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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李子的味道

  戰爭有時要遠了看。遠了看才像看電影,或者才能看到細節中的細節。那天,我同參加過西安起義的一位革命者的後裔聊天。他說,如果講武昌起義是一個推翻清政府的信號,那四川保路運動便是西安起義的導火索,而給全國各地裝滿炸藥的則是八國聯軍。我對他的這個說法總體同意,隻是在細節和更細節部分有異議。那天我們坐在德福巷的一家茶社,隔著淡灰色的玻璃回憶過去,似乎又像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個充滿歲月感的年代。那時才叫滄海橫流,歲月流淌,流經各種存在和世相變化。

我不想說他具體是誰的後裔,但我想說他的祖先也曾是西安起義的參與者,歲月讓他的祖先有過輝煌,但也有了最後和我祖先幾近相同的歸宿。這叫能看清,也叫看不清,但他們可以說都走過了他們的崢嶸歲月。

最後臨別時他說,作為曾經參加過那場可謂中國曆史上最大變故的人的後輩,我們能活下來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由此可見人的生命力有多強大。僅從這點,我就能想象中國的曆史多沉重,又充斥了多少悲歡離合。也許由於我們這天談論的話題過於沉重,也過於蒼涼,因而從茶社出來,我們才像真正回到當下,抑或從很深、很深的夢裏出來。這構成了一種迷離,構成了一種悠遠中的悠遠。

我從鄉下真正回到城市其實是在我奶死後第二年。很多時候變化會形成演化,演化似乎意味著又一次變化。很多時候我們就在這種說不清中,也許正是這樣的說不清,讓我們有了被動,有了更現實的盤根錯節。在我印象中,我第一次認識世界是從大姨媽家兩棵並排的李子樹開始的。那一年我也許隻有四五歲,但我看到了那兩棵樹葉子的綠,同時看到了李子青色表麵的白霧,更誘人。每天我都那麽看它們長,那麽看它們變化又沒有變化,直到有一天大姨從樹上摘了一顆,並用衣襟擦擦給我,我才像嚐到了自己以前沒有嚐到的味道。有時奇妙就在這裏,而似乎正是這樣的奇妙讓我們對眼前的世界充滿迷惑。

所以講大姨媽家像公園,一方麵不僅僅是她這裏院子大,更重要的是當時這裏幾乎種了北方所有果樹品種,還有各色蔬菜。大姨很勤。路的旁邊她都種著黃花。黃花的葉子讓人看著就舒服,特別是黃花開放時,更讓整個院子充滿鮮亮。在這樣恬靜又幽深的地方,我能感到自己的童年很詩意,仿佛一直那麽隨季節生長。因而讓我離開鄉下到城市就像讓我離開原來的水土,讓我重新適應。這中間應該說充滿殘忍、無情,充滿了我難以割舍的許多東西。

有時變化就是這樣,就是擊碎以前。父親真正離開老家某種程度上也不是自願的,更像是被逼迫,抑或有一種不走都不行的無奈。這點似乎和我爺還不同,我爺那時還有一種豪情,加上我老爺的意願,他離開了。而父親的離開似乎與日本人有關。據父親說,一天他正在麥收的田裏耕地,三個日本鬼子過來了,父親說雖然當時自己有點恐慌,但他又不敢跑,他知道一跑日本人就會開槍,因而他還是在那裏幹自己的活,日本人走到他身邊,嘰裏哇啦不知說什麽。後來隻見一個日本兵過來要和父親摔跤。父親擺手,示意自己不會,我想就是會,他也不敢。日本人不管,上來就抓住父親,一下將父親摔到地上,其他兩個見狀哈哈大笑。這時又一個日本兵上來又將父親拉起,接著又重重摔倒在地。或許看父親那麽不經摔,便扛著槍離開了。正是這次經曆,讓父親決定死活也不能在這裏待下去了。回去和我奶商量,我奶也同意。這樣父親兩三天後便離開了。父親走後不到一年,二叔、三叔也老鼠似的溜走了。這樣家裏就剩下一家女人,還有我哥。有時現實更像夢,夢更像現實。事實上,從這個時候起,我們家便開始了它一步步的遷徙。整個遷徙過程中,大姨家就起到了中轉、接應的作用,尤其在那段可以說關係到我們家人生死的逃亡日子,是大姨和大姨夫讓我們度過了最難熬的那段時光。

西安起義不僅構成了震動,更形成了影響,從某種角度對清政府來講,幾乎就像將它後撤的老巢給端了,似乎有點像從地下爆炸。因而它的影響形成了一種連動,這種連動讓甘、豫、魯,包括新、青、寧的清政府統治都動搖了,仿佛這才形成了那種搖搖欲墜的情形。清政府統治在西安的瞬間消亡,也讓這座城市在短短不到兩天時間,滿城幾乎就成了屍山,四處都是死亡形成的陰森和恐怖。試想,兩萬多具屍體堆積起來是什麽情景,或者將它鋪開來又是怎樣的狀況。

有時我在回憶和想象當時的情況,似乎就像回憶久遠的什麽。那天我將大姨夫送來的小羊抱在懷裏,眼淚幾乎一刻都沒停地流,恍惚當時我就在感受生死別離,感受過去曾發生的一切。那是我回西安前的一幕,也可以講是我和過去的所有告別的時刻。說實在的,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命運變化和安排,但我又無法改變這一切。因而當時無論從夢裏還是夢外,我似乎都能感到什麽叫撕心裂肺,什麽又叫此刻的自己。那天我就那麽坐在大姐家的後背牆旁。幾天前大姨夫將我送到這裏,我就知道我在鄉下是待不成了,大姨夫問我還想要啥,他的這話讓我們兩人又一次抱頭痛哭,讓我們感到就像要奔赴刑場。有時沉就是一種重,重就是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最後我說,想要羊。姨夫說,好,過兩天就給你送來。這天晌午,大姨夫將羊送來了。睹物思人,可我這時是看羊想過去,讓我就同死了一次。

我在那裏哭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我才在沒有任何辦法的情況下回到屋裏。我知道就在我離開前,大姨家的羊生了兩隻小羊羔,看上去那麽可愛,就像兩個小天使。後來的很長時間它們成了我的玩伴。每天我都要看它們很久,看它們吃奶,看它們在那兒亂蹦亂跳,有時也看它們在那兒相互頂,但現在這一切就同隔著萬水千山,甚至陰陽兩界。

母親回憶說,老爺晚年幾乎很少出門,每天就在家裏寫字,似乎就那麽靜靜的像水,像絲綢,甚至像飛舞著的小蟲子。在家中他什麽都不幹,有時頂多坐在院子的老榆樹下。每次做飯她都要問老爺吃什麽,老爺有時說什麽都行,有時也會講那就吃豆豆麵。一次老爺還自己鑽到桌子下麵,親自到那裏的小缸裏取豆子。母親說,這是她很少見到的情況。由此可見,世界很大,又似乎很小。在母親眼裏,老爺算得上見過世麵的人了,年輕時也是走南闖北,在當地也曾是來回都坐轎子的人,而現在也彎腰做這種事。這讓母親似乎明白了什麽。

母親說,老爺其實娶過兩房太太,但也有人說是續弦的。她說,她沒有見過老爺的大太太,隻見過那小的。小的長得並不算好,就是年輕,比你奶大不了多少。而且自你爺沒了以後,她和你老爺的關係似乎也一天比一天讓人琢磨不透。這女的不是當地人,是你老爺不知從哪裏帶回來的,因而她在這個家似乎就勢單力薄,似乎很大程度上便屬多餘。尤其你爺死後,你奶就和她的戰事沒斷,或者說在你奶心裏當時家裏所發生的一切都同這個女人有關。這樣的情形讓一切變得複雜,也讓整個家裏氣氛時刻緊張。

看來許多事情的塌陷都是係列的,甚至最後都讓人難以理解和琢磨。在我奶內心,一直覺得,自己丈夫所以被老爺送去當兵,都是這個女人在背後唆使的,或者沒有這個女人老爺決不會將自己兒子送到隊伍。那時人們都知道誰才將兒子送去當兵,都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家,而當時我們家缺吃嗎?當時不僅不缺吃,應該說在方圓幾十裏也算好的。可那女人卻說為了子峰前程。這不是明明將我男人往火坑推。但那時老爺似乎就聽這妖精的。我為了阻止他們這樣,說自己已有身孕,但沒人聽,還說我就鄉巴佬女人一個。說到我爺自己當時的態度,我奶是這樣說的,也不想想他能願意去嗎?可是,你老爺當時在家從來都說一不二,他一旦決定的事,那就是鐵板釘釘。

我看到蟋蟀鑽到了石縫下,趕緊去捉,發現已經來不及了。石頭太大,縫隙太小,又貼著地麵。我隻能望石興歎,就像那天我抱著羊,無論怎麽落淚,我知道我都無法再回到大姨家,回到那公園一樣的院子。

你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我重回西安之後和我奶住一條巷子。當時我家在西頭,我奶在東頭,因而我常常也到我奶住的院子。院子裏有一位和我年齡相仿但比我大的小孩。一天他帶我去了西大街,並過了馬路。因為馬路對麵很熱鬧,不僅有家大食品店,旁邊還有一個接一個的店鋪,更重要的是不遠還有家電影院,而且電影院門前很寬闊,並且那建築更讓我們很神往,也就是,它很西洋,仿佛讓我們有漂洋過海的感覺。因而我們在那裏有些流連忘返,有點樂不思蜀。這樣隨著時鍾指針的轉動,時光真像流水一樣,轉眼太陽已經到了頭頂,並有點西斜。這時我們才發現肚子餓了,發現我們出來已經好幾個小時。這樣我們匆匆往回趕,匆匆各回各家了。回來時母親問我去了哪裏,我說就和誰誰在我奶院子玩。這時父親已經吃過午飯上班了。我一看表,已經1點35分。後來,母親問我吃了沒有,我搖搖頭。當時母親也沒說什麽,嘴裏隻說了句,你奶也不讓你吃飯。我仍沒有說什麽,當然,我心裏清楚自己去了哪裏,因而接過母親遞過來的飯,隻是低頭在吃,很快便吃完了,那情形仿佛就像餓了幾輩子似的。

吃完飯,我便開始回想、回憶上午的經曆,覺得自己長這麽大似乎才算長見識,算經曆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探險。雖然之前這些地方我可以說都去過,甚至比這更遠的大街也去了。但當時都是跟著大人,就同當年在鄉下無論到哪裏都小狗般跟著大姨夫,因而有時我並不看別的,隻看大人在還是不在,我就自己玩自己的。但這次感覺完全不一樣,似乎自己每走一步,都要自己操心,都要自己先看清四周環境,雖說當時同去的夥伴清楚回家的路,但我似乎還得觀察行進路線。因而我就有了從沒有體驗過的奇妙,仿佛我今天才看了很多我曾沒有看到過的東西和景象。可正當我這麽津津樂道,甚至心裏想哪天再同那夥伴去更遠的地方時,我聽有人“吼”了那麽一句。接著就看到我奶拄著拐杖進了院門。那一刻我已經感到大事不好,甚至感到一股尿都流到了襠裏。我當時真想跑,也想讓自己躲起來。後來我確實躲在了我家鍋台後,事實上,我奶早知道我在哪裏。因為那裏可以說真藏不住人。後來我想,自己這個舉動很荒謬,荒謬得就好像自己閉上眼睛就沒人能找到。接著,又聽到我奶說,你真以為你長大了,以為自己都有本事帶別人浪大街了?聽到這話我知道是那小子胡說八道,也似乎覺得自己有了理,就從自己躲的地方出來,說,不是我帶他去的,是他要讓我和他去。這時我聽到母親的聲音,你還敢跟你奶強嘴?說著剛剛從屋裏出來的母親先照我嘴打了一巴掌。我奶對我母親說,你回去,看我今天怎麽收拾這個膽大包天的。這時我又一股尿流到了褲襠裏。我奶說著便掄起拐杖。那一刻我真不知做什麽好,那一刻我完全有可能奪下我奶手裏的拐杖,甚至可能將她一下拉趴到地上。但我想到這麽做的後果,看到我爸和我三叔的臉,我心想這可是他們的媽,那樣的話他們不將我皮扒了才怪,更何況,父親常常不止一次講要扒我的皮,因而奪下拐杖,並將眼前這位原本就走不穩的小腳老太太摔倒在地,這不是自找扒皮?想到這裏,我就勢臥到地上,就像一堆爛泥、狗屎,任其處置。也是那次我才知道了我奶的厲害,好像要將我往死裏打,因為她每一拐杖下來都不含糊,都實實在在,唯一還算長眼的是沒有用拐杖往我頭上打。或許母親這時實在看不下去了,也聽不下我那麽哇啦亂哭亂叫,再次從屋裏出來,出來時還搬了把椅子,意思是讓我奶坐下消消氣。這時院子也有人來勸,這樣我奶才在母親拿出的椅子上坐下,並且喘著粗氣。這時母親又開始朝我頭上、臉上打,感覺比我奶打得還疼。過了一會,我奶撂下一句話,等著你爹回來再收拾你。聽到這話我幾乎都要死了,我想這難道還不算完。

這事讓我想到仇恨有時會疊加的,或者一旦疊加就可能幾何倍數增長。後來我想,我奶到打我這年已經守了近50年的寡。想到這裏我不由又想到我爺,想到當時更顯紛亂的年月。真可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忙。後來我似乎躺在地上睡著了,後來感覺是母親將我抱到了床上。迷糊中我還能感到自己很是委屈地抽泣。

這事之後,我很長時間再沒理那家夥。就是偶爾我們在我奶院子碰到,我也裝著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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