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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觀滄海》的寫作時間及曹操樂府詩的讀法

  曹操的《觀滄海》,是古詩中寫景的名作;如今的讀書人大都知道這首詩。記得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在報上讀到郭沫若先生的論文《替曹操翻案》。文中“斷定”《觀滄海》是曹操北征烏桓“回軍凱旋時做的”。我出於一時的興趣,把《三國誌·魏書·武帝紀》及其他有關傳記細心讀了幾遍,覺得《觀滄海》這首詩是曹操進軍烏桓的途中做的,不是回師途中做的。當時我還想,郭老讀書一目十行,可能有所疏忽。此後,三十多年我再沒有關心過這個問題,以為早有人糾正了郭老的說法。近來我看電視,中央電視台的節目中多次說到,《觀滄海》是曹操征烏桓回師途中所寫。我這才知道,郭老的“斷定”,已為人們所接受。我又找來近三十年出版的一些古詩注釋本,查閱之後發現,除個別注本籠統說是“曹操征烏桓經過碣石山時所作”以外,絕大多數都采用郭老的說法,有的更明確地寫道:曹操“回師途中曾經過碣石山,故有登臨之舉”,《觀滄海》“就作於回師的途中”。我不禁有些驚訝!這個問題雖然不關係國計民生,但還是以說清楚為好。現在我的讀書能力比三十五年前有所提高,我比較係統地研讀了有關這個問題的史料,愈加認為,《觀滄海》是曹操進軍烏桓的途中所寫,不是回師途中寫的。這裏將我的理由作一申述,並順帶談談如何理解曹操樂府詩的題目和篇章結構,即讀法的問題。

  曹操《觀滄海》一詩,除了最後兩句是樂工合樂時加上的以外,正文隻有十二句: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這種對景物簡妙而直率的白描,當然是實地感受之後,即興而發。它給讀者的時態感覺,是“現在進行體”,不是事過境遷的追憶。因此,對於這首詩的具體寫作時間雖然有不同說法,但研讀者都認為,是曹操經過海邊碣石山時所作。這也符合曹操作詩的習慣,史書說他“登高必賦”,文人們說他“橫槊賦詩”,“鞍馬間為文”,即興而發是他的本色。

  既然人們都承認《觀滄海》是曹操經過海邊碣石山時所作,那我們可以查一查,曹操一生有幾次經過海邊的碣石山。

  碣石是古代的名山。《尚書·禹貢》有兩處提到碣石。秦始皇曾東巡至碣石,刻石宣揚威德,《史記·秦始皇本紀》有記載。漢武帝於元封元年東巡海上,也特地到碣石,《漢書·武帝紀》有記載。關於碣石山的具體位置,建安時期學者文穎在《漢書·武帝紀》中的注釋說:“在遼西索縣。索縣今罷,屬臨榆。此石著海旁。”而《漢書·地理誌下》的舊注中,說右北平郡驪成縣“有大碣石山在縣西南”。這兩處碣石,究竟哪一處是曹操登臨的碣石,究竟是一是二,近世學者說法各異。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漢代遼西郡的索縣和右北平郡的驪成,都在今秦皇島附近。如清代學者孫星術說:“驪成,今直隸撫寧縣,屬永平府,蓋近臨榆。”由於文穎是和曹操同時的人,我們不妨就采用文穎的“索縣說”。索縣在今河北省昌黎縣境,境內有碣石山,距海邊不遠。

  曹操一生隻到過碣石一次,那就是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進軍烏桓(亦作烏丸)的途中。

  烏桓是漢代“東胡族”的一支,遊牧於東北遼河流域。建安十二年,曹操征烏桓的大軍,是從鄴城(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出發的,經過易縣(在今河北)、涿郡(今涿縣),五月到無終(今薊縣境)。七月到達無終以東的渤海邊(即碣石一帶)。打算沿海邊向烏桓所在的遼西進軍。不料夏秋雨水過多,沿海道路不通,曹軍滯留不能前進,與烏桓兵形成遙相對峙的態勢。曹操接受當地名士田疇的建議,並由田疇擔任向導,回軍上徐無山(在今河北玉田縣北),出盧龍塞(在長城線上喜峰口一帶),走一條崎嶇險阻的山路,經白檀(今河北灤平縣)、平岡(今遼寧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縣),直抵烏桓的中心地區柳城(今遼寧省朝陽縣南),給烏桓以出其不意的打擊。曹操大獲全勝之後,於九月離開柳城,仍由原路(山路)經盧龍塞返回。十一月到達易水(在今河北省西部)。次年正月回到鄴城。

  我勾畫的曹操北征往返的路線,有確鑿史料為依據。《三國誌·魏書·武帝紀》是這樣記載曹操征烏桓的:

  (建安十二年)將北征三郡烏丸,諸將皆日:“袁尚,亡虜耳,夷狄貪而無親,豈能為尚用?今深入征之,劉備必說劉表以襲許。萬一為變,事不可悔。”惟郭嘉策表必不能任備,勸公(指曹操)行。夏五月,至無終。秋七月,大水,傍海道不通,田疇請為鄉導,公從之。引軍出盧龍塞,塞外道絕不通,乃塹山堙穀五百餘裏,經白檀,曆平岡,涉鮮卑庭,東指柳城。八月,登白狼山(在今遼寧省淩源縣),卒與虜遇……斬蹋頓(烏桓單於)及名王已下,胡、漢降者二十餘萬口。九月,公引兵自柳城還。十一月至易水……(建安)十三年春正月,公還鄴。《三國誌·魏書·田疇傳》,又有稍詳的記載:建安十二年,太祖(曹操)北征烏丸,未至,先遣使辟疇……(田疇)遂隨使者到軍……隨軍次無終。時方夏水雨,而濱海海下,濘滯不通,虜亦遮守蹊要,軍不得進。太祖患之,以問疇。疇日:“此道,秋夏每常有水,淺不通車馬,深不栽舟船,為難久矣。舊北平郡治在平岡,道出盧龍,達於柳城;自建武以來,陷壞斷絕,垂二百栽,而尚有微徑可從。今虜將以大軍當由無終不得進而退,懈弛無備。若嘿回軍,從盧龍口越白檀之險,出空虛之地,路近而便,掩其不備,蹋頓之首可不戰而禽也。”太祖日:“善。”乃引軍還,而署大木表於水側路傍日:“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侍秋冬,乃複進軍。”虜候騎(巡邏偵察的騎兵)見之,誠以為大軍去也。太祖令疇將其眾為鄉導,上徐無山,出盧龍,曆平岡,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餘裏,虜乃驚覺。單於身自臨陳(陣),太祖與交戰,遂大斬獲,追奔逐北,至柳城。軍還入塞,論功行封,封疇亭侯,邑五百戶。這兩段記載清楚說明,曹操在建安十二年夏秋到過無終以東的海邊,即碣石所在地。當時“濱海灣下,濘滯不通”,烏桓兵又“遮守蹊要”,所以曹軍“不得進”。曹操還在海邊樹立迷惑敵人的大術牌,烏桓的巡邏偵察兵也看到過曹操樹立的木牌。從地理形勢上看,兩軍對峙的地方,就在今山海關、秦皇島一帶。

  《田疇傳》記曹軍由柳城返回,用語是“軍還入塞”。曹操的《爵封田疇令》中,敘述田疇到曹操軍中以後,“陳建攻胡蹊路所由”,“開塞導送,供承使役,路近而便,令虜不意。斬蹋頓於白狼,遂長驅於柳城,疇有力焉。及軍入塞,將圖其功,表封亭侯,食邑五百,而疇懇惻,前後辭賞”。這裏“開塞”、“入塞”,連著用的兩個“塞”,當然是指盧龍塞。而“軍還入塞”,則說明曹軍由柳州回師,是走原路(山路)經盧龍塞而回。又,《三國誌·魏書·武帝紀》裴鬆之注引《曹瞞傳》,記曹軍自柳城返回途中,“時寒且旱,二百裏無複水,軍又乏食,殺馬數千匹以為糧,鑿地入三十餘丈乃得水”。這也是自柳城到盧龍塞的山路上才可能有的景象。如果曹軍自柳城南下,走海邊,經碣石山返回內地,怎麽可能有二百裏無水、“鑿地入三十餘丈乃得水”的事情?

  從柳城到盧龍塞這條山路離海邊很遠,沒有碣石山可登,也看不到滄海上“水何澹澹”、“洪波湧起”,等等。曹軍進入盧龍塞以後,經易水,到鄴城,行軍路線是朝西南行,更沒有途經碣石和海邊的可能性。所以,筆者以為,“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詩,不可能是曹操北征烏桓的回師途中作的。

  《觀滄海》必定是曹操在建安十二年七月進軍到海邊時所作。“東臨碣石,以觀滄海。”從地理方位上說,與曹操向烏桓進軍的路線相符合。“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星漢燦爛”,是初秋七月的景象,與曹操進軍途中到達碣石的時令相合。

  《三國誌》上說的七月是陰曆。我查過《二十史朔閏表》,建安十二年七月初一相當於陽曆八月十一日,已經立秋。《禮記·月令》中說:“孟秋之月……涼風至,白露降……天地始肅。”而草木還沒有黃落。《觀滄海》所描寫的正是這孟秋的景象。

  如果《觀滄海》作於曹操征烏桓的回師途中,那已是陰曆九、十、十一月份,即秋末和寒冬的時候,“草木黃落”,“水始冰,地始凍”,北方會下雪,怎麽能見到“樹木叢生,百草豐茂”呢?應該是寒風凜冽,怎麽會是“秋風蕭瑟”呢?

  筆者曾到秦皇島避暑。秦皇島一帶的秋天,來得特別早。當北京地區還很炎熱的時候,這裏已秋風送爽;如果遇上雨天,便會令人感到“蕭瑟”。大家知道,毛澤東主席1954年夏天寫的《浪淘沙·北戴河》,特別提到曹操的《觀滄海》:“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毛主席也感受到“秋風蕭瑟”,想必與曹操當年登臨碣石的節候相近。“毛主席詩詞”的許多注釋本,說曹操的《觀滄海》是征烏桓回師途中所寫,顯然忽略了毛主席詞的寫作時問和“蕭瑟秋風今又是”。

  三

  曹操的樂府詩,現存二十餘首。就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古籍而言,最早載有曹操樂府詩的,是沈約的《宋書·樂誌》(此“宋”為南朝劉宋),分別編在“相和歌”、“清商三調歌詩”和“拂舞歌詩”內。成書在《宋書》之後的《晉書》,其《樂誌》的“拂舞歌詩”,收曹操的《碣石篇》(四章)。與《宋書·樂誌》“拂舞歌詩”所收曹操詩相同。《南齊書·樂誌)舞曲詞內,也收曹操的《碣石辭》,但僅一章(《觀滄海》)。郭茂倩《樂府詩集》所收曹操詩,除《卻東西門行》一首另有所據外,其他均錄自《宋書》、《南齊書》、《晉書》的《樂誌》;其中《短歌行》(對酒當歌)、《苦寒行》二首,在采錄《宋書·樂誌》所載的“晉樂所奏”歌詞之後,又附有“本辭”。

  史書上說曹操,“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這就是說,曹操作的詩都入樂歌唱,成了歌曲。自魏至晉,直到南朝,由曹操詩入樂的歌曲,傳唱不衰,以至成為幾代樂府的名曲。《宋書》、《南齊書》、《晉書》的《樂誌》,反映了曹操的詩成為歌曲流播的實況。如《宋書·樂誌》的“相和歌”,共十三曲,其中《氣出唱》、《精列》、《度關山》、《薤露》、《蒿裏》、《對酒》六曲的歌詞均為曹操的詩;《陌上桑》一曲有三首詞,又有一首是曹操所作。十三曲的歌詞,曹操所作竟占了一半。《柬書·樂誌》“清商三調歌詩”,共二十曲、三十四篇歌詞,曹操所作有九篇之多。

  因此,我們讀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看到其中曹操的詩,俱一一注明,或為“魏樂所奏”,或為“晉樂所奏”,或為“魏晉樂所奏”。這便告訴我們,我們所讀的曹操樂府詩,是“被之管弦”之後的演唱本;除《短歌行》(對灑當歌)、《苦寒行》二首的“本辭”,可能是作者的文學文本外,其他都不是文學文本。

  從詩人的文學文本,變成為歌詞(古代亦稱為“歌詩”),一般都要經過樂師們的處理與加工,而且在流傳過程中,還會有另外的樂師再進行處理與加工。清代學者馮班的《鈍吟雜錄》對此講得很清楚:

  古詩皆樂也,文士為之辭日詩,樂工協之於鍾呂為樂。蓋樂人采詩合樂,不合宮商者,增損其文,或有聲無文,聲詞混填,至有不可通者,皆樂工所為,非本詩如此也。樂府之名,始於漢惠,至武帝立樂府之官,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采詩夜誦,有趙、代、齊、魏之歌;又使司馬長卿等造十九章之歌,此樂府之始也。迨魏有三調歌詩,多取漢代歌謠,協之鍾律,其辭多經樂工增損,故有本辭與所奏不同,《宋書·樂誌》所栽是也。蓋魏、晉樂章,既由伶人協律,聲有短長損益,以文就之,往往合二為一,首尾都不貫。文亦有不盡可通者。馮班在這裏講的樂師對文學文本的處理與加工,包括三個方麵:

  (一)字句的增刪與改動。樂師采詩合樂時,若遇有“不合宮商者”,便“增損其文”。我們如將曹操《短歌行》(對酒當歌)的“本辭”與晉樂所奏的樂府歌詞,加以對比,便能看出樂師們“增損”的痕跡。

  (二)添加“聲”字。《樂府詩集》卷二十六“相和歌辭”題解說:“諸調曲皆有辭有聲。辭者,其歌詩也;聲者,若羊吾夷伊那何之類也。”“聲”是樂音,采詩合樂時,遇到有聲無字處,便要添加供歌唱的“聲”字。相傳古代的歌本,用大字寫“辭”,細字寫“聲”,後來“聲”、“辭”相混,便令人不好理解了。這就是馮班講的,“或有聲無文,聲詞混填,至有不可通者”。

  (三)“合二為一”。樂師們為了配合樂曲,將不相幹的兩首詩合成一篇歌詞。如《宋書·樂誌四》和《樂府詩集》卷五十四,緊接在《碣石篇》之後的《淮南王篇》,就是由兩首詩拚合而成。事實上,不僅“合二為一”,還有不止兩首合成的。如《宋書·樂誌四》和《樂府詩集》卷五十四內,緊靠在《碣石篇》之前的《獨漉篇》,竟是由六首相互獨立的小詩拚合起來的。這裏不妨將《獨漉篇》全文抄錄出來,供讀者研討:

  獨漉獨漉,水深泥濁;泥濁尚可,水深殺我。雍雍雙雁,遊戲田畔;我欲射雁,念子孤散。翩翩浮萍,得風遙輕;我心何合,與之同並。空床低幃,誰知無人;夜衣錦繡,誰別偽真?刀鳴莉中,倚床無施;父冤不報,欲活何為?猛虎班班,遊戲山問;虎欲齧人,不避豪賢。早年,餘冠英先生曾發表《樂府歌辭的拚湊和分割》一文。餘先生在文章開頭說:古樂府重聲不重辭,樂工取詩合樂,往往隨意並合裁剪,不問文義。這種現象和“聲辭雜寫”同為古樂府歌辭的特色,也同樣給讀者許多困難。向來箋釋家不注意樂府詩裏的拚湊痕跡,在本不聯貫的地方求聯貫,在本無意義的地方找意義。結果是穿鑿附會,枉費聰明,徒滋淆惑。餘冠英先生這一段話很重要,又很精當。遺憾的是,在餘冠英文章發表以後多年,仍有學人“在本不聯貫的地方求聯貫,在本無意義的地方找意義”!

  四

  曹操的《觀滄海》,在郭茂倩《樂府詩集》裏出現三次。一次見於第三十七卷,為相和歌辭瑟調曲《步出夏門行》(共四章)的第一章;注明為“魏晉樂所奏”。第二次見於第五十四卷,為舞曲歌辭晉拂舞歌《碣石篇》(四章)的第一章。第三次見於第五十五卷,為舞曲歌辭齊拂舞歌,題日《碣石辭》(僅此一章)。

  《樂府詩集》第三十七卷共四章的《步出夏門行》,出自《宋書·樂誌三》;第五十四卷晉拂舞歌《碣石篇》(四章)出自《晉書·樂誌下》和《宋書·樂誌四》;第五十五卷齊拂舞歌詞《碣石辭》,出自《南齊書·樂誌》。我們現今看到的《觀滄海》,就出自這四處。很顯然,這都是“被之管弦”之後的演唱本。

  人們通常引用《觀滄海》是據《樂府詩集》第三十七卷的《步出夏門行》。為了後文論說的方便,且將《樂府詩集》第三十七卷的《步出夏門行》全文抄錄於此(括號內文字為原有):

  雲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臨觀異同,心意懷遊豫,不知當複何從。經過至我碣石,心惆悵我東海。(“雲行”至此為豔。)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觀滄海。一解。)孟冬十月,北風徘徊。天氣肅清,繁霜霏霏。鷗雞晨鳴,鴻雁南飛;鷙鳥潛藏,熊羆窟棲。錢縛停置,農收積場。逆旅整設,以通賈商。幸甚至哉,歌以詠誌。(冬十月。二解。)鄉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難。錐不入地,塋籟深奧。水竭不流,冰堅可蹈。士隱者貧,勇俠輕非;心常歎怨,戚戚多悲。幸甚至哉,歌以詠誌。(河朔寒。三解。)神龜雖壽,猶有競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驥老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詠誌。(神龜雖壽。四解。)晉拂舞歌《碣石篇》,四章與此相同,但曲前沒有“豔”。第三章題為《土不同》;第四章題為《龜雖壽》,“驥老伏櫪”作“老驥伏櫪”。

  《樂府詩集》卷二十六“相和歌辭”題解說:“凡諸調歌詞,並以一章為一解。”《步出夏門行》四解即四章,前麵的“豔”是歌曲的引子(文義不盡可通)。可能有讀者因為看到詩中二、三章的“冬十月”、“河朔隆寒”等字眼,便以為首章《觀滄海》也是作於冬天。這是把四章詩當成一個整體看待的。實際上,作為樂工們演唱的一套歌曲,從音樂上說,四章是合為一套;而從文學的角度看,四章是四首各自獨立的詩,並不是前後貫通、時令統一、主題統一的整體。四首詩拚合在一起,是合樂的需要。如果合樂隻需要一首詩,它們也可以獨立。像齊拂舞歌詞,便隻取《觀滄海》一首演唱,而題日《碣石辭》。

  《步出夏門行》四章詩中。《觀滄海》是孟秋渤海邊的景色,《冬十月》是北方孟冬時的景色,《河朔寒》是北方隆冬時的景色。《神龜雖壽》沒有時令特點,是作者暮年言誌抒情之作。四章詩的寫作時間,隻有《觀滄海》可以確定是曹操進軍烏桓的途中所寫。《冬十月》和《河朔寒》寫河北地區初冬和隆冬景象,當然是冬天寫的;但因曹操在河北地區作戰數年,很難斷定這兩首詩就是寫於征烏桓的那個冬天。至於《神龜雖壽》則可以肯定不是征烏桓的歸途中所寫。曹操征烏桓時,雖已年過半百,但正是雄心勃勃、南征北討的時候,不應當有“驥老伏櫪”這種自比和帶點無可奈何的人生感慨。曹操於建安十五年寫的《讓縣自明本誌令》中,還回憶當年舉孝廉時,“同歲(同年被舉的)中,年有五十,未名為老”。他自己征烏桓時剛過五十歲,怎麽會稱“暮年”呢?《神龜雖壽》這首詩的主旨在“養怡之福,可得永年”,即強調養生延年,與“東臨碣石,以觀滄海”的豪邁氣概,不可以同日而語。所以清代王堯衢的《古唐詩合解》。特別指出:《神龜雖壽》“蓋孟德晚年所作”。

  曾經作為高等學校文科教材的《中國曆代詩歌選》,在曹操《步出夏門行》一篇注雲:“步出夏門行”又名“隴西行”,樂府“相和歌”“瑟調曲”名。曹操這詩共有前奏曲“豔”一章,歌四章:《觀滄海》、《冬十月》、《土不同》、《龜雖壽》,是建安十二年(207)北征烏桓時所作。北京出版社的《漢魏南北朝詩選注》,關於《觀滄海》的說明:(曹操)於建安十二年(207年)八月,出奇兵襲擊烏桓,大破鳥桓於柳城(今遼寧省興城縣西南)。九月,勝利回師。曹操的《步出夏門行》就作於回師的途中。這都是從文學的角度把《觀滄海》、《冬十月》、《土不同》、《龜雖壽》四首詩作為整體看的,並認為是同時所作。注釋者沒有考慮到“被之管弦”之後的演唱本與文學文本的差別。

  據我看到的資料,清代以前沒有人推測《步出夏門行》四章詩的寫作時間。清代的朱嘉征、朱乾最早說到《步出夏門行》四章詩是“魏公北征烏桓時作”。朱嘉征、朱乾把四章詩的寫作時間定在“北征烏桓時”,並沒有說出什麽根據,倒是反映出他們對於樂府歌詞的拚合現象不夠理解。他們把“本不聯貫”的四章詩聯貫起來了。他們那種隨感式的言論,實不足為據。朱乾對於“步出夏門行”還這樣解釋:“魏武征烏桓時,獻帝已都許,而題日‘步出夏門行’者,京許猶京洛也。”認為這四章詩題日“步出夏門行”,是用夏門指代洛陽(夏門在洛陽),又影射獻帝所在的許昌。受此說的影響,中華書局1979年出版的《曹操集譯注》,解釋四章詩題為“步出夏門行”的原因是:“夏門:……是洛陽的一個城門。按曹操建安十二年回鄴到夏季出兵,這中間可能又到洛陽。”說曹操可能從洛陽夏門走了一趟,才把四章詩題為“步出夏門行”。這真是莫大的誤解!所謂“步出夏門行”,不過是樂府舊題,在這裏也是樂曲名,它並不是四章詩內容的概括,同四章的詩意沒有什麽聯係。

  在《宋書·樂誌三》中,《觀滄海》等四章詩除標有樂曲名《步出夏門行》之外,另又標有題目《碣石》。《晉書·樂誌下》和《宋書·樂誌四》的晉拂舞歌《碣石篇》(入選《樂府詩集》第五十四卷)。包括《觀滄海》、《冬十月》、《土不同》、《龜雖壽》四章。朱嘉征、朱乾及近世學人可能認為,既以“碣石”為總題,四章詩便是經過碣石山時所寫。如果真這樣認為,那又是一個誤解!《宋書·樂誌》的“相和歌”、“清商三調歌詩”、“拂舞歌詩”。《晉書·樂誌》的“鼙舞歌詩”、“拂舞歌詩”,各篇都是用首句幾個字作題目,很少有例外。《觀滄海》等四章詩,之所以題為“碣石”,不過是因為首章首句是“東臨碣石”,並不意味著四章詩都與碣石山有關。這正如《論語》、《孟子》的篇名,有《泰伯》、《衛靈公》、《梁惠王》等並不表示各篇的內容是圍繞泰伯、衛靈公、梁惠王展開的。

  總之,現今我們看到的《觀滄海》、《冬十月》、《土不同》(《河朔寒》)、《龜雖壽》四章詩,是經過樂師們拚合、處理過的“被之管弦”的演唱本。我們閱讀時必須慎重辨析。朱嘉征、朱乾把“本不聯貫”的四章詩聯貫起來,推測四章詩俱作於“北征烏桓時”,原不可信;近人又有進一步推測四章詩俱作於征烏桓回師途中的,便更不可信了。本文寫到這裏,筆者覺得可以說,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考察,都沒有理由“斷定”《觀滄海》是曹操征烏桓的回師途中所作。

  1995年1月寫 2010年1月改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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