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被打死,就同打碎的窗玻璃,光鮮的同時,瞬間,就可能歸於泥土,並隨之成為了垃圾,成了各種小動物的美食。我所以這麽想,是因為我打記事起似乎就生活在沒有窗玻璃的環境。當時,隻感覺圍繞自己缺點什麽,但又具體說不清缺什麽,但這種缺恍惚一直存在著,而且似乎讓我無論在哪裏都像在野地,在一個冷冷又沒有光澤的氣氛裏。這讓我一方麵在任何地方都沒敢將自己當回事,但另一方麵又覺得自己一直被凸顯。這讓我覺得很神秘,但某些時候又覺得不神秘。因而在我的內心我仿佛一直感覺世界很景象,感覺自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隱蔽,也許用一句話講,我似乎一直在一種氛圍裏,而氛圍構成的氛圍常常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對於一個人這樣,對於一個家,一個民族的情景又如何?我不敢想,但有時又必須想,甚至似乎你想和不想都構成了一種延續。我們家可以說,一切都與這天有關,與公元1911年10月22日,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現在看,那天不僅對我們家構成了一種翻轉,而且由此引發日後中國曆史格局的一係列變化似乎也同它不無瓜葛。它就同一口深井,到現在這井深下去已足足百年,我站在它的旁邊往下看,仿佛就像在看謎中謎,在看景中景,在看時光形成的錯亂。
百年前,我爺張仙夢便掉到了這口井中,給人感覺就像獵人出去打獵,結果被獵物吃了。有人可能會說,怎麽會這樣,你爺也夠笨了,不是獵人還充什麽大個兒,我對此隻能默默流淚。我隻能說能這麽說、這麽想的人都是沒有被獵物吃掉的,屬於真正的獵人後裔。
我知道曆史無法真正被敘述,或者說能被敘述的曆史都是輪廓,是大概,是被扔上岸的魚,很有點曆史的化石味,有點像我們可以翻越而無法進入的情況。我試圖進入這口百年前的曆史深井,走入辛亥革命前後的中國,以及那時的社會、文化形態以及當時人心思變的狀況。但事實就是這種情況。據了解,我爺失蹤後,各方都進行了積極尋找,包括我老爺、老舅、我奶、父親,還包括於右任,包括當時的井勿幕、張鈁、萬炳南與張鳳翽,可最終的結果是沒有結果。這樣我爺在我家相當長時間裏便成了沒人提的禁區,成了大家有意無意回避的痛。有時我也不敢上那兒,似乎一到那兒,我就能感到一股寒氣、一種說不清的什麽、一種迷離和迷惑。記得有一天,我很是突然地落淚,當時我都不清楚自己怎麽了。最後我回想到虛娃老舅的一句話,才讓我釋然。他說,實際上每個人在時間麵前,都不過是隻鳥。在我心中我爺確實一直都像是隻鳥。一隻飛了便沒有回來的鳥。
雖說,就我看來,這裏仿佛存在太多謎團、漏洞,存在許多諸如神話、隱秘、夢幻混合成的景象,但到今天它讓人看到的還是空無。虛娃老舅是第一個赴西安尋找我爺的人。但看得出我們家最後同他積怨最深。
一天,我們剛吃完午飯,父親講,你爺當年是參加過推翻西安清政府運動的。父親說這話時,給人一種漫不經心的樣子。我看到,他當時一邊用火柴棍剔牙,一邊從嘴裏冒出這麽一句。那年父親快七十歲,作為他最小的兒子,聽到這話,我的直接反應,像草叢中蹦出一隻螞蚱。冷靜後,又似乎覺得父親這話像憋了很久,甚至幾十年的一個屁,在肚裏盤旋、縈繞、消化,最終才以這樣很不經意的方式放出。屁也是一股氣,一旦放了,人便軟了,像人死前最後一泡屎和尿,有時撐著也就撐著,一旦撐不住、不想撐了,人便到了彌留之際。在我印象中,父親極少關注過去,就同有人不喜歡吃肉。但父親那天忽然拋出這句,讓當時在場的母親都沒想到。有時傷痛是不能動的。就像支撐很多東西的石頭。而父親那天自己卻動了它,感覺似乎就像往空中拋了枚硬幣,又讓很多東西在時間中變得翻滾。
父親是個孝子。孝子是什麽?孝子在他那裏就是為母親甘效犬馬之勞。關於這一點,他做到了。他都犬馬了,作為配偶、子女、子孫,就更隻能徒子徒孫子。水清不養魚。我們家豈止不讓養魚,甚至連細菌都難活,因而通常我們做子女的隻能像灰一樣。這中間我首先知道自己沒少挨打,但據我大姐說,挨打最多的還不是我,而是我哥。作為家裏的長子,大姐說父親打他才叫狠,有時打得他連屁都不敢在家放。
有意就是無意,無意便是有意。父親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人,特別對孩子,可是,這天忽然說出這話,讓我一時還真有點接受不了,仿佛就像一把始終高懸在頭頂的劍,忽然掉下,更讓人手足無措。在我們家很少出現這種情景,似乎一切都規矩,都沉悶,都讓人喘不過氣。很多時候它形成的仿佛就是靜,讓人似乎能聽到鍾表秒針的聲音,聽到母親的縫衣針偶爾落到地上的響動。也許在很多人看來,時間可能就是水,可在我們家感受不到這點,能感受到的隻是時光、空氣與懸浮在空中的灰塵。
我已是這個家的第四代,就年齡也快到父親那天說那話的年齡,到了隱約看到又什麽都沒有看到的階段。但無論怎麽,1911年10月22日那天,對我家確實是一種沉重,而且這種沉重始終延續並傳導,如波浪般層層了百年。當然,這裏最大的痛便是讓我奶28歲不到便守寡,直到她76歲那年離開人世。
人常說,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其實,我也沒想到一個人的死竟會引發我們家後來一係列層出不窮的變化。有時想到這些,真讓人無語,或許無語也是一種語言,無語就是讓曆史成為曆史,讓現實永遠現實。很多時候我也這麽想。可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心裏還是一直惦記,恍惚就像桶掉在下麵。
有資料這樣顯示:陝西同盟會和哥老會原定九月初八舉義。後來形勢變化,井勿幕等又去北山活動,因此,錢鼎提出召開緊急會議作決定。經分別碰頭,大家都認為應提前於九月初一(10月22日)起義,並欲推兼有同盟會和哥老會兩重身份的錢鼎為領導。錢鼎以革命利益為重,提出張鳳翽為領導。資料同時顯示,大家推錢鼎、張寶麟、張鈁前去接談。當天(九月初一)上午9時許,錢鼎、張鳳翽、張鈁、萬炳南等同盟會、新軍、哥老會負責人在西關林家墳密議,定於當日中午12時起義。同時推舉張鳳翽為統領,錢鼎為副統領,並決定起義和進攻路線。
在我看來,這似乎更像輪廓,至於中間為什麽變更時間,變更時間背後又發生了什麽,井勿幕等為什麽又去北山活動,似乎包含著更多問題實質。而且這裏井勿幕等中的“等”,是否包括我爺在裏麵,因為井勿幕曾於半年前到過我家,更因為他到我家時手裏還拿著於右任的親筆書信,這樣我老爺才讓我爺跟他走了,並說讓我爺到新軍裏去。可就在22日這天後,我爺恍如人間蒸發,連屍首都沒找到。一種解釋是,我爺一星期後,即這年11月1日隨錢鼎東去潼關,路上在渭南附近被當地劣紳殺了。
變化構成了演化。若我沒記錯,我奶去世那年我剛滿九歲。那時我正像被放羊似的放在鄉下,確切講是養在大姨媽家。大姨媽沒有小孩,院子像公園。我在這裏說實在的也很愜意,用別人的話,那時的我簡直就像麻雀、猴子、兔子或老鼠,意思是在大姨媽這兒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當然,我長這麽大,也不是一直在鄉下,更多是在鄉下、城市打秋千,不住地變。土從山坡掉下,也有落地的時候。我沒這感覺,我能感到的是一切都像陀螺,像莊稼隨季生長。這讓我被動,也讓我主動,恍惚經常在夢中。說心裏話,我10歲前都不知該管誰喊爹叫媽,似乎誰領我,都跟著走,沒人領,我就自己玩。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很複雜,但後來就我看到的情況與對各方資料的匯總,我發現造成這一切的時間點應該可以基本確定,就是公元1911年10月22日。大的方麵,這天滿人在西安被屠殺,全國範圍內也算繼武昌起義,推翻清政府統治打響的最關鍵的第二槍。小的方麵,這天也是我家係列問題的開始。從家人透露的情況,我爺從走出家門到消失,就半年時間。半年內他讓我奶成了寡婦,讓我三叔成了遺腹子,也讓這個家迅速垮了。
有生理常識的人這時應該知道,我爺在參加推翻清政府統治前那槍打在了哪裏。但謎中有謎的是,我爺這槍不知是為迎接凱旋同我奶進行的一次歡愉,還是為了表達自己推翻清政府不惜從容赴死的決心。當然,局外人或許不清楚,作為當事人,我奶也始終守口如瓶。誠然,對有些乃至更多問題還有一個人應該更清楚,甚至清楚事情整個來龍去脈,這人就是我老爺,也就是我爸的爺。他曾是當地的風雲人物,同於右任同年中舉,彼此又是密友。因而某種程度上說他才是造成這個家一切變化的關鍵。雖然,最後他完全歸隱,用母親的話,在外人眼裏你老爺幾乎就是塊石頭。這也許都是後話,也是大大小小故事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