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直喜歡將家裏擦得窗明幾淨,仿佛這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或許她正是以這樣的方式走過了近80年的歲月。她15歲就到了這個家,因而她知道這個家很多事發生的細節,而那年父親隻有12歲。12歲走進婚姻在今天似乎讓人不可想象,但在那時算平常,也可能包含了各種迫不得已。老爺是一個讀書人,當年也一心想讓我爺讀書,但不知哪兒出了問題,我爺似乎不是讀書的料,雖然也上過一個師範學校,但似乎最後就是一個好動的主兒。當然,在當時那樣一個時代背景,那樣一個國無寧日的時局下,讀書真能救國似乎也成了一個遙遠的夢。老爺似乎也看到了這點,最後也就隨著我爺的心性去了。但西安之行讓我爺灰飛煙滅後,也讓我老爺不得不為這個即將傾覆的家重新考慮。這樣他就在我父親12歲時給他匆匆完婚,並以此讓這個家重燃希望。存在的垮塌有時就是這樣,尤其在國將不國的動亂年代,似乎這也是唯一的出路。
那天母親讓我給她穿針,也不知怎麽我非常願意給她幹這活。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每天似乎都在那裏縫補著什麽,很多東西在我看來不需要縫補而她依然在縫補。在這方麵,母親看上去很有耐心,這種耐心似乎超過了時光本身。
西安是一個舞台,也是一個平台。一天,我們在院子吃飯,一條蛇掉在了大姨夫的脖頸,隨即滑了下來,並落到了地上。當時我很恐懼,似乎心都要跳出來了。但大姨夫不慌不忙,隻見他拿過一把鍁。我原以為大姨夫會將蛇一鐵鍁拍死,可他沒有。他隻是輕輕將它鏟起,感覺似乎還怕將蛇搞傷。後來看他順牆將蛇扔了出去,將它放生了。
當時戰鬥打得很激烈,誰都沒有左顧右盼的可能。錢鼎說,他當時就站在鼓樓上,看人們潮水般往前擁,似乎人人都很激奮,人人都恨不能一腳就將滿城踏平。張鈁也說,打進滿城之後,大家都殺紅眼了,整個情況就四個字,你死我活,而且就我感覺當時的西安城上空似乎連隻麻雀都不敢落。用一句話,當時戰鬥打得很順,也很慘烈,似乎當時敵對雙方都一個想法,誰都不給對方留一個活口。
我順著記憶這麽探尋,仿佛我赤腳在過一條並不深的河。那一年帶著女兒來到滻河邊,我發現女兒也喜歡水裏的蝌蚪。她說,好玩!我們最後捉了不少,我們最後將它們放進了一隻瓶子。在瓶子裏很醒目,蝌蚪也讓靜態的水動了起來。
父親來西安那年,老爺已經去世兩年,路似乎是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來的。就在父親完婚的第二年,老爺帶著13歲的父親見了於大胡子。老友重逢是在南京,是在當時於右任的官邸。後來每當父親回憶這段日子,就有一種喜悅和放鬆的感覺,恍惚那時他才知道了什麽叫世界,什麽又叫迷宮一般的存在和夢幻。於右任得知老爺喪子後,曾托人轉來200大洋。據父親回憶,當年老爺帶過去的人不止他一人,還有幾位同門的堂兄堂弟。當時他們在那裏住了十多天。父親說,那是一個幾進的院落,他在老家根本就沒有見過。也許正是這次經曆讓父親知道了什麽叫土豹子上房。
我奶從喪夫的悲痛中緩過來,大約用了六七年時間。母親說,在她進門之後我奶仍然沒有平複自己的心情,動不動就將家裏搞得不得安寧。我奶比母親大十多歲,但母親當時每天都得給她梳頭,稍有不對就劈頭蓋臉地打。母親能說什麽,隻能忍,甚至含淚繼續給我奶梳頭。那時母親才知道了什麽叫深宅大院,什麽又叫看不到的內幕。這一切老爺都看在眼裏,但也隻能寬慰母親幾句。
時間有時就是這麽慢慢往過流,仿佛就像地下水一點點往外滲。多少年之後,我老舅也對我講,你可不知道你媽當年受的芥末罪。
一切和沒有一切。
當我從一棵樹上下來時,我看到滿樹的槐花。那是一種白,也是一種香,同時不時有蜜蜂、葫蘆蜂在那裏飛。我看到了槐花的花蕊,也看到了它那兒的黃,似乎感覺真的就同蜂蜜,讓我感到了甜。我在西安上中學時最喜歡這個季節,它讓我知道了什麽叫神清氣爽,知道了什麽叫初夏時節的美妙。這種時候女生們一天比一天多地穿上裙子,就像槐花一天比一天多地開放。記得不知在哪本書裏看到過這樣的話,男人認識世界是從認識女人開始。雖然當時對這話並不怎麽理解,但我已朦朦朧朧感到了這點。在我印象中,我很早就注意女人的有些地方,隻是那時並沒有感到有什麽特別和奇怪,仿佛就像看到平日的鍋和碗一樣。當然,女人對男人永遠都是有魅力的,但有一個逐步演進的過程。這個過程有時回想起來也非常美妙,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是看她們的臉,似乎很小的時候便這樣,似乎看臉便能看出很多。說實話,我沒有吃過母親的奶,因為我母親生我時幾乎就沒奶水了。我剛滿月就被送到鄉下,去吃別人的奶了。在我沒有意識的時候,我似乎就是吃,這時無論閉不閉眼睛都一樣。可是後來當我會走時,當我兩三歲的時候就不一樣了,這時那些鄉下婦女誰要讓我吃她奶,我還要先看她們的臉,對那些長得醜的,那些長得跟黑柿餅和豬一般的女人我一般都不理她們,而看到漂亮的,看到那些慈眉善目的,便會湊過去,似乎跟人家要著吃一樣。記得一次那些婦女先笑了,並有人講,就那麽個小老鼠眼,眼裏怪有水。
人都是一點點往上長的,這似乎才叫生命,叫生命在世界的成長過程。我最開始到大姨媽家是什麽樣子,我不清楚,而當我慢慢清楚的時候我便開始在這裏周遊,似乎每天就那麽在這個偌大的院子感受什麽。直到有一天我開始拿個樹枝,也可以說棍子將雞攆得滿院子跑時,我才覺得挺有意思,甚至比看螞蟻、看飛舞的蟲子還好玩。但這時大姨便開始管束我,有時會喊我,有時會幹脆將我手裏棍子奪下,說這樣攆雞,雞就不下蛋了。我不管這些,我覺得這樣自己才高興,才刺激,直到最後實在跑不動了,才罷手。
城市很多時候是立體的,鄉下比較平麵。我爺當初孤身一人到西安,我想這對他而言肯定像到了迷宮。按原定的計劃他是進新軍,也就是到兵營去,但他最後卻沒有去兵營,或是去是去了,但並沒有在那裏固定;也可能他本身自由慣了,結果在西安轉了幾個彎就自己先不知東南西北了。別說當年那兵荒馬亂的年代,就是和平時期人也會迷失。我大姨第一次到西安便迷失了。當時她剛來硬是要去送人,而且還一定要將人家送到電車站,但進了當時的延安路商場,出來就像到了夢裏。後來要不是警察,要不是她還記得父親的單位,那她也真同掉進黃河的激流裏了。
我爺當然不應該和我大姨一樣,他起碼不是睜眼瞎。他識字,口袋有錢,同時也算新軍的人,因而不可能真就這麽丟了。也有人推測他是否去了煙花柳巷,去那種女人紮堆的地方,在那裏出了什麽問題。當然,有時事情結果不出來什麽假設都隻是假設,可問題出來後似乎一切推測便都有了可能。誠然,還有一種可能,像我爺這種幾乎從小沒有吃過苦的,從小就近乎不知受罪為何物的人,別說真的扛槍打炮,可能就是戰事一緊,光那氣氛他也許就屁滾尿流,甚至臨陣脫逃了,因而也有一種說法是他在逃跑路上遭遇不測。各種可能在所有尋找他的人腦海中回旋。
我看著天,看著遠處的景,看著女生露在裙子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