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五歲的倪菊曼不是一個很好看的女孩子,她是班裏最矮的女生,所以,永遠在第一桌,況且她皮膚黑黑的,在那群十五六歲的花季少女裏就更顯得她不好看。那時她們班最漂亮最討老師喜歡的女生是吳楚楚,不但人長得像一朵牡丹一樣,而且學習總是最好的。所以,倪菊曼不是吳楚楚的朋友,吳楚楚的朋友是那些同樣長得好看學習也好的女孩子。
那個十五歲的夏天因為何莊瀾的到來而不再寂寞,何莊瀾是從杭州轉來的學生,跟著外婆在這邊讀書。當何莊瀾出現時,倪菊曼感覺到眼前一亮,因為班裏沒有那麽好看的男生,況且他有著南方男人的優雅和憂鬱氣質,這個來自西子湖邊的男孩兒,一下子就讓倪菊曼想到了斷橋,想到了《白蛇傳》,那個白素貞對許仙的一見鍾情,愛上的不就是許仙的貌似潘安嗎?
但倪菊曼是自卑的,自卑到隻看了何莊瀾一眼便把目光轉向了窗外,窗外是初夏的陽光,陽光把剛剛抽出花枝的合歡樹照得分外妖嬈,喜歡,就那麽悄悄地開始了。
那時倪菊曼隻是一個學習中等的學生,但是何莊瀾來了以後,吳楚楚隻能排在第二位,況且他總是用那種極婉轉的南方普通話回答著老師的問題。
那個時候,倪菊曼總是屏住了呼吸,然後靜靜地聽著,因為那麽好的聲音,她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聽到。
和倪菊曼相反的是,何莊瀾坐最後一桌,因為個子高。那時男女生是不說話的,但倪菊曼看出了吳楚楚的心思,她總是故意去倒數第二桌找她的好友麗妮,倪菊曼知道,吳楚楚是想接近何莊瀾的。
他們的學校隻是一般的學校,考上市裏一中上高中的人是鳳毛麟角的。
如果在班裏不進前五名,簡直是沒有希望。那時倪菊曼是想初中畢業去當兵的,因為她的姑父在部隊上,但何莊瀾來了就不一樣了。有一天何莊瀾說,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去一中的,因為我媽媽就是一中畢業的,結果她考上大學去了南方。
那句話倪菊曼是偶爾聽到的,所以,她發了瘋——是學習發了瘋,每天隻睡四個小時,誰也不理,然後把頭深深地埋在書中。身高隻有一米五五的倪菊曼,常常是被別人忽略的,但在一次模擬考試中她居然考了第三名。當吳楚楚站在她麵前蔑視著她說,誰都有瞎貓碰上死耗子的時候,你是不是抄的啊?她抬起頭來,那個貌美如花身高一米六五的女孩子正嚼著口香糖,是的,她在吳楚楚的眼中如同一朵野外的小花,從未曾被注意,所以,她怎麽能一夜之間就考了第三名?
她沒有理吳楚楚,轉身就走了,沒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學習帶來的快樂和暗戀的快樂是一樣的。
一個月之後,她以全年級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一中。
當然,同去的還有何莊瀾和吳楚楚。
二
更巧的是,他們居然分到了一個班。報到的時候,倪菊曼注意到一個細節,何莊瀾把吳楚楚的行李給搬了進來,而她是自己搬進來的,雖然他們來自一個中學。然後,她看到吳楚楚遞給何莊瀾一條手帕,粉色的,好像是絲綢的。她忽然感覺到心痛,因為早就有同學風言風語說這兩個才子才女如何如何,看來竟然是真的了。
她依然排在第一桌,膚色依然是黑,而何莊瀾和吳楚楚居然是前後桌,有時他們會相跟著進來相跟著出去。她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背影,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可憐的美人魚,不,比她還不如,美人魚還那麽美麗,她隻是一隻醜小鴨,一隻沒有人看得上的醜小鴨,甚至,所有人都不理解她的心思。
唯一令她驕傲的是她的學習成績,她永遠是全班第一。她想,這是唯一吸引何莊瀾注意的地方吧,因為何莊瀾和吳楚楚早就遠遠地被她甩到了後麵。
高二暑假的時候,她一個人躲在自己的屋子裏寫小說,寫的是自己暗戀的故事,那裏麵寫道:如果年輕時你愛上一個人,請你,請你一定要告訴他。她想,自己為什麽不告訴何莊瀾呢,也許他也和自己一樣喜歡自己呢。知道這純粹是幻想,但愛到深處,哪管他前麵是刀山劍海還是鐵馬冰河,反正,倪菊曼是想闖一闖了。
她把自己的小說寄給了何莊瀾,在等待何莊瀾回信的那幾天,她簡直快發了瘋,把一盒齊秦的帶子快聽爛了,甚至她一步也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屋子。
五天以後,她接到何莊瀾的電話,約她去體育場見麵。
那天她幾乎把所有的衣服全折騰了出來,但仿佛哪件衣服也配不上今天的約會。倪菊曼是把它看成約會了,十七歲女孩子的第一次約會,注定會是終生難忘的吧。
最後,倪菊曼偷偷地穿上了姐姐的紅裙子,然後戴上了姐姐的文胸。她已經長到一米五八了,再穿上姐姐的高跟鞋,怎麽說也有一米六三吧。這樣想著,臉就紅了。鏡子中是洗了又洗的臉,粉底擦了又洗洗了又擦的,口紅塗了一點點,到底是覺得不好意思,於是擦掉了。
那一路,她把車子騎得飛快,生怕趕不上了讓何莊瀾等著,她想,既然何莊瀾約了她,肯定是有好消息的。
當她一進體育場進,她就呆住了。
體育場的看台上坐著的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除了何莊瀾,還有吳楚楚。
她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這對她來說是莫大的恥辱,因為吳楚楚那得意的微笑讓她覺得像針在刺她。一瞬間她轉身就瘋狂地跑起來,到最後,她把兩隻不合腳的高跟鞋全脫了下來,赤足跑著,眼淚在兩邊的風中飛著,她想,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三
高三開始的時候倪菊曼沒有看到何莊瀾和吳楚楚,同桌小雨小聲地說,知道嗎?他們被學校開除了,據說吳楚楚懷孕了。她呆住了,窗外的那棵紫玉蘭剛剛發芽,但何莊瀾和吳楚楚再也看不到了。
倪菊曼始終留著何莊瀾寄回給她的那本小說,他隻寫了一句話:你說,在一朵牡丹和一株小草之間,我會選擇誰?這句話倪菊曼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沒有直接說出她長得不好看她矮,但是,有這句話,就足夠了。
後來聽說何莊瀾回了杭州,而吳楚楚轉到另一個城市去上高三。九月的時候,倪菊曼考到了杭州的一個大學,這個城市,是她十五歲就開始暗戀的地方,但她一次也沒有看到何莊瀾。
西湖和靈隱她是常去的,有時在斷橋邊上一坐就是半天,沒有人知道她對斷橋的心思,橋斷了,心也斷了。
讓人想不到的是倪菊曼的變化,上了大學的倪菊曼仿佛正在脫胎換骨一般,膚色白了,深深的眼窩變得流行,就連厚的唇也被說成是舒淇一樣的性感。更不可思議的是,等到大學畢業時,她的個子居然長到了一米六九。因為她的父母都是個子很高的人,對於一個晚些發育的她來說,沒有人理解這遲到的美麗於她有多麽痛苦?
大四那年她被評為了校花,老同學再見了她問她吃了什麽仙丹,怎麽變得如此美麗?是不是穿了增高鞋墊啊?倪菊曼就笑著,是啊是啊,我是一個妖精,修煉了千年才修成這樣一朵蓮花,說完自己就愣了一下。假如,假如何莊瀾看到自己現在這樣,還會選擇那朵牡丹嗎?
但是她沒有開始戀愛,雖然沒有過初戀,但那天的痛足可以讓她記一輩子了。她也曾試圖打聽何莊瀾的消息,到底是黃鶴一去不複返了,也許和她一樣,也大學畢業了吧?
四
畢業後倪菊曼來到上海一家電子公司,三年以後由於工作出色,她已經是一個海外投資公司駐上海的老總了。當然,她身邊不乏追求者,耿林是最出色的一個,從美國讀了書回來,一直在香港工作。他們是偶然一個機會認識的,之所以後來接受了他的鮮花,和他的長相是有一定關係的,因為耿林很多地方像何莊瀾,這是倪菊曼的秘密。和他一起去金茂喝咖啡時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對,那時倪菊曼留著長長的披肩發,挑染成了酒紅色,她照鏡子時總是會想起十七歲時的那個下午,自己曾經反複地照著鏡子,不過那時,她確實是一個醜小鴨啊。
見到何莊瀾的刹那她差點把手裏的咖啡灑出來,當然不是在金茂大廈看到的,是在她的辦公室,公司要招一批員工,來麵試的人很多,她是三審,過了她這一關就可以來這裏上班了。
何莊瀾吃驚地看著她,然後低語著,不可能吧不可能吧?
何莊瀾居然沒有認出她來,她一本正經地問著一些常識性的問題,因為旁邊有很多工作人員,麵試結束後倪菊曼把何莊瀾叫了進來。
他們呆呆地看了對方好久,何莊瀾說,很小的時候看到過毛毛蟲變成蝴蝶的故事,今天終於知道是真的了。倪菊曼的心亂亂地跳著,近乎十年過去了,為什麽,再見到年少時的春閨夢裏人依然不能控製自己的情感?
她請他在金茂吃了飯。很顯然,他不能適應這裏的金碧輝煌,因為他後來隻上了一個大專,到處找工作,一直碰壁,前些天工作的廠子又倒閉了,於是隻好到上海來碰運氣。他嘻嘻地笑著,沒想到運氣這麽好,遇到了舊知己。
這句話讓她有些惡心,好像他拿捏好了她會留下他,因為他伸出手來忽然握住她的手,倪菊曼,你真讓我心動,想當年……我真是糊塗。
她一下子就看輕了他!如果他什麽也不說不解釋,如果他隻是沉默,說不定她會留下他,因為畢竟他是她心中一個永遠無法忘懷的夢。但現在他說出來,她忽然感覺到那麽無聊那麽淒涼,真是相見不如懷念。他依然英俊,隻是手指多了被煙熏黃的痕跡,但變得如此油腔滑調。她沒有問吳楚楚,但他主動說,那真是個粗俗的女人,沒考上大學,幾年後做了人家小老婆,真真是一棵野草了。
她笑了,想當年,他誇她是牡丹,於是倪菊曼更加看輕他,畢竟愛過,畢竟是自己的初戀,這樣的男人,如何讓她迷戀十年呢?她真看不起自己了。
她伸出手來,我們去跳一支舞吧。
他欣喜若狂,以為是倪菊曼念著舊情想如何如何,於是他緊緊地摟著懷裏曾被他傷害的女子,倪菊曼笑著,記得三毛最後一篇文章嗎?
何莊瀾點頭,是那篇《不如跳舞吧》,倪菊曼也點頭,裏麵有一句話,想送給你:如果一切已經過去了,那麽不如跳舞吧。
何莊瀾的心涼下去涼下去,因為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了,一支曲之後他們將天各一方,倪菊曼是再也不要見他的。
從金茂出來後倪菊曼開車去了外灘,外灘的風很大,遠遠地,不知哪裏傳來的歌聲:破碎就破碎你要什麽完美,放過了自己,你才能高飛……此時,她的眼淚,一滴,兩滴……靜靜地落了下來,像是這個夏天的水晶珠鏈,晶瑩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