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不敢叫見到骨頭,見到骨頭它就不丟了。我老爺所以當年那麽躊躇滿誌,都是一個拖家帶口的人了,還要考取功名,並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看到了八國聯軍這條狗實在有點欺人太甚,看到光緒和慈禧都被趕出北京,看到他們在中華大地四處橫行,燒殺搶掠,奸淫婦女,況且最後還要我們那麽多賠款。難道真以為我大清無人,我中華無人了?後來所以我老爺能和於右任走得那麽近,並最終成為摯友,並不僅僅因為他們當年同時中舉,關鍵還是他們當時都看到了這個國家的貧弱,看到了統治者的苟且和無能。因而他們才立誌要改變什麽,才試圖用自己的所能為國家出力。當然,從現在的情況看,於右任在各個方麵都比我老爺更有魄力和才幹,更有舍得一身剮也要從狗嘴裏奪回骨頭的決心。從更個人的角度說,我老爺最後不僅沒能從狗嘴裏奪回骨頭,還將自己兒子的骨頭搭了進去。
那天,我奶因為我上街打了我之後,我一直在等父親回來如何再度處置我。那感覺就像下地獄也需要排隊似的。因而那天整個下午我似乎都在數著秒針過。當時我既怕表走得快,又怕走得慢,似乎快是我想要個痛快點的結果,而希望它慢似乎是怕父親回來真將我的皮給扒下來。我當年見過殺牛,也見過殺豬、殺雞和宰羊,反正我感到無論殺什麽都肯定不是一般的疼,肯定比打要疼得多。我想我的皮都被扒了,那我還能活嗎?那我剛剛才感受一點的那種近乎奇妙的探險曆程還能繼續嗎?我越想越不是味,越想越覺得自己像在什麽地方數小米或芝麻。這倒是什麽活。因此,整個下午我都感到一種靜,一種死寂。我看了一眼母親,母親似乎整個下午都在那裏撿米。時間有時就這麽被動,有時我們似乎真是時間中說不清的存在。我看到天色開始暗了下來,我看到母親已經開始準備飯,而我也清楚離父親回來的時間越來越近。我又想起大姨的衣襟,想起每當天色暗下來,我就會尋求大姨衣襟的保護。但現在我沒有這樣的衣襟。而且我能感到母親和大姨不一樣,大姨給人的是滿臉慈善,母親給人的是一臉嚴肅。後來,天色完全暗了,再後來我終於聽到父親自行車的聲響,這時候我全身汗毛幾乎都奓起來了。我等待著什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像等待著一個時刻。
父親走進來之後,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甚至還用眼睛很是正常地看了一眼我。這時我不清楚父親知道還是不知道今天發生的事,從父親臉上我看不出來。不過父親回來後一直沒有靠近我,似乎這也是不好的苗頭。我就這麽在深淵裏,在棺木裏,在沒有聲息又恍惚能時時聽到的一種響動裏。也許感覺夢掉下去還是夢,死有時就是活。而就在這時我聽見父親發話了,他問我,你今天幹了什麽?我搖搖頭。這時隻見父親的手已經舉了起來。後來我看到母親拉住了父親說了句,等吃完飯再說。這樣父親高高舉起的手總算沒有落到我身上。後來母親又補充了一句,就是今天要他死,也讓他先吃飽飯。我聽到母親這話,不知怎麽眼淚便下來了,並且最後竟哭出了聲。這時母親又說,是不是不想吃飯,想先挨打?在我印象中,這也是一次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的飯局。
後來,飯吃完了。父親坐在椅子上點了一根煙,而我現在就像等待挨刀的畜生,連大氣都不敢喘。最後聽到父親說了這麽一句,去自己拿搓板跪在那裏,今天不打你。
我走下床自己拿搓板出來跪下。父親說,怎麽,給誰示威?去跪到內間屋子門口,以為幹了什麽光彩的事。我又拿著搓板進了裏屋,這時我已經不知跪到哪裏好了。父親似乎看出我在猶豫,最後說,好,就跪在那兒。我跪下後,心裏還想,今天不錯,少了一頓打,跪下也比挨頓打舒服。可最後我發現跪在這裏真不是滋味,一定程度上還真不如挨頓打。況且父親還不時喊,跪直了。其實,不跪直還真的沒什麽,感覺就像和坐著沒有區別,可一旦讓直了那真叫受罪。不知過了多久,總之,我感到自己膝蓋都疼了,但父親還沒有讓我起來的意思。後來,我實在沒辦法,說我憋尿了。父親說,忍著,尿褲今天的打也少不了。父親這時看了看表,再跪半小時。後來,發現這半小時比上刑還難受。特別最後膝蓋受不了,再加上憋尿,那簡直是罪中遭罪,我在那裏已經翻騰開了。父親說,還有十分鍾。這時我已經沒有了跪相,臉憋得通紅。還有七分鍾,父親又說。我已經將手捏住了我那家夥。母親這時也在看我,但並不說話。我都感到自己快尿褲了。還有兩分鍾。我已經真的不知所措。其實,我身旁的床下就有尿盆。還有一分鍾。父親看了一眼我,30秒。事實上,這時我已經騰不出手了,我一隻手使勁捏著我那家夥,另一隻手不時揉自己的肚子。15秒。我已經蠢蠢欲動。10秒。
我看到這時母親拿了隻尿盆過來了。我趕忙起來,這時我感到一股尿還是尿到了褲子裏,再就是尿了母親拿盆子的一手,甚至尿到了母親身上、地上,一泡尿最後隻有很少一部分尿到了盆子裏。當時從父親和母親那裏我似乎讀出了這樣的一種味道,不知道吧,這就是家法。
我想到了麥子成熟的季節。
虛娃上西安打聽我爺的消息,似乎有一種泥牛入海的感覺。他是1912年初走的,現在都五月天了,也沒有見虛娃帶回一丁點消息。這不僅沒有使原來的事情明晰,反倒讓事情顯得更複雜。我三叔這時已經出生,似乎讓我奶的情緒更加琢磨不透。整天就是又哭又笑,又時不時在罵虛娃這個死人不知去了哪裏。我老爺的心這時也開始沒有了底,仿佛也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一種無力。
我們慢慢朝下走,感到了一種潮濕和黑暗,感到了腳下似乎到處都是堆積的磚塊。這時又一個人點燃了一截蠟燭。我們看到了腳下的堆積物,似乎除了磚什麽都有,感覺就像看到了一個地下垃圾場。這時有人說,到了前麵就好了。可我看不到前麵,似乎能看到的就是腳下的不平和不穩。我們下去的是一座防空洞,這樣的防空洞當時可以說在每個學校都有,不同的是有的簡易,有的精致,而有的幹脆就是一個壕溝。而這次是我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地方,因而它對我不僅充滿神秘,還充滿恐懼,甚至充滿了各方麵的挑戰。這是在我奶、我父親那次打我、懲罰我之後發生的事。這次我一沒有上大街,二也沒有離開我們的巷子,我們不過隻是玩,而且隻要我們按時回家,就不會有什麽事,也就不會再招惹任何是非。但問題是就是在此次又出事了,這次事可能不大,但當時我怎麽也蒙混不過去。我們走過了那個垃圾一樣的地方,往前的路確實好走,借著蠟燭的光,我確實看到了這是一片平坦的地方,或者說腳下隻有一些橫七豎八的磚,沒有了其他雜物。這時我跟在後麵覺得很爽,似乎又感到自己走到了一個神秘去處。可這時我不知怎麽P股眼有點鬆,一泡屎又搞得我不自在。我當時又沒有帶紙,我想忍,但似乎也忍不住了。這樣我看到同去的夥伴就在前麵,而且走得又不快,我覺得我完全有時間解決自己的問題。想到這裏我便迅速解開自己的褲子,將那泡屎解決了。就在我猶豫怎麽擦P股時,在我用手摸地上有沒有個小磚塊、或瓦砸片時——因為在老家我們都用土塊擦,甚至更簡單的方法就是坐在地上哧哧——不想這時突然眼前一片黑暗。我這才發現人家轉彎了。我喊了一聲等等我。有人回答快點,蠟燭都快完了。這下我倒是快了,趕緊提起褲子,也顧不上擦P股就跑了過去。等我趕上他們,才發現自己的褲帶沒了。說實話,那可不是一般的褲帶,那是一個環帶一個鉤的褲帶,而且帶子是彩線織就的。這下我慌了,幾乎要哭出來。我告訴同伴,說我褲帶沒了,可能丟在那兒了,我想讓他們回去幫我找,但沒有人願意,而且我看到蠟燭這時確實不多了,而且有人說就這點蠟燭能讓我們順利走出這裏就不錯了。後來我隻好提著褲子跟他們走,不久我們就到了防空洞的另一個出口,大家又見到了光明,看到了天日,而這時我卻沒有絲毫興奮,我站在那裏隻是一臉茫然。那天我就是用手提著褲子回家的,可以想見那是一個什麽結果。那天,我的腳就像踏在玻璃渣上。
剛走進院子,母親就看到了我的狼狽相。問,怎麽了,是不是拉褲子了?我搖搖頭,說,褲帶丟了。母親說,怎麽沒將你人丟了?我沒有說話。當母親看到,我真的將褲帶丟了,上來照我臉上就是一下。接著便說,今天好了,就別吃飯了,提著褲子站在那兒。想想當時是什麽季節,當時可是早春三月,是乍暖還寒的日子,而我穿的卻是棉褲,而且是光P股穿,稍不留神褲子就掉下來。當母親剛剛打我時,我用手擋,褲子就差點掉下。母親說,你還知道羞,知道羞就不會幹出這事。
後來是二姐放學後,我才有點被解圍。她問我褲帶丟哪裏了。我說防空洞。哪兒的防空洞?我說就你們學校的。二姐那年剛上中學。這時隻見她先給我找了個白布條帶子,讓我先將褲子係上,然後讓我和她一起去防空洞去找。什麽叫好了傷疤忘了痛,那天可以說我也體會到了。這時外麵的陽光正好,街上人也多,這樣我跟著二姐就這麽穿過人流找褲帶去了。有時第一次探險似乎還有點害怕和恐怖,第二次就沒有這感覺了。因此,一到街上,我又興奮起來,似乎把剛才的狼狽勁一下子全忘了。我開始在前麵跑,開始給二姐帶路。二姐手裏也拿著蠟燭和火柴,我現在不用借他人的亮光了。
然而事情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當我們走進防空洞,走到我拉屎的地方,我的褲帶肯定在那裏,似乎就是將它取回來而已。可是,奇怪的是,我那攤汙物在,並沒有見我的褲帶,甚至從那汙物到出口我們來回了幾圈都沒有找到。那是由一個金屬環、一個金屬鉤,還有一個彩色圖案構成的帶子,怎麽就沒有了?我當時隻覺得不可能,覺得有點見鬼,但最後的結果是我們幾個來回之後還是空手而歸。
後來,我想起了讓虛娃到西安找我爺的情況,想想找一條明明落在那兒的褲帶都這麽難,而且讓人不可思議。更何況,褲帶是死的,都能不翼而飛,我爺是活的,那要移動起來就更讓人摸不著頭緒,更要命的是當時還是兵荒馬亂時節,應該說更是找什麽都沒找人難的一種情形。就像我看到一個人一天在那裏釣魚,很長時間我都沒見其釣個魚毛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