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向季澤想了很久,怎麽會喜歡上蘇樵樵的,他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笑了——他是因為蘇樵樵的短發才喜歡上她的。
他不喜歡長發的女生。就是不喜歡。以他的長相和才氣,周圍有很多女生喜歡他,亦有那大膽的女生給他發短信,往他的郵箱裏發照片,還有更大膽的,站到他宿舍樓下嚷著:向季澤,向季澤,去看電影嗎?
他為人散淡,不輕易和女生調笑,好像天生具有一種落寞氣質,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個黃昏。這是一個女生寫給他的情話,整個人怎麽會看上去像一個黃昏呢?這是什麽比喻啊!
因為這寂寞性格,大學四年,有三年他是一個人獨來獨去,亦有好色的女生說他是gay。他不解釋,因為也沒有知心的男友,他不喜歡運動,不去踢足球或打籃球,不合群,孤單,也不做有學問狀,更多的時候,他一個人跑到八樓的樓頂抽煙,很多女生試圖靠近他,結果總是無功而返。
他每年寒暑假都是一個人坐火車回上海,最後一年,他在火車上遇到了蘇樵樵。
蘇樵樵擠在他身邊,大聲地嚷嚷著。他身邊的女子,沒有一個有這樣大的聲音。蘇樵樵黑黑的短發,一笑兩個虎牙,問他:你哪個學校的?北外的呀?怎麽這麽帥呀。他就笑了,哪有一個女孩子和他這樣說過話啊,他看了她一眼,拿出一支煙說:抽嗎?
好呀。
他們一起跑到火車車廂連接處抽煙,他先點著了,然後蘇樵樵叼著煙,接近了他的煙。蘇樵樵說:怎麽好像接吻似的。
他笑了。蘇樵樵如此簡明扼要,一點兒不裝,有男孩兒似的灑脫,重要的是,她有一頭短發,黑黑的,好像黑夜似的。下車的時候他說,來,打開手心。蘇樵樵打開手心,他在她的手心裏寫了十一個數字,是他的電話號碼。這是他第一次給人留電話號碼,寫完了,心裏跳著許多小鹿,都出了汗。蘇樵樵揮著手說:向季澤,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放心吧,一定騷擾你。
她卻沒有給他打電話。整個暑假,他一直等待著她給他打電話,結果卻沒有接到蘇樵樵的電話,他有些惆悵,因為他這麽驕傲這麽自負的人,怎麽會不給他打電話呢?三年啊,他沒有對誰動過心,周圍的女孩子全都鶯聲燕語,長發飄飄,他不喜歡長發的女孩子,一點兒也不喜歡。
開學以後,他希望再遇到她,結果一直沒有。他隻給她留了電話,沒有和她要電話,也沒有問她是哪個學校的,他唯一知道的線索,就是她也是上海人,在北京上學,僅此而已。
而蘇樵樵呢。蘇樵樵一直在給他打電話,她是個活潑開朗大方的女孩子,從看到向季澤的第一眼,她就喜歡上他了,他多麽像卡通裏的憂鬱少年啊,所以,她大膽地靠近了他,然後和他說了話。
她本來想給他留電話的,可是,她矜持了一下,然後握著手,跑開了。跑到公共汽車站牌下才發現,因為太激動,她手心裏出了很多汗,汗把那些電話號碼全淹沒了。她急得快哭了,怎麽會啊,怎麽能啊。但的確是麵目全非了。唉,怎麽會把他電話號碼丟了啊,怎麽會啊。
二
她記得向季澤說過,好像是北外的,於是,每個周末的黃昏,她出現在北外的校園裏,即使刮風下雨她也要來。北外的校園不大,總有男生路過她,然後打招呼:一起去看電影啊。
她等待的人隻有一個。向季澤那種落寞的樣子非常吸引她,她以為會喜歡活潑開朗的人,原來不是呀。她是一個有點像假小子似的女孩,咋咋呼呼的性格。上了大學,別的女孩子都談了男友,隻有她沒有。
沒有人追求她。
於是,蘇樵樵和同宿舍的人打了賭,她一定要在大四這年有一個男朋友!所以,在火車上她發現了向季澤之後,她勇敢地走了過去,然後和他打著招呼,當他寫給她電話號碼後,她第一個念頭就是給他打電話,可是,老天爺知道她怎麽會出這麽多的汗,結果,她找不到向季澤了。
守株待兔的第三個月又十天,她看到了向季澤。他正從食堂出來,好像剛洗了頭發,在秋天,他渾身散發出一種動人的芬芳,蘇樵樵跑上去,拍一下他的肩:嘿。
向季澤回過頭,看到一頭黑黑短發的蘇樵樵喜氣洋洋地站在他麵前,他手裏的東西啪地就掉了。你去哪裏了,急死我了。
這句話分外親分外體貼了,她丟了,他著急了。她紅了紅眼圈,小聲地說——我把你給我寫的電話搞丟了,出汗太多了,看不清了,所以,我隻好天天來這兒等,你看,我等了三個月了,你看,我都瘦了。
愛情這個鬼東西,說來就來了,才見第二麵而已,他們就牽了手,然後一直在北外校園走啊走。走到天都黑下來,蘇樵樵才說:我還沒有吃飯,餓都餓死了。
兩個人都笑了。
向季澤的同學都說,蘇樵樵長得不好看,除了一頭黑黑的短發和別的女生不同,他們不明白為什麽向季澤會選擇一個這麽一般的女孩子。向季澤沒有解釋,隻是說,喜歡。
他喜歡短發的女生。就是喜歡。
蘇樵樵依舊和從前一樣,男孩兒一樣,上樓也要讓他背。向季澤的性格漸漸不那麽寂寞孤單了,偶爾也和男同學去玩玩足球。他發現蘇樵樵改變了他很多,至少,他不再寡言了,而是和蘇樵樵一起參加各種活動,連他自己都發現,那種沉鬱的性格,因為蘇樵樵,一掃而空了。
三
畢業後蘇樵樵去了南京,向季澤留在了北京。
因為太忙,兩個人三個月才見了一次。三個月後,向季澤見到蘇樵樵的第一眼,臉就沉了下來,兩個人在秦淮河吃飯的時候,向季澤說,我不喜歡你了,我們分手吧。
蘇樵樵的眼淚嘩地一下就下來了。這是從何說起?人剛走,茶就涼了,怎麽會這樣?難道他又有了新歡?舊愛馬上就不要了?
她哭得山崩地裂稀裏嘩啦,問著為什麽為什麽?她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就要一是一二是二,就要問個清清楚楚。
對方說的理由卻讓她哭笑不得,向季澤說,誰讓你留了長發?我不喜歡。
就這?
就這。
那我立刻剪了去!
走呀,剪去。
當下兩個人找了個小理發館,半個小時就剪成了短發,蘇樵樵側著臉:喜歡了?
喜歡了!向季澤堅定地說,並且露出極滿意的笑容。
蘇樵樵知道,這裏麵一定有個故事。再到北京去的時候,正是夏天,兩個人在護城河邊走著,蘇樵樵耍著鬼心眼,說自己小時候多暗戀一個男生,那時候天天跟在人家後麵。然後她轉頭溫柔地問:向季澤,你呢?你年少時候有秘密嗎?
向季澤的臉色刷地就變了。蘇樵樵繼續問著,沒事,說吧,我理解,誰沒有過去呢?
向季澤扭過頭看了蘇樵樵一眼:有一個女孩子,為我死了。
四
十七歲那個,向季澤初戀。
是早戀,和外地來上海讀書的一個女孩子,女孩子有一頭烏亮的長發,長到腰際,又黑又亮。向季澤後來想,他可能是先喜歡了她的頭發,然後再喜歡她的吧。
家長和老師都反對他們戀愛,兩個人跑到很遠的鄉下,是女孩子的姑媽家。姑媽家有小工廠,做模具,向季澤覺得好玩,伸出頭去看,女孩子也過來看,結果,意外發生了。
女孩子的頭發卷進機器裏,向季澤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再叫人來,早就晚了,女孩子當場就死了。十七歲的向季澤看著那一堆長發,嚇得麵無人色。他以為的這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寂寞地收了場,休學一年後,他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並且,看到長頭發的女孩子就會心悸害怕。
直到遇到蘇樵樵。
蘇樵樵聽完,緊緊地握住向季澤的手,向季澤的手一直在顫抖,連肩也跟著顫抖。是啊,如果不是他們為了躲避大人跑到鄉下,如果不是他好奇,怎麽會有意外呢?他記得那一片長發,三千青絲,帶著血,糾纏在一起,分外驚心。
蘇樵樵一直沒有再留長發。每次向季澤看到她,都是清清爽爽的短發,和初見時一樣。婚事提到日程上之後,向季澤和蘇樵樵去拍婚紗照。化妝師拿出假發,一個深棕色的長發給蘇樵樵戴上,倒是蘇樵樵大驚失色,不,不,我不戴。
化妝師都嚇了一大跳,好像遇到鬼似的。
向季澤的心一疼!是啊,蘇樵樵多愛他,不愛他,不會這樣在乎他,介意他的!他雖然還是心有餘悸,但是說了一句:戴上試試吧,也許很好看。
那是蘇樵樵第一次戴上長發的假發套,鏡子裏的她,又高又瘦,好像一個仙子下凡,配合著那長長的發,如此飄逸如此動人。向季澤的眼睛一紅,如果不是他……也許留長發是每個女孩子的夢想啊。
他們戴著那個長發的假發套照了很多張照片,在照最後一張的時候向季澤小聲說,蘇樵樵,和你商量個事行嗎?
行啊,說吧,蘇樵樵甜蜜地笑著。
以後,如果你喜歡,就留長發吧。
蘇樵樵愣了愣,向季澤接著說:其實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可是,今天我看到你長發的樣了都呆了,蘇樵樵,你真美,我想,也許長發更適合你!
你不怕了?
不怕了。
為什麽?
因為有最愛的人心疼我惦著我念著我,我還怕什麽!
半年之後,蘇樵樵留了長長的發,很黑很亮,風吹起來時,像一條條思春的小蛇。向季澤跟在她身邊,讓她慢點走,她總是這麽風是風火是火的,還像一個假小子,雖然看上去肚子都有了形。
向季澤看著蘇樵樵往前麵走,長發飄起來。嘴裏念叨了一句:她真美。蘇樵樵回頭說:你自言自語什麽?向季澤握住蘇樵樵的手說: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