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怎麽會這麽輕易地愛上一個人呢?時隔多年我不停地想這個問題,是那個曖昧的午後太美,還是易青真的太有吸引力?李碧華說,女人都喜歡帶一點邪惡的男子,他的英俊,他的壞……是的,我無法否認,這與格非一直的宣傳很有關係。
和易青見麵之前,我就是聽格非不停地說著他,他的邪惡,他的壞,如一朵招搖的罌粟花,如果他讓這個女人在劫難逃的話,隻要他一個眼神就夠了。
格非說,你能想象嗎?易青讓一個三十歲的女人為他割過腕離了婚?
那時,他才大二,在一個酒吧裏當歌手,三十歲的女人與他相遇,愛上他,不能自已,如墜深淵。
他們一起吸煙,背著女人的丈夫去到麗江旅行。易青表現出來的成熟與老練還有那眼神裏的迷茫讓女人迷戀到不可自已,她離了婚,要等到易青畢業。易青說,等我做什麽?我又不愛你。
這樣的冷漠與自私,讓女人寒到牙齒,不久,她割腕了。易青守了她三天三夜,他叫她,姐。
以這樣淒涼而溫柔的結局結束,他叫她姐。
這隻是易青其中的一個故事。格非說,大學四年,我們聽得太多,就麻木了。當然,男人是有自尊心的,我們想有這樣或那樣的豔遇,結果連簡單的愛情也保不住,可是易青即使隻在宿舍裏發呆,一樣有豔遇。
你知道的,有的男人有一種場,易青就是有這種場的男人,他長得有多英俊嗎?不,他談吐有多幽默嗎?亦不是。
後來我和格非擠在電影院裏的小間裏看《2046》時,格非忽然說,寶藍,我終於知道了,易青像梁朝偉。確切點說,是像《2046》裏麵這個男人。
你看,這個男人的豔遇太多了,可哪一個是真心的?
格非不知我和易青的糾纏,我們曾用眼神糾纏過,那眼神裏是兩條蛇在飛舞爬行。
我與易青,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三年前,我與易青初相遇,當他出現在我麵前時,我覺得我徹底完了。
三年前的暑假,我被格非帶回到蘇州,那年我大四,格非在上海的一家公司做會計。
我和格非都明白我跟他回來的意思。
見了他的父母,中規中矩的。格非挑了一條紅底白花的裙子給我,喜氣洋洋的。
吃了那些蘇州美味的黏團子,格非的母親與我講了許多貼心的話,講的是格非小時候的事。
我裝作很認真地聽著,其實我知道自己不感興趣,我知道格非是個好男人,可好男人與我無關似的。他會親手剝一粒香甜的栗子放在我的嘴裏,可我總隱隱生出晦澀的念頭,這個男人,不是我要的。
有時,下了雨的天,我走過小橋看那些老園子。下午的時候人不多,三三兩兩,又是旅遊淡季,那些園子充滿了鬼魅之氣,間或聽到有人朗讀唐詩宋詞。
我想,到老的時候,住到這個園子裏是幸福的,可以什麽也不想,看雨聽琴,閑雲野鶴,多好。
在蘇州的最後一天,我見到了易青。
格非接了電話,他嚷著,臭小子,也回蘇州了,正好我女友在,來吧,我請你吃飯。
易青也是蘇州人,跟著外婆過,父母離了婚,然後一個嫁到杭州,一個去了深圳,易青一直跟著外婆過生活。我的心狂跳著,手有些涼,倚在小樓的窗前,看著遠方有一個男人的影子撐著油紙傘一點點近了。是易青。
二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彼時,易青在大連的一個公司裏做主管。進了門,他看到了我,先是一笑,居然帶著幾分羞澀,頭發有幾縷濕了,灰色的襯衣顯出了臉的灰白,他居然穿了白褲子,很多的泥濺上去,分外醒目。格非說,寶藍,我的女友。然後指著易青,邪惡男人易青,專門以害女人為生。我們都笑了,然後圍在小桌子前吃蘇州那些甜點,很膩的甜點。雨還是一束束地掉進門前的小河裏,外麵傳來粉豔的歌聲,吳儂軟語唱出的昆曲。整個夏天,蘇州是一首哀豔的詞了,似眼前這豔的男子,白褲上的泥點子,一點也不髒,倒顯得豔。他們說著公司的事,回憶著大學裏的熱鬧,格非忽然問,榮芝如何了後來?榮芝是那個三十歲的女人。不知。易青的表情很平淡,倒像說著別人的事。場麵有些尷尬,正好電話響了,格非去接一個電話,他站起來去外麵,說著這個報表那個報表,可能是公司來的。隻剩下了我和易青。他忽然看住我,鬼魅一笑,你的牙齒真好看。這是句突兀的話,像在半空中出現的一隻鳥,撲啦啦就飛到了眼前。你說,我是壞男人嗎?
我看著他,以比他還冷靜的態度說,不知。
他拍了拍我的手,其實,我一點也不壞。
我的手上,有了他的溫度,那溫度在一點點變冷,他又說,你的手也好看,彈過琴嗎?
是。我說。
那天,我一共對他說了三個字,“不知”和“是”,然後格非回來了,他們又熱烈地說著,與我無關。我站到窗前,心潮起伏,易青在勾引我嗎?我的手微微地熱著,是覺得熱還是真的熱?兩手交纏著,我變成了那雨滴,落到水裏,很快就寂然無聲了。
易青說了告別,他沒有再看我一眼,臨走他說,有空去大連,我等你。
他是對誰說的?格非還是我?
我等你。他說的是你,不是你們。
格非說,好,我們去找你,他說的是我們不是我。
時隔幾年,我仍然記得,後來我問易青,那個你是誰?你說呢?他反問我。
不知。
他笑著,眼睛有點眯:當然是你。
三
回到學校,我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
是一封特快專遞。來自天津,我努力回憶天津的同學與好友,好像沒有一個人可以寫這封信的。
確切點說,是信裏夾著一朵玫瑰,已經幹了,可是那鮮豔好像不曾褪去。
他的字很美,隻能是一個男人的字吧?他說,你還好嗎?我們是高中的校友,我比你高一屆,你還記得我嗎?
高我一屆的男子?我想了想,記憶中有個喜歡踢足球的男子我曾暗戀過,他人很帥,喜歡穿紅色的運動衣,可是學習並不好,他後來上了體育學院,難道是他嗎?
我不確定。提了筆,我按照那個信箱的地址回了信,我說,我不認識你。
接著,信接二連三地來了,整個大四,我在和這個陌生男子通信,我們什麽都說,學校裏的事,社會上發生的新聞。當然,這一切並不影響我和格非周末的約會,到了周末,他會開著那輛小奧拓來接我,然後一起去外麵吃飯。
他許諾我,等我攢夠了錢,我給你買三十年代的那些老房子。
那時還有三個月就畢業了,他給我聯係了上海的一家公司,我在猶豫著。那個叫倪小寬的男人說,來天津吧,天津很亂的,又亂又有意思,特別適合人相愛。
我解釋說,我沒有與你相愛。
可你會愛上我的。
那時我們寫了很多信,我沒有與格非說起過一絲陌生男人的來信,我覺得這件事非常刺激。
我索要他的照片,他說,看你的郵箱吧。
打開來,是周潤發年輕時候的照片。他在開我的玩笑,他說,我喜歡年輕時的周潤發,豪氣衝天,把愛情當成了點綴,這樣的男人才能做成大事的。
隱隱約約,我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
第六感撲麵而來,是易青?
易青在大連,我收到過他從大連寄來的明信片,很難看的字,隻有“祝你快樂”四個字。
這樣的曖昧與糾纏讓我居然欲罷不能,如果易青不是一個好男子,我也不是一個好女子。這樣的人,天生喜歡冒險和曖昧,即使身邊的男子溫柔體貼,越是體貼,越是不愛,真賤。
他又寄來特快專遞,是一個天津公司的簽約書,來天津吧,他說。
好。我輕輕回了一個字,然後給格非打電話。你要瘋啊,他說,這怎麽可能?
一個月後,我來到天津的一家德國公司,生產洗發水的公司,月薪6000塊。
周末時,我常常去那些舊街巷,同是老城,天津與上海比,就多了落魄和蒼涼,這些街道我是熟悉的,他在信中全說過的。
他說,我們是21世紀唯一寫信談情說愛的人。
我否認了談情說愛,我說,隻不過是相互勾引。
來了天津,他卻消失了,這個男子,與我未見一麵,永遠從我生活裏消失了,我隻是在沿著倪小寬說過的那些街巷重新走一遍,吃了十八街的大麻花。耳朵眼炸糕和狗不理包子,買了泥人張和風箏魏,但我找不到那個男子了,那個叫我來天津的男子。
他再也沒有與我聯絡,我有的隻是那些信。
我常常懷疑自己是在做夢,可夢裏一直有這個人,這個人,是浮在文字上的一個形象,他告訴我他叫倪小寬,我知道,這是假的。
一年之後,格非帶著戒指來求婚,我沒有理由不答應。這一年,他的電話費每個月都是四位數,對於鍥而不舍的男人,放棄是一種罪過。
我回上海準備結婚。
格非通知了很多人,我隻關心一個人是否來,但我看到請帖上有他的名字時,我的胸口有隱隱地痛。五一的時候,易青來了。這是我們第二次見,格非說,易青是特地從香港趕回來的,為了我們的婚禮。那時我穿著白婚紗,畫了極豔的妝,整個人麵目全非,好像是別人的婚禮,與我無關。我們呆呆地看了對方三秒鍾,他笑了,說,依然是:你的牙齒真好看。
四
敬酒之後,我一個人去酒店後麵的小亭子休息,太累了。正走在草地上時,一個人從後麵抱住了我。滿身的酒氣,他說,小姐,別動,打劫了。是他,應該是他,隻能是他。有什麽好打劫?我說,我隻是一個鄉下丫頭,身上一無所有。這是《上海正午》裏的台詞。一無所有?那我隻好打劫愛情了?愛情也能打劫嗎?我驀然轉過頭去,看到的是他眼裏的眼淚,他居然哭了!我們的眼神糾纏在一起,第一次,我伸出手去觸摸他的臉。這是個孤單的男人,孤單而邪惡,他怎麽可以這時候勾引我,明明我是死了心的。突然,他哈哈笑起來,怎麽樣,我演得不錯嗎?我也笑起來,當然。這時有人喊我,讓我去敬酒了。他揮揮手說,寶藍,你一定要喝多啊。這是第一次我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我的身體一軟,心裏好像被什麽紮了一下,幸虧表妹來了,她拉著我的手,給客人敬酒去了。
易青後來走掉了,他什麽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晚上鬧洞房的走了之後,格非拆著禮物,當拆到易青的禮物時,格非說,這家夥總是與眾不同,看,他送禮物還寫了祝福給咱們。
我走過去,隻掃了一眼,便如五雷轟頂。
新婚快樂,早生貴子。
八個字,多麽熟悉的字,曾經與我來來回回在郵路上,曾經讓我纏纏綿綿一路追蹤。
是一對碧綠的小玉人,正在吻著。易青在一封信中說,有一天你要結婚,我送你什麽?
我說,送我一對小玉人吧,不食人間的煙火,隻管愛下去,愛到天荒與地老。
格非還在收拾那些禮品,我躺了下去,吹滅了紅蠟燭,整個屋子頓時暗下來。床上的大紅喜字被我壓在了身下,我感覺昏昏沉沉的,心裏好像被什麽在一刀刀地刺著,那個隔岸男子,他是願意看著我一點點被他刺青,這一輩子,我的心裏,會有一個名字,他都知道。
這麽狠毒的男人。
我被格非擁抱住,他輕輕吻著我的耳朵說,睡吧,我們。
我看著夜色漫上來,一點點侵蝕了我,是一大塊濃烈的刺青,呼啦一下,就把我全部染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