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9.是的,1999年。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隨便把某段歲月輕易滑落,丟在路上,讓它們放任自流,激不起我半絲漣漪。實際上,大多數光陰就這樣讓我浪費得體無完膚,我對於99年以前的記憶丟掉得極快,快到我回憶起它們時,隻是稍帶而過。
我的一切,從1999年開始。
這一年,我遇到了江逸然。
確切點說,人生所有精彩是從江逸然開始。
也許所有女子的故事都會開始於一個男人。這一點從我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有的時候,我一直以為自己在懷念江逸然,後來我才知道,我在懷念一場相遇,一場愛戀,一場有關光陰的記憶——毫無疑問,青春裏的愛戀一定都隆重盛大,無論當年看起來有多麽卑微,何況我們開始得轟轟烈烈,也收場得轟轟烈烈,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遭遇如此透骨透心的愛情。並不是。
時隔多年之後,我回憶起那個春天的下午,我和馬寶要去重慶找一個男生打架。馬寶說要花了他,要給他放血。那時馬寶是個憤青,一臉的不憤——即使這樣,說她是個妖豔的漂亮女子,我一點兒也不否認。她喜歡上了吉他手楊軍,而楊軍移情別戀。馬寶說,我要廢了他!
十分惡狠狠。
她即使憤怒起來都比別人好看,在十九歲的時候,我們都曾經如此憤怒。憤怒是這麽平常的事情,一件事情都讓我們暴跳如雷,我們絕對不是溫柔賢惠的女子——雖然我們如花似玉。
我對於馬寶要廢了楊軍這件事情感覺非常刺激。
行駛在廢了楊軍的路上,我們一人吃了兩個冰激淩,在火車裏罵著楊軍,在馬寶嘴裏,我第一次聽到了江逸然的名字。早知楊軍這麽始亂終棄,我還不如和江逸然好呢。那時他們都對我有意思。誰是江逸然?我問。楊軍一個特帥的哥們兒,長得不如楊軍帥,但絕對迷人,特別有氣質。
黑瘦黑瘦的,會寫歌詞,會吹薩克斯,和楊軍在一起死磕的,和咱倆差不多。在見江逸然之前,我大抵知道了江逸然的情況——B大的才子,高高瘦瘦,沉默寡言。單眼皮,薩克斯吹得好,和楊軍很鐵,據說對馬寶動過心。我們坐了一夜火車才抵達重慶。天知道坐了一夜的火車還有多少鬥誌要滅一個人,冷而饑餓。在重慶火車站吃了一碗熱幹麵後,馬寶忽然很傷感:我一看到重慶就想落淚。其實這是我第一次來重慶,馬寶帶我到廣場轉了一圈,然後在重慶解放紀念碑前照了一張相,之後才到達了楊軍的樓下。楊軍顯然比照片上還要好看,楊軍說:你這樣鬧還有什麽意思?馬寶給了楊軍一個耳光,楊軍要打馬寶,我說,你試下?不信你打她一下試試?她是誰?楊軍問。我妹妹。我隻比馬寶小三天,馬寶從來不叫我妹妹,我也不叫她姐姐,但現在一聲妹妹讓我極為感動。楊軍掏出電話打了一個電話,十分鍾後,我看到了江逸然。後來我看到一本書上說緣分,原話是:緣分就是從天下掉下一個人來,正好砸中你,你一看,無論從款式還是類型全對。我想起了我和江逸然的初相見。我們在一對分手小戀人麵前見麵,我們是彼此的好友,他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出現在我麵前,白襯衣圍在腰上,牛仔褲髒兮兮的有好多洞。後來我看過韓國很多影星的照片,都不如江逸然好看。
他也看了我一眼。
我忽然非常心跳。
愛情的發生有時候就在這一眼吧!
馬寶還在和楊軍對罵著,場麵很慘烈,江逸然拉走了楊軍,然後對我說:哎,晚上一起吃飯,嘉陵江邊,我請客。
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這樣對我說的,他叫我“哎”。
我發了一會兒呆,馬寶惡狠狠地說:我非廢了他不行,我非廢了他不行!
二
1999年4月的江邊。
風吹起我的頭發,我走在江逸然的身邊,他高我十厘米,我們在江邊吹著風。
馬寶和楊軍重歸於好,馬寶撲到楊軍懷裏,楊軍說,你呀,這小性子我受不了,還總想廢了我,你說,我敢要你嗎?其實我是騙你和別人好了呀。
馬寶哭著罵他:你要我命你要我命呀。我和江逸然相視一笑,離開他們到江邊吹風。
剛剛喝到薄醉,夜風一吹,頭就有些暈。臉上飛起粉紅,我與江逸然離著有一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吹著嘉陵江的風。
人家打架你還跟來?他小聲說。
嗯。我的聲音聽起來有了溫暖和香味,自己都覺得無限異類。在1999年4月的黃昏裏,我和一個心儀的男子走在江邊。
他無言,我無語。誰也不曾說。但誰心裏都有一種春色蔓延,不停地蔓延,我聽到自己內心的小獸蘇醒,那是十八年來不曾有過的蘇醒。走了將近兩個小時。他小心把報紙為我鋪在下麵,來,坐。我記得那天穿了一件草綠色的裙子,他事後給我打電話說,你知道嗎遠茵茵,我是從你開始迷戀草綠色,原來草綠色這樣性感,這樣迷人,這樣讓人陶醉呀。但那天我們什麽也沒有說。我們坐在江邊,手指糾纏著手指。夜色溫柔。江上好多漁船,江邊很多燈火。我聽到他的呼吸如此綿延,絲絲縷縷,透過黑夜滲透到我骨子裏——感謝馬寶,讓我遇到江逸然。你喜歡馬寶嗎?我忽然問出這樣的問題——連他曾經的動心我都嫉妒了。不喜歡。那馬寶說你喜歡過她?他笑了,馬寶騙你的,馬寶曾經表示喜歡我,我拒絕,後來,她跟了楊軍。原來如此。我有小小得意,他不喜歡馬寶,他喜歡我。這小小的得意來源於這暗自的喜歡。我的手機響了。是馬寶。馬寶說,重色輕友的東西,你去了哪裏?快回來,我們要坐夜車回去,明天還有考試。在我轉身站起來要走的刹那,我感覺手裏一陣緊一陣熱,我還沒有清楚怎麽回事,我的手被江逸然牽住了。
那麽緊那麽緊。
我戰栗著,抬起頭看著他。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短發:遠茵茵,下次為我而來,好嗎?
我使勁點著頭,使勁地掐著他的手。
夜色溫柔。
重慶,親愛的,重慶。我的重慶。
三
此後三年。
每周五,坐夜班火車走,淩晨到重慶,他站在出站口,一把牽起我。就是說,為了接我,他要在4點半起床,然後到火車站,帶上我,穿越重慶的清晨。
我記得我在火車上不停地走動,記得倚靠在車廂連接處吸一支愛喜煙,記得總是站著沒座,到重慶時,腳都腫了。
僅僅為了和他待在一起二十四小時。
我住他們學校旁邊招待所,三十塊錢一個床位。後來也住過青年旅館,20塊錢一個床位,和世界各國愛好旅遊的人民住在一起,五六個人一間屋子。
沒有衛生間。
環境吵鬧,江逸然說,以後我有了錢,我讓你住五星級賓館,不住都不行。
六星!
不,七星!直升機來接的那種!
這個建築係的高才生,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貝聿銘,就像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個博物館的館員。請原諒一個博物館係的女生沒有誌向,天天和那些出土文物打交道,再不發生點愛情,還讓人活不?這句話是馬寶說的,我顧不上馬寶了,馬寶和楊軍到底如何了我根本不再關心。
我在全力以赴談戀愛。
我在愛一個叫江逸然的男子。
他說天天想我,洗臉時想,走路時想,吃飯時想,去衛生間時也想,他說想念我男孩兒似的帥,想念我的草綠色,他說,想念我的味道。
在六月的櫻花樹下,我聞到了櫻花發出的聲音,聽到了窸窸窣窣的抽枝,是我的身體在抽枝。
他在吻我。
我們的牙齒碰到一起。
笨呀你,他輕聲怪著我,這樣甜蜜這樣動人——來,別用牙齒咬我,接吻不是這個樣子的。
——是我的初吻,膠粘在一起,兩條魚的沉沒,再沉沒。那時我如此瘦,隻有一尺八寸五的腰圍,那時我的骨頭硌到了他的骨頭。他小聲伏在我耳邊:遠茵茵,我命令你長點肉。
這是多麽溫柔的命令。
更多的時候,我們遊蕩在重慶的街巷裏,吃擔擔麵,喝下午茶,每一分鍾都要抒情。上衛生間要一起去,隻要男衛生間沒有人,我便混進去,隻要女衛生間沒人,他便混進來。
活到不分你我。
連蚊子他都要嫉妒。蚊子吃了我的血,他狠狠地說:居然成為我情敵,居然敢吃我女人的血!而且,是這樣深的吻!我都沒有。
和他撒嬌邀寵,讓他背著上重慶那麽高的台階。後來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不能再愛上別人,在1999年,我把所有的愛情全部透支幹淨了,幾乎給以後的歲月所剩無幾。如果有,也是一片殘渣而已。
我愛上這奔波。
愛上夜行火車。
愛上去往重慶看望一個人。
很多年之後我不再坐火車,而是成了空中飛人飛來飛去。在2009年我坐了一次動車之後,我徹底失去對當年火車的記憶。動車,它那麽舒服那麽快,它不是那種夜行的慢車,一站一站,無數站才能到重慶,它沒有了當年等待的心情,沒有了我站在火車車廂連接處一個人抽煙的寂寞。
請原諒我如此懷舊。
因為。我已經老了。
老成一塊即將風化的愛情化石。在1999年裏,我成了一個標本,碩果僅存。
四
此後多年我夢裏反複出現重慶那些舊街巷,還有火辣辣的擔擔麵。
是從愛上江逸然之後我開始吃辣,直到胃徹底壞掉,直到再也不能吃辣。
最初的甜蜜和瘋狂終於過去了,戀人之間小小的糾纏開始摻雜進來,我開始抱怨他不夠愛我,我說十次我愛你他才回答一句。我逼問他他愛我有多少,他說,沒有多少。
我憤怒。
他轉過來抱住我,真沒多少,和江水一樣多吧。
反怒為喜。
他亦開始來找我,念我路途奔波,而我早上四點半起床,騎一輛半新不舊自行車,穿過半個城市的懸鈴木去火車站接他。
夏天還好,冬天來了可真冷。凜冽的風刮過,我單薄的身體抵擋住寒風,為了這十幾個小時的相見,兩個人的付出可謂艱辛。馬寶說,歎為觀止,簡直是最動人的愛情片。他們做不到我們這一點,三個月才奔波一次。而我們一周一次,所有的錢全捐獻給鐵路部門。楊軍說,愛情動物呀。真嫉妒。我們四個重聚在一起,馬寶已經不和楊軍爭吵了,他們之間的愛情形同僵屍。我知道,愛情遠去了,彼此淡漠到連架都懶得吵。那是我們四個最後一次在一起,後來馬寶出國了,楊軍自己開了一個外貿公司。後來,我和江逸然也徹底離散了。青春中的愛戀,多麽像一場盛大的演出,謝幕時,居然這樣如一地碎殼子,還沒來得及細細欣賞,一切,已經過去。頹敗是從嫉妒開始。他居然在重慶有三個女友。雖然不是戀愛關係,但在一起稱兄道弟,一起醉酒一起唱歌一起搞小樂隊,這是1999年年底我發現的。我命令他不可以和她們在一起鬼混。他看了我一眼:你以為你是誰?這句話讓我發瘋!我是誰?我是他說過生生世世要愛的人,他說了要和我同呼吸共命運,要好得穿一條褲子,要和我打成一片。我看著他:你再說一遍?麻煩你再說一遍!你以為你是誰?他輕輕地說。江逸然,我一字一句地說:你會後悔的!說完我轉身就走,我跑得比風還要快,我要回上海去,我要回去,一分鍾都不能等了!他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沒有影了。我到了火車站,想坐任何一班火車離開重慶,隻要快速離開就行。
坐上火車之後,才知道是去北京的車,我站在火車車廂連接處,淚如雨下。
他瘋狂地給我發短信:你要讓我急死呀!告訴我,你在哪裏?告訴我。
我關了手機。
我以為我是誰?那麽,我是不是誰,我就是一個如此瘋狂地愛戀一個男人的女子,這樣的愛戀讓他居然以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難道樂隊的三個女子比我還重要嗎?
第二天我到達了北京,站在天安門前,我看著毛主席像,心裏一酸:江逸然,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愛你。
打開手機,短信快擠爆了,我給他回了一條短信:我在北京,我在天安門。
等著我,他說,等著我。
也許隻有少年時才能這樣地狂熱?為了一個人可以不生氣,可以從上海到重慶,可以從重慶再跑到北京。我在北京等待江逸然,等待他來安慰我,等待他來哄我。
北京,天安門。
我們看著對方,這個坐了一天一夜火車的男子,是為了我來到北京。
他說,知道嗎遠茵茵,這居然是我第一次來北京,我把同宿舍的人的錢全借來了,走,我帶你去長城吧。
我們在北京整整待了三天。
北京,頤和園、故宮、北海……這是我和江逸然的北京,我們一直牽著手跑著糾纏著。這是二十歲的北京,他和我,如此年輕,如此不顧一切地相愛。
是在朝陽區的一個小旅館裏。僅僅要70塊錢。
我們住了三天。
隻有一張床。
他緊緊地抱著我,抱得我不能呼吸,緊緊地親吻我,吻得我有些暈眩……親愛的……請允許我回憶起這些時仍然充滿了惆悵與甜蜜,我如果知道我和江逸然之間早早晚晚會離散,我一定不會像一隻刺蝟,一定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江逸然,讓他跑到衛生間一次次衝涼。
等待我,我說,等待我們結婚的那一天。
江逸然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那我等著,告訴你遠茵茵,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
我們離開北京時,一個去上海,一個去重慶,在站台分手時,擁抱一次,再回來,再擁抱一次,再回來,如此往返多少次。不嫌煩。很多年過去了,我看到站台上來來回回相送的小戀人,忽然感慨萬分——在年輕的時候,那樣的傻事並不傻,幾乎出自天然。
五
我們的爭吵一次次升級,由一開始跑到北京去哄,到後來根本置之不理。再到後來,基本上不再爭吵。
由一周看彼此一次到一個月,最後,半年不再見。
最後,永遠不再見。
他說第一次分手時我幾乎崩潰掉,甚至想吞安眠藥自殺。他說最後一次分手時我淡淡地說,好吧。
看,這就是時光的力量。
所有的愛情都會由濃轉淡,都會在時光麵前慢慢衰敗不堪。我終於知道,所有的所有,終於都能成為過去。
所以,我刻骨銘心地懷念1999年。
我親愛的1999年。
兩處奔波。上海到重慶,重慶到上海。
永遠的火車,永遠的等待,擁抱,親吻,相思綿綿。眼淚,歡喜,情義綿綿。1999年,新世紀,它離我有多遠了呢?
馬寶結婚了,楊軍發財了,有了一對雙胞胎,江逸然在一個政府部門當了處長。
我看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有了淡淡的魚尾紋。而江逸然早已經娶妻生子,有了小肚腩,戲劇性地和我曾經重逢在北京的大街上。我們彼此寒喧,他太太說讓孩子認我當幹媽,因為江逸然介紹我說,這是我上大學時最鐵的哥們兒。
之後我們各奔東西,我遠遠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間覺得自己老了。
我在泰國一家五星級酒店寫這篇東西,之後沉沉睡去。
在夜裏,我夢到了江逸然。
好多年好多年我不再夢到他,曾經有一段時期,我天天夢到他,他追我,哭著抱著我……這個夜晚,我夢到了他,夢到了嘉陵江。
我夢到我們初相見,他說,哎。
我夢到我們的手緊緊地扣在一起,站在江邊,相約一輩子在一起,永遠不變老……醒來時我發現這一切隻是一個夢,再也回不到十九歲,再也回不去了……我發現我的枕邊一片濕……我是在夢裏哭了還是剛才哭了呢……哦,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