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到了小米。她站到窗外對我笑,像是我們十六歲第一次見麵時的笑,她張開胳膊,像個小妖似的說,嘿,我是小米,你也在這兒嗎?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在一棵高大的合歡樹下,我始終不明白我們學校為什麽種了那麽多的合歡樹,一棵又一棵。夏天來的時候,開得滿院子都是粉色的小傘,招搖而憂傷,因為每一陣雨後,地上都落滿了那粉色的憂傷的小花。多數時候,我和小米站在花下,黯然神傷。
那是我們開學第一天,我和小米來得最早。我們的班主任在門口笑著等我們,那是一個多麽英俊而年輕的男人啊,我幾乎一下子就愛上了。後來小米說,她也是在一瞬間愛上的他。他叫雷諾。
小米看到我的時候第一句話是,嘿,你也在這兒嗎?
這句話張愛玲說過,在一篇《愛》的小說中說,嗨,你也在這嗎?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正好遇上了。我和小米,在那棵開滿了合歡的樹下,說,嘿,你也在這兒嗎?
雷諾說那是多美麗的一幅畫啊,兩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個穿了白裙子,一個穿了牛仔褲,站在開滿了花的樹下,他說,幾乎在同時,我就喜歡上了你們。
他沒有說愛。因為他是大人了,一個二十二歲的大人。
後來,小米經常出現在他的宿舍裏。他的女朋友還在上大學,他拿給我們照片看,是一個臉上有雀斑的女孩子。小米說,她一點兒也不漂亮。
可她很愛我。雷諾解釋說。
我們也很愛你。是嗎?說完小米看著我,綠禾,你愛我們的老師嗎?
我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小米總是這樣直率,而且不顧一切後果,她還吸煙,過生日的時候,她在身體上紋了一朵蓮花。
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小米說,綠禾,我也愛你,你是我永遠的朋友,我們那陣特別愛說永遠,永遠有多遠呢,沒有人知道。
雷諾說,別開玩笑了,你們還是小孩子呢,有時間我請你們去郊遊。
我們去了離學校很遠的大堤上,大堤上柳樹一行又一行,風吹過來時有很多柳絮吹到我們臉上。小米穿了長絲襪,塗了口紅,還有,把頭發做成了大波浪,像個風塵女子。我知道她都是偷著用的她姐的東西,那種頭發,要用一種火鉗夾,頭發都有燒焦的味道。
我還不知道如何裝扮自己。隻是穿著一雙白球鞋和牛仔褲,一件男式的白襯衣。母親總是把我打扮成一個中性的少年,我沒有錢,沒有口紅,沒有裙子,但並不妨礙我喜歡雷諾。
沒有人會不喜歡雷諾。他俊朗幹淨,而且頭發黑黑亮亮,講話的時候,手勢特別美,瘦瘦長長的牛仔褲讓他穿上真是好看。
小米說,真想為他生個孩子啊。我們的孩子一定很美。
我嚇壞了,看著小米,小米真是快愛瘋了雷諾,一個女子想為一個男人生孩子,真的是愛啊。
這個瘋狂的念頭真讓人喜歡。我卻不敢說出來,但我比小米的想法更瘋狂,如果雷諾讓我與他私奔,我會的。
小米說過,綠禾,你是座沉默的火山,一爆發,就會把自己燃盡了,你要是愛上誰,誰會在劫難逃。
我愛上了雷諾,但我不說。因為小米說,她愛雷諾,誰也別想從她手中奪走雷諾,誰也別想。
放假的時候,我和小米每天廝守在一起,因為想去遠方,每天都在想,可每天都沒有去。閑下來的時候我們就打打麻將,幾乎是無師自通,一張張透明的麻將從我們手中飛出去,我一直不明白我們為什麽打麻將把光陰浪費掉,也許是我們太無聊了?很多個下午,都是我和小米在打麻將,有時窗外下著雨,有時是麗日晴天,我們極少說話,對雷諾,幾乎是絕口不提。
那時雷諾一個人騎車到處亂逛,他先去了秦皇島,然後又騎車去了蘭州,整個暑假,他在流浪。兩個愛上他的女子,一直在打麻將中度過了整個夏天。
小米十八歲的生日我們邀請了雷諾。在一個小酒吧中我們喝得爛醉如泥,雷諾說要我和他從十八層樓高的地方跳下去,然後讓小米為我們鼓掌。為了他這句話,我淚流滿麵。
因為他說的是和我從十八層樓高的地方跳下去。
後來我去衛生間,回來的時候發現他們走了。老板說,他們結了賬,走了。
我知道我失敗了。那個英俊得讓人窒息的男人讓小米帶回家了,因為小米的家人都去鄉下奔喪了,小米的奶奶死了,空蕩蕩的房子裏隻有她一個人。我去過幾次那間老房子,在這個城市,那種老房子不多,隻有有身份的人才能去住。小米的母親。是一個劇團的演員,是我們小城中最漂亮的女人,而她的父親,是一個酗酒的家夥,愛打老婆,但是非常愛小米。
小米說過,那所房子,是一個男人給她母親的。屋裏的家具,幾乎全是紅木的,陰鬱的,透著懷舊和感傷。
而此時,他們正在房裏纏綿。會是我和小米打麻將的那間屋子嗎?
長長的窗簾拖到地上,還有一張放到地上的墊子,非常性感。小米會穿上她白色的蕾絲內衣嗎?會把那花蕾一樣小小的乳讓他看嗎?
想象的一切在空中如蝴蝶般飛著,我一個人在街上亂逛,除了亂逛,我能去哪裏?
學校院子裏的合歡花又開了,一片一片的,真驚豔啊,怎麽會有這麽多開花的樹,怎麽像櫻花一樣讓人有一種死的衝動?
我站到教室的窗前,看著那花飄下來,一朵,又一朵。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讀書,翻書的聲音一陣又一陣,打開合上,合上再打開。我看著旁邊空空的座位,小米已和我不同,她已經成為女人。再看到她,她臉上飛起紅雲,把我拉出去。在空曠的操場上,滿天的星星仿佛都濕了,她吐氣如蘭,說話時透出從來沒有的溫柔。你不知道有多好。小米說,綠禾,你真應該也快點長大,我要嫁給雷諾,我會的。我的眼淚一粒粒飄下來,還有兩個月,我們就高考了,小米,你打算去南方嗎?我的話南轅北轍。小米握住我的手。如果你是個男孩兒多好啊,我就不會愛上別的男人了,而且,如果不是雷諾,如果你喜歡,我會讓給你的。我哭得更凶。我們兩個都知道我為什麽哭。小米卻病了,一日似一日地消瘦下去,有好幾天沒來上課。我去看她,給她買了最愛吃的桃子。她始終不說話,然後點了一支煙,很老練地吐著煙圈,吸完了,把煙摁在了胳膊上。我陪你打麻將吧。小米。她搖頭。綠禾,我想我真有孩子了。小米平靜地說著,一臉的幸福,多好啊,我有了他的孩子。她握著我的手,臉像一朵開著的花,窗外什麽時候下起了雨?那天下午,雨一直下,一直下。我去找雷諾。宿舍裏,他正彈著吉他,唱得是《三月裏的小雨》。我進去後,他停下了,問,綠禾,有事嗎?
我從來不進他的小屋,這是第一次。我想過千百遍他小屋的樣子,沒想到如此簡單幹淨,一張單人床,一把琴,牆上是很大的犛牛頭骨,觸目驚心。濕濕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為什麽要哭呢?
但我哭了,不可遏製,到後來都失了聲。
他走過來,輕輕地把我抱在懷裏,傻孩子,你知道你有多可愛。
我搖頭,他輕輕地吻著我的頭發,兩隻手緊緊地摟住我的腰。我難以自拔。
沒有人能抗拒雷諾的誘惑。我掙紮著,小米懷孕了。我說。
他靜下來,眼神裏有一種東西在閃爍著,我愛你們。他說。你該知道,我愛你們。
我掙脫開他的懷抱,跑了。除了愛情,什麽都可以分享,但是,愛情不行。
但是,小米不能生下他們的孩子。不僅僅因為她還隻有十八歲,不僅僅是她還要高考。
因為雷諾要和臉上長著雀斑的女人結婚了。那個女人的父親,是我們市的市長。
我去看小米,她喃喃自語,綠禾,你說我們怎麽會那麽傻呢,我們怎麽會愛上雷諾呢?
小米沒有參加高考,她被母親帶到遠方一個親戚家做了流產。當我收到南方一所大學的通知書時,小米去了國外,嫁了一個法國人,年紀很大,足可以做她的父親。
十九歲的新娘遠嫁他鄉。小米說,綠禾,我以為我會很晚才結婚,或者不結婚,或者隻有我們兩個人一直到死。但我為什麽結婚走了,大概是因為想不再遭遇愛情。
我最後一次回學校去看那些合歡樹,讓我難過的是,我們教室門口的合歡樹死了,殘枝敗葉,一朵花也沒有了。十六歲的時候我和小米相遇,她笑著說,嘿,你也在這兒嗎?
而雷諾,因為攀上了一個有權的嶽父,不用教學了,他調走了,去了一個政府部門。有一次我在一個飯店門口看到他,他喝高了,正在嘩嘩地吐。我遠遠地看著他,覺得他像那地上吐的東西,讓人惡心,那微胖的身軀衰敗著,像早死的秧苗,再也不會活過來了。
我收到小米的信,隻有短短的幾句:你好嗎,我的傻女孩,去買幾條裙子穿吧,因為男人喜歡女人味十足的女孩子。我愛你。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沒有人比小米更了解我,我們是一隻手的手心手背,知道彼此的來龍去脈,從此後,再也不會有人走進我的心裏。而我是從她開始,才知道愛是怎麽回事,才知道有些愛,必要付出一生的代價才會去忘記。
給她回信的時候我沒有說門前的那棵樹已經死了,我說,親愛的小米,你知道嗎,那棵樹又開滿了合歡,滿樹都是。我還知道它有個名字叫精靈樹,農村裏都叫它鬼樹,不能種的,隻是它開的花太妖豔了,真好看呢。
在信的最後我說,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在那棵合歡樹下你曾說,嘿,你也在這兒嗎?
今天,我要回答你,嘿,小米,我在這兒,一直在這兒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