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喜歡冷香的女子。青漪就是。
她一來,便是暗香浮動,她不是麵容多豔麗的女子,卻自有十分的凜然和寡淡,麵容清麗,不輕易與人搭言。我便與同桌於言說,看,這個女子身上有狐媚氣質。
那時我們剛進大學,都忙著談戀愛拉關係,有老鄉的找老鄉,沒老鄉的也要找老鄉幫忙。
於言是青漪的老鄉。
我於是找於言幫忙。
於言說,你要她做什麽?她娘在我們小城裏是有名的風流寡婦,家境不好不算,還名聲不好。
這個與我何幹?我見青漪的第一眼便覺得認識她,好像前世夢中人,她有一種攝人心魄的東西,讓我難以忘懷,我甚至夢中還叫過她的名字。於言說我瘋了,很明顯,青漪的人緣並不好,女生嫌她清冷,男生也不喜歡她臉上的寡淡表情。
青漪是我的一枝梅。
索性,我不讓於言幫忙,一個人去找她。
她正在水房裏洗衣服,背影也是蕭索的,青漪的腰長,彎下時,便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蠻腰。我走上前去說,來,我幫你洗。
她居然臉紅,驚詫地說,不,不用的。
我喜歡臉紅的女子,於是更加用心,三天兩頭往青漪的宿舍跑,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追求青漪,隻有她在裝傻。
終於有一天,我們在那棵銀杏樹下遇到,我輕聲問,青漪,你不願意嗎?
我等待她的回答,她的回答,於我而言是很重要的。
是。她輕言。
這於我是無言的打擊,我想,我是配得上她的,北京的老四合院,父母都在國外,我可以讓她出國。說出這些時,我都覺得自己低賤,為了得到自己心儀的女子,我居然有了顯擺的成分。
不,她仍然拒絕我。
我惱了,罵了過去,你以為你是誰……她終於抬起頭來,眼裏全是淚水,我曉得我言重了,於一個女子而言,的確是言重了,她有拒絕我的自由。
這讓我無比失落,不久,我找到藍寶。藍寶是上海女孩子,嬌滴滴的,知道如何討好我,她坐在我單車前,巧笑著,穿過那些飄了黃的銀杏樹。有時遇到青漪,我就讓藍寶輕輕親我的麵頰,我是故意的。
我想,我是故意氣她的。
故意這兩個字回蕩在我腦海裏後,我驚了一刻,半時三刻沒有緩過神來,我想,我還是喜歡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子。
她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或者說是氣場,讓我欲罷不能。
但她拒絕了我,這讓我非常受傷。
所以,我裝作無比快樂,和藍寶談情說愛,在花樹下接吻,給藍寶買好看的衣裙,這一切,並沒有解了我的寂寞。
我仍然寂寞,寂寞是一層層的卷心菜,卷了一層,還有另一層。素色的寂寞,像青漪,青漪,整個人就是素色的。
甚至,我沒有見過她穿豔色衣服,總是舊衣舊裙,或許因為家庭實在是困難?我假裝看不到,其實一件件盡收眼底,灰在別的女子穿上就是敗落,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一種光芒。
我求於言春節帶我回他的老家過年。其實,我是想再看到青漪。
二
反正父母在國外,我索性和於言回了他的海濱小城。於言的父母很熱情,叫著我幹兒子,給我做好多海鮮吃。我和於言睡一個屋,於言給我講他與女友的種種趣事,說女人真是麻煩的動物,當然,他還講了他的初吻之類,他以為我愛聽,其實,我並不感興趣。他問起我和藍寶的事情,我說了一聲,很好啊。當然,更多的時候他會和女友發短信,而把我放在一邊。大多數時候,我去海邊散步,於言的家離海邊隻有一公裏左右,我期待遇到青漪。我想,我每天去海邊散步就是為了遇到她。因為,於言說過,青漪的家離他的家隻有幾百米。於言不曾懷疑過我的到來是為青漪,他隻說我怕一個人在盛大的北京城覺得孤單,所以,跟了他跑到鄉下來。海邊風很大,我對著海風發呆。後邊輕輕傳來她的聲音。佑安,青漪叫我。是她的聲音。我回過頭去,看到穿著單薄的她,嘴唇很蒼白,人也很蒼白。我們對視著,隻有一米的距離,我想笑,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佑安,她仍然叫我。我衝過去,把她抱在懷裏,她瑟瑟地顫抖著:青漪,你知道的,你什麽都知道的,對嗎?你故意折磨我對嗎?她哭了,哽咽著,和海浪聲一起,分外寂寞,分外銷魂,分外動人。我低下頭,尋著她的唇,她的唇,有雪一樣的冷,這寸寸光陰,充滿了喜歡,雖然冷,我們吻著,忘記地老天荒,怎麽會有吻了呢?她忽然推開我,轉身跑了,她的背影還是那樣寂寞。我在沙灘上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最後,幾乎全被海水衝掉了。那是我和她在海邊唯一的相見,後來,她再也沒有來過海邊,而我提前回了北京。和外婆一起去逛廟會,我和外婆說,我喜歡上一個姑娘。外婆大聲地問:喜歡上一個什麽?外婆總是這樣。開學後,我再次去找她,她仍然一臉冷漠,我問,為什麽?她低頭,不言,亦不語。這次,我真的氣憤,反手給了她一個耳光,青漪,你敢玩我?她還是不語。到底,她是個怎樣的女子?不喜歡,為什麽又要吻?我搞不清楚,喝醉了,問了又問。於言說,別問了佑安,愛情這個東西,最是難懂,你還要搞懂愛情嗎?藍寶倒是好,她說,但願如同常春藤,年年歲歲與君老。我不曾和藍寶提起過我的家,她問起時,我說,我父母是在北京,但已經下崗。我已經變態,以這樣的態度試驗我的愛情。我的愛情卻經不起試驗,半個月後,藍寶坐在別人車前,嬌笑著穿過學校,我都懶得去問她,這樣的女子。畢業來臨時,藍寶哭著來找我,說不想再回上海的石庫門,想留在北京,她剛剛知道我有出國機會,並且,可以把她留在北京。我輕輕笑著,點了一支煙遞給她:藍寶,做人不可以這樣低賤的,否則真的沒意思了。但我還是幫了她。到底她和我好過一場。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我想,明白我的女子隻有青漪,隻是,她不肯給,也不來求我。大部分同學哪裏來回哪裏去,於言和青漪回了小城,分在兩個中學裏當老師。
我出國,在父母選擇的大學繼續讀下去。
三
在英國,我遇到Lee。
美麗妖豔的華裔女子。
Lee和青漪有著幾乎一樣的臉,隻是,無比美豔,花枝亂顫地笑著。在新生舞會上,她成了王,翩翩跳著,拉著我進舞池,我們跳探戈,無比配對。
我常常喊錯她的名字。
周末,我們一起去英國的鄉下度假,Lee是很開放的女子,在台灣長大,又有美國國籍,她說自己十三歲就有性經曆,然後問我,你呢佑安?
我說自己還是處男時她取笑我,我撲上去,卻看到青漪那張憂傷的臉,我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
你怎麽哭了?問我。
沒事的,我說,風吹的。
與我交往的同時,Lee還和別的男孩兒交往,各國都有。她坐在汽車前,瘋狂地叫著,有時是敞篷車,她穿迷你短裙,長發飛起來,在英國的天空下,分外妖嬈。
當她哭著來找我時,我淡定而冷漠地問,怎麽了?
我懷孕了,Lee說,咱們結婚吧。
誰的孩子?
不知。她說。
為什麽來找我?
我篤定你會要我,我想,你是肯要的,對嗎?對嗎?
那張臉讓我如此心痛,同樣的一張臉,一張素,一張豔,一張妖,一張魔,我說,去做掉吧。不,不能了,Lee說,已經是第五次流產,大夫說,宮壁太薄了,再做就永遠做不了母親了。我不愛你,我說,Lee,你會毀掉我和你的。你會愛的,她繞著我的頸,我是魔鬼,我要的男人,一個也逃不掉!親愛的,娶我,好嗎?一個月之後,我和Lee的婚禮在英國鄉下舉行,她巧笑著,舉著酒杯穿過人群,依然那樣風情萬種。我沒有和Lee同居,兩個人分房睡,盡管她過來糾纏過,我說,我不能。她罵我中了毒,一定是中過哪個女人的毒,否則,怎麽會沒有情欲?青漪,我用破一生的心,也無法讓你愛我。夜半闌珊時,我又該有怎樣的痛?到此時,我才明白,我仍然愛青漪,仍然愛,這一發現,讓我心碎,不愛青漪,我怎麽會娶了Lee?
生了孩子,一個混血兒,一看就不是我的孩子,她申請離婚,我們隻在一起一年又十天,她的身體始終與我無關,她的精神更沒有,我與她結婚,隻因為她有一張青漪的臉。
我決定回國,去找那個麵色沉靜的女子,去找那個身上有冷香的女子。她一次次拒絕我,卻又給了我吻,我要問為什麽,春波橋下傷心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我記得那個初見她的早上。人生若隻如初見啊。
四
給於言打電話,他狂叫著我的名字,佑安,你回來得正好,我孩子下周滿月。
坐火車去小城,我的心一路顛簸,五年過去了,想必青漪也已結婚生子?想必孩子也滿月了吧?
這樣想著,心裏淡淡泛上生澀的酸。藍寶也結了婚,嫁了搞房地產的商人,發了胖,整個人胖了一圈,還是那樣勢利,在凱賓斯基酒店吃飯時,一定讓孩子認我當幹爹。
這些舊人舊事,想起來好像前世一樣。
於言給我接風,他的近視眼做了手術,不再戴眼鏡,妻子也是一個學校的,穿著樸素。我們在一個小飯店裏吃飯,於言提起青漪,說她在小城教學,靠薪水養著母親,後來有人給她提親,皆因她母親名聲不好就算了。也有人不嫌,可青漪又不願意,我們都結婚了,隻有她還是一個人。
她還是一個人?
我又驚又喜。
是啊,還是一個人,二十八歲了,也老大不小了,我們介紹了幾個男子給她她都不願意。
於言妻子說,她總是這樣各色。後來,說媒的人漸漸少了,她母親也去世了,可是,她也耽誤了。
我喜得忘記了要祝賀於言孩子滿月,拿了酒就喝,到最後喝醉了,迫不及待地要於言給青漪打電話。
電話通了,我居然驚恐,生怕對麵不是她,生怕於言告訴我的是假的。
於言把電話給我。
是我,我說,我是佑安。
她沉默了好久,忽然哽咽得哭起來,開始很小聲,最後,幹脆聲音很大地哭起來。
我們十五分鍾後在海邊見麵。
她一如多年前清瘦而空靈,驚豔的感覺讓我的心仍然軟軟地疼,原來,好多事情好多人一直會是刺青,你以為忘記了,其實,它一直在那裏。
你回來了?她問。
是,我說,我回來了。
好像我剛剛離開,好像我隻不過出了一趟差。
你孩子呢?
我沒有孩子。
你太太呢。
我也沒有太太。
她忽然抬起頭,很大膽地問,佑安,你要我嗎?你還要我嗎?
我要我要,我連聲說著,然後拉她的手,竟然不顧她笑話,簡直是迫不及待了,是的,是的,我要。我等了千萬萬年,仿佛隻是等待著她。
那夜,我們一直拉著手在海邊散步,從東岸走到西岸,我追問當年她不要我的原因。她的原因可憐到隻有一個:她覺得她母親的名聲太壞,配不上我,而於言是知道她的底細的,所以,她寧肯放棄,寧肯一個人守著寂寞,她不敢愛,怕被別人指責。
其實她一直在喜歡著我,喜歡著那個在水房裏幫她洗衣的男子。
所以,她堅持一個人,即使周圍同學朋友都結了婚,即使母親已經過世了,又有什麽關係?隻要她愛。
那晚的月亮很圓,從海上升起來,一點點跳出來,我們十指交纏,前生今世,鐵馬冰河,從此隻是一路繁花盛開,我要這個女子,堅定而決絕。在輕輕地吻她的時候,她顫抖地迎接著我,然後,一顆清淚,緩緩地落下來,染了我的舊衣,她的舊衣。
而我的懷裏,是一朵芙蓉麵,靜悄悄地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