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沒有記錯,楚綺年是第九次和陳子言說分手了。
她每次都說,陳子言,這次是真的了。陳子言總是寡淡淡地說,好呀。
但每次,她毫無意外地回來,幾乎是一點兒意外都沒有,到最後,連她自己都覺得沒勁了。
但這個春天的早晨,她看著身邊這個叫陳子言的男子,他依然睡得很香,依然睫毛很長,即使睡熟了,他仍然呈現出一副頹迷而散亂的無秩序表情,當時,她就是被這副表情迷上的。
三年前,她家裏裝修,她跑裝飾公司,遇到他。那時他是一家叫海上裝飾公司的首席設計師,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迷戀上了他,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雖然最後他要價最高,雖然他裝飾出來的效果看起來也一般,完全不是楚綺年想象的那種英國古典風格,可是,她還是很堅決地說,就是它吧。
那時她家裏有錢,她才二十二歲,有大好的時光和金錢可以浪費,有時候,時光的浪費是如此必須,就像到了一定年齡,一定要談戀愛,管它有用沒用。這不是楚綺年的第一個愛人,也不是第一個性伴侶,可是,她卻在幾個月後迷戀上他,並且是那種極度的迷戀,一分鍾看不到就要心慌。她和所有那些智商不高的女人一樣,翻看陳子言的短信,在餐桌上擺上百合等待他回來吃飯。
但一切並沒有像她預期的那樣,半年之後,陳子言表現出了冷漠和無所謂,甚至忽略她對他的迷戀,並且帶回別的女人的氣味。
他也說得很從容,愛情這個東西就是刹那的,你可以選擇離開我,也可以去找別的男人,不,我不會嫉妒,更不會吃醋。
他不愛她。楚綺年想,從來沒有愛過。
因為,他居然鼓勵她去找別的男人。
這簡直是不能容忍的事情。
於是她撒謊說,陳子言,我和一個男人一夜情了,他的陰莖非常大,很過癮。
他安靜地抽一口煙,然後說,祝賀你。這讓楚綺年非常惱怒,她其實沒有,她接受不了別的男子,當從前一個男子在情人節那天在她醉了準備親她的時候,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於是她落荒而逃。
她為什麽好像抽鴉片一樣喜歡這個男人?
開始的時候,她想,她喜歡他高高的個子,喜歡他懶洋洋的勁兒,喜歡他抽煙時的漫不經心,喜歡他不負責任地亂說,甚至,喜歡他呼吸時的頹迷……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就是著了魔一樣喜歡他!和她以前的男友相比,陳子言是多麽與眾不同,一點兒不陽光,一點兒不諂媚,一點兒也不和別的男人一樣討好她——即使她家有錢。
他仍然不冷不熱,態度清涼,看小澤征爾的指揮,聽柴可夫斯基,偶爾也會唱一段戲,他的小生實在唱得不錯,特別是唱《白蛇傳》中的許仙。
楚綺年想,她曆經千帆,就是為了等待他。
世上的愛情就是這樣,你尋了又尋、找了又找的那個人,也許恰巧就出現了,也許從前所有的全是假的,而這個,才是真的。
所以,楚綺年意氣風發地卷入了這場愛情之中,並且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陳子言,我們結婚吧。
不,陳子言說,不結婚。
二
這讓楚綺年感覺非常煩惱。
陳子言說,那一張紙讓我煩躁,什麽都規範不了內心的自由,我想一個人像風一樣奔波在大地上。杜拉斯說,如果她不當作家,她就當妓女,那麽,如果我做一個男人,我至少要和五十個女人纏綿。
這是他說的話。
這些話說出來時,黃昏裏正怒放著槐樹花的清香,楚綺年悲傷地看著他:我是第多少個?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牙齒,寶貝,你是第七個。
第七個?她是他的第七個。他有時甚至忘記她的名字,叫她小羔羊。是的,她是他的小羔羊。
她也不是多麽迷戀和他纏綿,一周頂多一次。不,不是這樣子的。她就是喜歡他,好像他天生就應該是她的,這感覺多麽奇妙啊,從前那些戀愛那叫戀愛嗎?不心動不心跳不難過,而這次戀愛,一切不同了。
如果小報知道了會如何呢,富家女愛上浪蕩子?她真可以稱得上富家女,每個月的零用錢有幾萬塊,家裏的車至少是奔馳寶馬,海南和深圳都有宅子,父親的公司上市,股票賣到十幾塊錢一股。她這樣的身世,很多男人犯賤,隻有陳子言沒有,他仍然說,我要和五十個女人纏綿。
不怕她傷心,不怕她難過。
她心甘情願為他熨衣服,為他煮飯。
為此她燙了手,那雙手什麽也沒有幹過,她家裏有五個仆人,在靠近海邊的兩千萬一套的別墅中,上麵寫著楚宅。她家的房子都叫楚宅的。
所以她大把大把給他錢花,而陳子言好像並不在意,她買給他的表十幾萬一塊,他也隻是隨意地在桌子上扔著。
這散淡的態度更讓她迷戀。
他的手機不讓她看,裏麵有很多女人的短信,他說過,看了你會害怕的,我倒不擔心你不愛我,我就是擔心你害怕。
他真是墮落到驚醒。其實這很恐怖,可是,楚綺年迷戀這恐怖。她從前受的教育大多是如何向上,如果談場好的戀愛,如何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好男人。父母給她找的男子是哈佛畢業的,在香港有非常好的實業,這還不算,長相也頗似現在的歌星王力宏。
可她不喜歡。
她隻迷戀陳子言。
陳子言有多好看嗎?也談不上,目光細細的,總讓人心裏忽閃忽閃的,每次看陳子言,楚綺年都覺得在往下沉,往下沉,可是,還不知道沉到哪裏去!
為了陳子言,她已經和家裏鬧翻了!
父親說,鬧一段時間就行了,胡鬧是有限度的。
楚綺年的回答是,我想嫁給他。
那我就打斷他的腿,這個行走江湖幾十年的老男人說,這世界上根本沒有愛情這回事,你是犯了糊塗,我允許你玩一段時間,如果到時候還執迷不悟,我會想辦法的。
她不怕,她就要和陳子言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但這隻是她的一廂情願,因為陳子言說,不,我們不會永遠在一起,好時光就是刹那,緣分盡了,我會去找別的女人,到時候,我們就散了吧。
她為此哭了一天一夜,但陳子言沒有哄她,她反過來還要抱著他,她說:你親親我,親親我呀。
三
陳子言又喜歡上了一個叫洛的女孩子。
模特,一米七六,瘦而性感,他們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一樣,陳子言把洛的照片給楚綺年看,你看,洛的腿真是長。
楚綺年看不下去,挪開。她知道,陳子言還會回來,隻要她在原地,那麽,陳子言就會回來。
陳子言失蹤了一個月,他帶著洛去了廣州玩,用楚綺年的錢。楚綺年在家裏,疊著陳子言的衣服,一邊疊一邊掉眼淚,她準備離開他,她的心太疼了,真的太疼了。陳子言回來後給她發短信,我餓了。隻這三個字,她就又跑回來了,她想,她真是賤。沒有辦法的。為此,她非常恨自己,因為陳子言會定期不定期地喜歡一個女人,帶她們去各種娛樂場所,他天生放浪,就像她天生喜歡他一樣。這是劫數。有一天半夜,他忽然抱緊了她,楚綺年,你有多喜歡我?她驚醒了,感到他的眼淚落到她的胸上,濕濕的,一大片,很濕,很疼,很放肆。她摸著陳子言的頭發,你怎麽會問這個問題?他哽咽著:因為沒有人像你這樣喜歡過我,沒有人。她也哭了,有這句話,她覺得很值。他試圖和她纏綿,但沒有成功,後來好多天,他一直不行,一直進入不了她的身體,他說,我完了。
為此,他又招來一個叫紅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是廣告商的女兒,長得一般,但非常妖豔,他和紅纏綿,一點兒問題沒有,他持續了很長時間。他後來想,他可能是真愛上一個人了。
愛和性,有的時候是兩回事。越愛這個人,越會害怕恐怖,於是,他在楚綺年那裏,不行了。楚綺年安慰他,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一直在,永遠在。他摸著她的臉說:楚綺年,你應該有一場更好的愛情,至少,比我好上十倍,我不能再害你。我願意讓你害,楚綺年說,你就害我吧,害我一輩子吧。
不久,楚綺年的表姐從香港回來,楚綺年請她吃飯,叫上陳子言。她看到陳子言的眼睛散發出了一種光,她了解那種光。陳子言好像一頭小獸,總能聞得出獵物的味道。表姐有點像年輕版張曼玉,在香港做律師,氣質非常凜然,可是,又非常有女人味道。其實表姐已經二十九歲,已經結婚了。可是陳子言說,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絕世的東西,楚綺年,你沒有。楚綺年的自尊一點點讓他踐踏著,她以為陳子言隻是說說而已。在她去衛生間的時候,她聽到一聲尖叫,她衝出去,看到表姐把一杯紅酒潑到陳子言的灰色襯衣上,然後罵了一聲渾蛋絕塵而去!楚綺年撲過去,說了兩個字,無聊。那天晚上,他們一直沒有說話,楚綺年在陳子言的隔壁,陳子言一直在給她的表姐發短信,他說,親愛的,我想和你上床。病態,楚綺年想,這個人是病態的。表姐第二天就告訴了楚綺年的父親,楚綺年的父親找了七八個人,在早晨就踢開了陳子言的門。在他們要打陳子言時,楚綺年說,如果你們打他一下,我就從七樓跳下去。她很鎮定,一點兒也不慌張。那七八個人給她父親打電話,她父親說,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人走了之後,她去廚房給陳子言煮麵吃,陳子言從後麵抱住她,不說話,她的眼淚落到了麵裏。我有了你的孩子,她說,別再折騰了,我們結婚吧。好吧,陳子言說,我們結婚吧。四陳子言在與楚綺年拍完了婚紗照後就失蹤了。
楚綺年頹然地倒在沙發上,她想,陳子言到底做了一個逃兵,他害怕婚姻,他跑了。在最後的最後,他跑了。
那套婚紗照,她沒有去取。
父親給她聯絡了一所美國大學,她畢業後,馬上可以去美國。
從前她覺得打死也不會去美國,但這次,她很快就辦好了手續,做掉了孩子,然後一個人遠走他鄉。
她在美國的第三年,房地產泡沫毀了她的家,她父親破產了,回到自己老家煙台去了。她不再是有錢人家的女子,也去飯店裏打零工,也去酒吧裏當鍾點工。
她衣著樸素,全是從大眾商店裏買來的,她二十八歲了,有人追求,偶爾去和男人吃個飯。
和陳子言相愛,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後來母親去世,她回國,去了那家婚紗店,她要取回幾年前的婚紗照,那年,她才二十二歲吧,死纏爛打地和一個男人愛著。
那年,陳子言二十七歲吧。
現在,他也是過了三十歲的男人了。
他還想和五十個女人纏綿嗎?
還見到女人就動壞心思嗎?還那麽壞嗎?
她看到婚紗照上,自己那麽羞澀那麽年輕。這婚紗店的老板說,我為你們保存了三年,我想,總有一天,你會來的,你知道嗎,那個男人也來過,不過,他沒有取走。
他也來過?
是啊,來過。
楚綺年想找到他,隻想看他過得好不好,如果想找一個人,再難也能找到,她用了三天時間就找到了他。
他已經結婚了。
這於楚綺年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擊,他這樣的男人怎麽能結婚呢?真俗氣啊。
她不想見他了。一點兒也不想了。
但她卻見到了他。
是在沃爾瑪超市,她為自己買一些日用品,看到在賣肉食品的那邊站著一個男人,雖然他變了,胖了,老了,可是,她仍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正往食品車裏裝那種打折的火腿腸,他挑了好幾種,楚綺年看到,全是打折的。
他推著購物車往前走,沒有注意到有人看他,他又買了一些調料和蔬菜,之後去另一邊放上一大卷衛生紙……不知何時,楚綺年的眼淚開始往下掉,往下掉,她擦幹一層,還有一層。
衝到大街上,她迎著風跑著,早春二月,風正冷,她聽到正在流行的一個“快樂男聲”唱著,有沒有人告訴你我很愛你,有沒有人告訴你我在你日記裏哭泣……當時,當時年少春衫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