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夢的地方就沒有生活。這話誰說的,我不知道。對我來說,我一直都像在打探著我們家所有的隱秘,仿佛小時候捉蛐蛐,蛐蛐總在各種縫隙,在各種堆積的磚頭瓦塊和石頭中,也有在田野和墓地中。因而很多時候我似乎並不想放過任何線索和蛛絲馬跡。也許這在有些人看來就叫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但對我來說,我很喜歡探尋真相,探尋世道人心。這裏我要說,大姨夫對我很好,我在他身邊常常就像隻小狗,或許正由於這樣,在我內心我並不願回城裏。那時在我眼裏,城市就像羊圈,鄉下更像牧場,特別是在大姨家,我就像沒王的蜂,不敢說要什麽有什麽,起碼大部分要求能夠滿足。農村的好處就在它自由,城市就不一樣,似乎處處都是規矩,處處都讓你不敢為非作歹,釋放天性。我原本七歲不到就回到城裏,並在那裏的土地廟什字小學讀書,但就在上學後不久,我的一次違規又讓家人將我揪回鄉下,在大姨村一所可以說不叫學校的學校讀書。那次究竟犯了什麽事,其實在當時自己可能覺得不算什麽,後來年齡大了,才清楚當時已經不算小事,可能要說小是自己年齡小。記得當時是被同學們稱作“娃娃臉”的老師給我們上課,也不知我是在鄉下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的,還是我就喜歡出風頭引她和同學注意,我趁她拿課本念字母的當兒,像在農村上樹、爬牆似的,一下躥到了窗棱上,並坐在那兒聽她講。這時我看到不僅同學們的眼光都齊刷刷朝向我,“娃娃臉”更是驚呆了,接著就憤怒了,近乎吼著讓我下來。我本來是想聽她用另一種聲音和我說話、叫我下來,現在沒想到會這樣。我能感到自己這時牛勁也上來了,我說,我就在這裏聽,你講你的。她還是口氣很硬地讓我下來,看我依然沒有動,便過來一把將我拉下來。這時我也沒客氣,上去就給她當胸一拳。隻見老師立刻哭了,聲音就像貓叫,隨後轉身離開教室。我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打到人家什麽地方。事發生沒一個星期,我就又被送回鄉下,送到大姨家。用有些人的話說這叫活該,可我當時的想法是,我巴不得逃出牢籠。在我回城市的大半年時間,我沒少挨父親母親打,尤其父親打起來簡直就同凶神惡煞,就像要剝人皮,而母親打起來總讓你防不勝防,似乎你都不知你哪裏做得不對,她的手就上來了。加上城市就那麽小個地方,你跑都沒處跑,就是當時跑了,肚子餓了又怎麽辦,還得回來,還得自投羅網,乖乖讓打。
也就在這年五月的一天,我們正在院子吃飯,四姨家雅琴來了。雅琴比我大不了幾歲,但在我眼裏她似乎已經是大人。看到我,雅琴衝我笑了笑,便低聲和姨父姨母說起什麽。我雖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但他們的表情、神色,讓我已經知道事情與我有關,不然他們不會這麽講話。等他們說完話,雅琴也與我們一起吃飯。吃飯時雅琴問我,想不想去我家。我說,想。雅琴在我頭上摸了一下,這娃長大了。
四姨家離大姨家有十多裏路,中間夾著三姨和我舅家,整個線路就像個“之”形。而且是四個角各一個村子,按大小依次是大姨家村子最小,接著是三姨、我舅,最大的是四姨家的村子。後來我才知道,我們家原來和四姨是一個村子,隻是他們在村東,我們在村西。
飯快吃完時,雅琴又問我,想不想見你爸。我對她的這話沒有回答。這時我看到大姨開始收拾鍋台,喂豬喂羊關雞窩。大姨夫則將自行車從屋裏推了出來,並給車子打氣。一切收拾停當,我們便上路了。
我其實很喜歡四處亂竄的感覺,不過這次我發現和以往不同,我們沒有在三姨家,也沒有在我舅家停,而是直接到了四姨家。到四姨家天已經完全黑了。四姨見到我還是不忘數落,看,又懂得跟賊一樣。我不願聽四姨說這話,可四姨還是按住我又擦臉,又梳頭,而且說,這樣等會怎麽見你爹,見我還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隨後又添了一句,知道不,你奶死了。雖然這話讓我一愣,可我還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
時間有時確實就像水,而有時時間就是時間。我這麽想的時候,一隻鳥從眼前飛過,並落在蘋果樹上。其實,我能感到大姨夫清楚我們家的所有變故,甚至知道很多變故的根根蔓蔓,甚至細節。但他始終沒說,仿佛他能說的就是將我照顧好。看來,有時經曆什麽對人可能是財富,也可能意味著承受與苦難,意味著更多時候隻能表現得無語和沉默。大姨夫經常就這樣,或者說他幾乎每天就那麽抽煙,愣神,那麽看著周圍。因而在他身邊我很放鬆,放鬆得就像小蟲、蝴蝶、樹葉、土,或土裏的瓦片。在我看來,有時夢中的情形也不過如此,或者說這樣的東西才真切。
實際上,我們家真正從老家到西安是在父親手裏,這點可以確定。當時,無論我爺到這裏,甚至我老爺到這裏都像鳥、灰塵,沒帶家眷。當時要說風光,還是我老爺,用老話,我老爺走的是正途,可以在各種正式場合露臉。但我爺就不是這樣,他的身份有點尷尬,雖然也上過學,但似乎沒有學到什麽東西,又一身公子哥們勁,仿佛身上有的就是頑劣,就是滿身惡習,在外麵不僅抽大煙,到處惹是生非,甚至還背著家人欺辱別家女孩子。對於他的這些作為,我老爺不是不知道,而是想不出個妥當辦法。後來便想到讓我爺當兵,到隊伍裏鍛煉。人有時做什麽事都是一個閃念,我老爺有這個念頭也好幾年了,但最後決定實施它到了1910年5月,成行則到了次年4月。老爺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中舉的,中舉那年老爺32歲,並於次年做了一任地方官。這可能是老爺人生最輝煌的一段時間,也是這段時間我爺和我奶完婚的,但這樣的光景僅持續了5年,一切便化為泡影。
那段時間,我喜歡看牛喝水,喜歡看在地上爬的螞蟻和落在土牆上的鳥。大姨夫當年是喂牲口的。牲口是有靈性的,也是最柔順的,感覺它們一直都那麽靜,表現得那麽無聲,似乎聽到它們吃料,看到它們飲水,我也就像被泡在時光中。據說大姨夫祖上是販牲口的,並由此發家,但到了大姨夫12歲那年家境陡然敗落,仿佛一夜間什麽都沒有了,就剩下空空的馬廄,剩下東倒西歪死掉的馬匹。後來他們斷定是有人投毒,但不論怎麽講,悲劇已經發生,原本歡愉的家此時能看到的便是死寂,是枯草長在土崖上的情形。
有時很多東西可能就是這樣,讓我們防不勝防。就像我好多次用彈弓打麻雀,它們就在牆頭或樹上,但我已經在那裏瞄準它們,雖然有時我打下的是葉子,但也將它們嚇得夠戧,嚇得稀屎都能流出來。但有一次我還真將一隻鳥打了下來,當我將它拿到手裏時它已經軟了,而我似乎還找不到它的傷口,可它已經沒有了氣息。我想當年大姨夫家那些死去的馬匹、牲口是否也這樣?它們沒有傷口,它們就是那麽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然後死去,將整個家都置於天塌的境地。
相當長時間裏我已經喜歡自己琢磨,自己玩,仿佛這本身就構成一種永恒,一種存在本身形成的無限。事實上,西安當時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個謎。我爺當年也算見過世麵的人,尤其在當地似乎更是這樣,但那天當他隨井勿幕到西安來之前,他依然充滿了難以抑製的興奮,仿佛他此次到西安就是要誌在必得,就是要幹出個樣子給老爺看。誰養的狗誰知道,臨行前老爺反複叮嚀井勿幕,敬仁不才,養了這麽個犬子,在西安就有勞勿幕老弟了。井勿幕一邊抽著水煙,一邊說,這你就放心,相信環境能改變人,何況,這是為國出力。老爺說,這次右任還是希望我出山,我實在感到自己近兩年身體不支,我想將養將養,也為這江河日下的國家盡點微薄之力。當年和右任在一起時,還真有些宏圖大誌,這些年做了這麽個小小知縣,都將我磨得幾近沒了銳氣。那兩天,我爺的情緒非常高漲,似乎無意中了大獎。老爺幾乎就沒正眼看他,而他當時則忙著同村裏的狐朋狗友道別。有人說,子峰,等你混好了,可別忘了咱這些窮兄弟。我爺那時也就22歲,更是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
牛喝完水,我趴在缸邊看水裏的蝌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