車後找個地方趕緊先燒紙,等紙燒畢,我砰砰磕幾個頭,就朝火車上跑。我說,磕幾個?老舅說,那要看火車,火車不走就多磕些,火車要走,磕兩個就跑。
母親又說,你還有完沒完。
虛娃說,我再給娃說幾句,娃要知道孝敬,我這次專門給我媽燒紙,我就要盡可能多燒,你要知道,燒得多,到時候媽花不完還給咱攢著。
這是我第一次見虛娃老舅,覺得這家夥還好玩。母親說,他從來都話比屎多。這時其實我還不清楚他和我家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