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六歲時我已單獨上了私塾。如一般風氣,凡是老塾師在私塾中給予小孩子的虐待,我照樣也得到了一份。
我爸爸平時本極愛我,我曾經有一時還做過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稍稍害點病時,一家人便光著眼睛不睡眠,在床邊服侍我,當我要誰抱時誰就伸出手來。
我在做孩子的時代,原本也不是個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並不愚蠢。當時在一班表兄弟中和弟兄中,似乎隻有我那個哥哥比我聰明,我卻比其他一切孩子懂事。但自從那表哥教會我逃學後,我便成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樣教訓各樣方法管束下,我不喜歡讀書的性情,從塾師方麵,從家庭方麵,從親戚方麵,莫不對於我感覺得無多希望。我的長處到那時隻是種種的說謊。我非從學塾逃到外麵空氣下不可,逃學過後又得逃避處罰。我最先所學,同時拿來致用的,也就是根據各種經驗來製作各種謊話。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我得認識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應當從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卻不須從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似乎就隻這樣一個原因,我在學塾中,逃學紀錄點數,在當時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離開私塾轉入新式小學時,我學的總是學校以外的。到我出外自食其力時,又不曾在職務上學好過什麽。二十歲後我“不安於當前事務,卻傾心於現世光色,對於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這份性格的形成,便應當溯源於小時在私塾中逃學習慣。
自從逃學成習慣後,我除了想方設法逃學,什麽也不再關心。
有時天氣壞一點,不便出城上山裏去玩,逃了學沒有什麽去處,我就一個人走到城外廟裏去。本地大建築在城外計三十來處,除了廟宇就是會館和祠堂。空地廣闊,因此均為小手工業工人所利用,那些廟裏總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絞繩子,織竹簟,做香,我就看他們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
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於相罵,我也看著,看他們如何罵來罵去,如何結果。因為自己既逃學,走到的地方必不能有熟人,所到的必是較遠的廟裏。到了那裏,既無一個熟人,因此什麽事皆隻好用耳朵去聽,眼睛去看,直到看無可看聽無可聽時,我便應當設計打量怎麽回家去的方法了。
來去學校我得拿一個書籃。內中有十多本破書,由《包句雜誌》《幼學瓊林》到《論語》《詩經》《尚書》通常得背誦,分量相當沉重。逃學時還把書籃掛到手肘上,這就未免太蠢了一點。凡這麽辦的可以說是不聰明的孩子。許多這種小孩子,因為逃學到各處去,人家一見就認得出,上年紀一點的人見到時就會說:“逃學的,趕快跑回家挨打去,不要在這裏玩。”若無書籃可不必受這種教訓。因此我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把書籃寄存到一個土地廟裏去,那地方無一個人看管,但誰也用不著擔心他的書籃。小孩子對於土地神全不缺少必需的敬畏,都信托這木偶,把書籃好好地藏到神座龕子裏去,常常同時有五個或八個,到時卻各人把各人的拿走,誰也不會亂動旁人的東西。我把書籃放到那地方去,次數是不能記憶了的,照我想來,次數最多的必定是我。
逃學失敗被家中學校任何一方發覺時,兩方麵總得各挨一頓打。在學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麵受笞。處罰過後還要對孔夫子牌位做一揖,表示懺悔。有時又常常罰跪至一根香時間。我一麵被處罰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麵便記著各種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對翅膀,憑經驗飛到各樣動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氣寒暖,想到河中的鱖魚被釣起離水以後撥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飛滿風箏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黃鸝,想到樹木上累累的果實。由於最容易神往到種種屋外東西上去,反而常把處罰的痛苦忘掉,處罰的時間忘掉,直到被喚起以後為止,我就從不曾在被處罰中感覺過小小冤屈。那不是冤屈。我應感謝那種處罰,使我無法同自然接近時,給我一個練習想象的機會。
家中對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為隻是教師方麵太寬的過失,因此又為我換一個教師。我當然不能在這些變動上有什麽異議。對我說來,這倒又得感謝我的家中,因為先前那個學校比較近些,雖常常繞道上學,終不是個辦法,且因繞道過遠,把時間耽誤太久時,無可托詞。現在的學校可真很遠很遠了,不必包繞偏街,我便應當經過許多有趣味的地方了。從我家中到那個新的學塾裏去時,路上我可看到針鋪門前永遠必有一個老人戴了極大的眼鏡,低下頭來在那裏磨針。又可看到一個傘鋪,大門敞開,做傘時十幾個學徒一起工作,盡人欣賞。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熱時總腆出一個大而黑的肚皮(上麵有一撮毛!),用夾板上鞋。又有個剃頭鋪,任何時節總有人手托一個小小木盤,呆呆地在那裏為剃頭師傅刮臉。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強壯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麵,站得高高的,手扶著牆上橫木,偏左偏右的搖蕩。又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齒頭包花帕的苗婦人,時時刻刻口上都輕聲唱歌,一麵引逗縛在身背後包單裏的小苗人,一麵用放光的紅銅勺舀取豆漿。我還必需經過一個豆粉作坊,遠遠的就可聽到騾子推磨隆隆的聲音,屋頂棚架上晾滿白粉條。我還得經過一些屠戶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鮮豬肉砍碎時尚在跳動不止。我還得經過一家紮冥器出租花轎的鋪子,有白麵無常鬼、藍麵閻羅王、魚龍、轎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從他那裏看出有多少人接親,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換了些什麽式樣。並且還常常停頓下來,看他們貼金、傅粉、塗色,一站許久。
有時逃學又隻是到山上去偷人家園地裏的李子枇杷,主人拿著長長的竹竿子大罵著追來時,就飛奔而逃,逃到遠處一麵吃那個贓物,一麵還唱山歌氣那主人。總而言之,人雖小小的,兩隻腳跑得很快,什麽茨棚裏鑽去也不在乎,要捉我可捉不到,就認為這種事很有趣味。
可是隻要我不逃學,在學校裏我是不至於像其他那些人受處罰的。我從不用心念書,但我從不在應當背誦時節無法對付。許多書總是臨時來讀十遍八遍,背誦時節卻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遺。也似乎就由於這份小小聰明,學校把我同一般同學一樣待遇,更使我輕視學校。家中不了解我為什麽不想上進,不好好地利用自己的聰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為什麽隻要我讀書,不讓我玩。我自己總以為讀書太容易了點,把認得的字記記那不算什麽稀奇。最稀奇處應當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習慣下所做的一切事情。為什麽騾子推磨時得把眼睛遮上?為什麽刀得燒紅時在水裏一淬方能堅硬?
為什麽雕佛像的會把木頭雕成人形,所貼的金那麽薄又用什麽方法做成?為什麽小銅匠會在一塊銅板上鑽那麽一個圓眼,刻花時刻得整整齊齊?這些古怪事情實在太多了。
我生活中充滿了疑問,都得我自己去找尋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時便有點發愁。就為的是白日裏太野,各處去看,各處去聽,還各處去嗅聞,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淋以後放出的氣味,要我說來雖當時無法用言語去形容,要我辨別卻十分容易。蝙蝠的聲音,一隻黃牛當屠戶把刀截斷它喉時歎息的聲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黃喉蛇的鳴聲,黑暗中魚在水麵撥剌的微聲,全因到耳邊時分量不同,我也記得那麽清清楚楚。因此回到家裏時,夜間我便做出無數稀奇古怪的夢。經常是夢向天上飛去,一直到金光閃爍中,終於大叫而醒。這些夢直到將近二十年後的如今,還常常使我在半夜裏無法安眠,既把我帶回到那個“過去”的空虛裏去,也把我帶往空幻的宇宙裏去。
在我麵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就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我得用這方麵得到的知識證明那方麵的疑問。
我得從比較中知道誰好誰壞。我得看許多業已由於好詢問別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覺到的世界上的新鮮事情新鮮東西。結果能逃學時我逃學,不能逃學我就隻好做夢。
(摘自沈從文《在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