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城第五次和張小慧提出了分手。
張小慧那時坐在必勝客的一樓,低頭吃著一圈薯片。他們第一次見麵也是在必勝客。
一年前,張小慧那時正發呆,自己坐在那裏喝冰可樂,夏城坐了過來。
其實那時夏城女友剛好出國,用他的話,空巢期。即使女友不出國,他亦不會太把愛情這回事看得如何,傻瓜才會驚天動地死皮賴臉地去愛一個人呢。
他過去,完全是因為張小慧有幾分姿色。
男人,什麽時候都改變不了自己好色的天性。
那天張小慧穿了一件白裙子,黑色短發,高高的個子,因為瘦,更顯得特立獨行。有一點像王菲,夏城的女友個個妖豔如花,帶風塵味道的極多,這樣看起來有些薄涼和決絕味道的女子,讓他忽然心裏一動。
他坐過去。
坐過去,就開始了一段情緣。
好多愛情都這麽簡單。
後來他沒有想到張小慧會這樣愛他,迅速搬了過來,在他的798工作室以女主人自居,把他的畫室完全換了個樣子。每天清晨去買菜,洗手為他做羹湯,燉紅燒排骨,總之,誰來了看到張小慧都會驚豔,並且以為她是夏城的妻子。
其實他們隻認識不到一個月。
但張小慧說,愛情這件事情上,絕對不論時間長短,你走過來的刹那,我就知道咱倆會有故事。
夏城當時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情當回事。他認為張小慧好看,他的女友又出國了,在一起膩幾天要多合適有多合適。他的女朋友論打數,搞藝術的人沒幾個漂亮的女朋友能算藝術家?特別是畫家。
但張小慧沒有表現出要離開的意思,在三個月的時候夏城提出了第一次分手,因為張小慧活得太細致,每天用九陽豆漿機為他現磨豆漿,逼著他喝下去,說對睡眠好。夏城感覺張小慧這個女人太囉唆,看著很個性,怎麽這樣小女人?而且每天纏著他,不離半步,他幾乎沒有機會和別的漂亮女人打情罵俏,於一個當慣花花公子的男人來說,這無疑是受罪。
張小慧看著他:分手?為什麽?
我覺得咱倆不合適。
怎麽不合適?張小慧把他拉到那麵大鏡子前,你看,我們倆金童玉女吧?我以後會聽你的話的,你放心。
那你別整天纏著我了,別讓我天天喝豆漿了。
行呀,隻要你讓我在身邊就行。
夏城根本不相信一個女孩子喜歡一個男人可以到這種放肆而瘋狂的程度,他交過無數任女友,以她們離開他而告終,即使要點錢,也能擺平。現在他的畫一平方尺五千塊,把自己過得和中產階級一樣沒有問題。再說,798主要是蒙那些外國人,他畫的連自己都看不懂,當年畢加索、佛裏達、達利、康丁斯基未必有多明白自己畫的是什麽。藝術放在其次,把錢蒙來很重要,愛情也放在其次,把女人搞來更重要。
第一次分手無疾而終。一是夏城還沒有下一個目標,二是張小慧的確拿得出手,三是她不再逼他喝那嘌呤很高的豆漿了。
二
以後四次分手都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提出來過。張小慧總是不相信地說:別開玩笑了。
夏城的話非常刺激非常傷心,這樣難纏的女人他還真是第一次遇到。在第五次分手時他說:張小慧,一,我懷疑你根本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失戀過,你整個一個沒見過男人的陣勢。二,你哭哭啼啼的總不願意分手,我是許諾過你什麽沒有?我們倆一共認識了半年,有這麽深的感情嗎?三,要不你就是看上我的錢了,你知道我現在在798也算小有名氣的畫家,你真是賤,讓我看不起你。
張小慧看了他一眼,把一杯冰可樂潑在他的臉上,把必勝客的一把薯條全塞進嘴裏,然後轉身走了。
終於分了手。夏城覺得一塊石頭落了地,當時約了服裝設計學院的一批模特去後海喝酒。喝到半夜,接到張小慧電話,張小慧說,你怎麽還不回家?
夏城當時就蒙了。這就是說,張小慧仍然定時回到了他和她同居的地方,沒準又熬好了豆漿等待他呢。
張小慧!夏城大吼一聲,你給我滾。
他甚至覺得生活了無生機,張小慧好像一塊牛皮糖一樣粘在了他的身上,他當然更惱怒,接連幾天鬼混在外麵,和宋莊的那幫哥們兒去了一趟新加坡,根本把張小慧扔到了九霄雲外。
回來後發現張小慧真的走了,留下紙條給他:冰箱裏有牛奶和火腿,切好的肉絲在第二個抽屜,洗發液換了牌子,可以去頭皮屑,你的襪子在櫃子第三個抽屜,襯衣熨好了在第四個抽屜……夏城隻覺得心頭一熱,倒覺得自己真是無情人了,但到底像甩了一個包袱一樣甩掉了她。
他真是喜新厭舊。
正因為喜新厭舊,他才覺得自己有創作的動力,他不能讓一個女人成為自己的絆腳石。
張小慧走了之後,他開始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總有花枝招展的女人來他這裏過夜。當然,這些女人留著尖尖的指甲,上麵畫著精心描畫的圖案,衣著光鮮,絕對不和張小慧一樣,喜歡白裙子喜歡到變態,留著黑色的短發。這些女人的頭發又風情又曼妙,他常常把她們的頭發提起來滿屋轉,如蝴蝶飛舞。
但並不快樂。
不知為什麽不快樂。
再也沒有人逼著他喝豆漿,他最懶得看說明書,當然也不會把豆子泡好了磨豆漿了。他帶回來的女人是不會做飯的,一挨抽油煙機就要尖叫,而且在事後不是和他要錢就是要畫,總之,不能空手而歸。
他知道他有點想念一個人。
那個人曾經在燈下給他包餃子,曾經在他畫畫時給他織毛衣,他都笑她,說什麽年代了還手編毛衣,你傻不傻?
想她的時候,他就有點難過。
可是,夏城是知道自己的,他天生不是一個好人,他需要在美女中間穿梭,正因為這樣,他不能去招惹一個賢良的女子。
他發現自己真的有點喜歡她了。
因為,他舍不得去傷害她。
三
夏夜的滾石迪廳。
夏城看到一個人。
是她!
她已經離開他半年了,他夢到過她。她還是喜歡穿白裙子,喜歡煮豆漿然後逼著人喝下去,其實他和她在一起不過七個月,但怎麽瑣碎得好像過了半生?
夏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穿得極暴露,金色的內衣,幾乎露出半個臀部,在一根鋼管上跳舞,那怎麽可能是她呢?
他懷疑自己看錯。
確認之後才發現,真的是她。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衝上台去,然後一把拉住她,把她往台下拖。
全場大亂。
他看出來了,她有幾絲得意。
她的頭發亂了,用嘴角咬著幾絲亂發,眼神惡狠狠地看著他,好像一頭小獸,又暴烈又可憐。
他一把摟住她,聞到她嘴裏濃烈的酒味,讓他發暈,她卻暴怒,踢他打他,兩個人扭打在一起,直到精疲力竭。
她忽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他的一個動作讓她更像一個孩子,她抬起頭來叫他:夏城,你還要我嗎?我以為你喜歡豔麗的女人,你看,我還刺了青,我還把頭發養長了燙卷了,我還學會了跳鋼管舞和抽煙喝酒,我想,等我把這些全學會了,我再去找你……她的聲音很小,那字一個個地紮到夏城的心裏,他以為自己會笑,但眼淚滾落下來,他抱住張小慧,幾乎怒吼:我要,我要你!
那段時間他們過得彼此愉悅,安靜得似多年的老夫妻。夏城牽著張小慧的手去超市,一起和小販討價還價,並且一起包過餃子,夏城覺得自己改變了很多——的確,他覺得自己俗氣了很多,刪除了許多明星的電話號碼,並且來約他的女孩子越來越少,朋友也越來越少,因為張小慧總是會打電話叫他回去。
張小慧重新變得和從前一樣,穿著他的大背心。黑黑的頭發,在屋子裏忙著,她手裏永遠有活兒,那塊抹布永遠定時出現在冰箱、電視和他的畫架上。
他感覺自己又如同困獸。
至少,畫畫的靈感大打折扣,法國大使館要給他辦一個展覽,要他幾幅新作,他居然拿起畫筆就發呆,一筆也畫不下去,好像自己的靈感全被柴米油鹽和似水流年帶走了。
苦惱當然是有的。於是喝酒解愁,一杯又一杯,張小慧炒的菜是越來越好吃了,後來才知,她父母早年離異,她長期與外婆生活在一起,所以,她如此渴望家庭生活,而做飯,更是十三四歲就會了。
娶她為妻應該是不錯。這個念頭也閃現過,但隻是一閃而過。到底,她有幾分寡味。
的確是乏味了。
可夏城什麽也沒有說,繼續發呆。
在798,沒有收入幾乎就混不下去,他已經連續幾個月沒有賣出畫了,酒量卻漸長,能喝一斤了。
這次他沒有說分手,隻是話越來越少,到最後,幹脆抱著幾本美術書看下去,從早晨,看到晚上。然後上床睡覺,背靠背,張小慧的手纏上他的手,他木訥著,感覺到自己的低溫。
這次,他完全是對生活厭倦了。
他覺得自己是殘酷的人。至少,是一種軟暴力。他的無言像一條繩子,無形地捆住張小慧,張小慧每次都低三下四地討好他,完全不80後女子的飛揚跋扈,他暗罵自己不是東西以及道德敗壞,但到底,無能為力。
人們對待壞的東西總是充滿了向往。
他對張小慧說要去南方創作,有一個美院請他做客座教授,可能會去半年。張小慧看著他,小聲說了兩個字,好吧。
這其實是他和她之間的分手。分手的空氣凝固在798他的畫室裏,他過去,緊緊地抱了一下張小慧,可是,仍然覺得冰冷的空氣到處彌漫。
四
三年之後,他在美國畫界已經小有名氣。有朋友介紹他認識亞裔女子喬喬,喬喬完全歐化,但迷戀中國繪畫。
完全是因為喬喬有一張很中國的麵孔。
完全是因為喬喬有七分似張小慧。
他無數次夢到張小慧,但張小慧已經徹底從他生活中消失。他甚至懷疑她曾經是狐狸,為什麽來的時候快,去的時候也快?
那年再回北京已經是冬天了。
他無意再去找張小慧,知道此情難敘,他還是喜歡一個人浪蕩著生活,有的人天生隻適合愛情不適合婚姻,他那時已經著手辦理去美國的手續。
後來再也沒有見過張小慧。
偌大的北京城,遇見是難的。雖然當初很容易,當初是當初呀。他一個人坐在初相遇的必勝客裏,懷念初相遇,但懷念隻是懷念,感情這個東西,過去了永遠會過去了,舊夢重拾的可能性這樣小。連他自己都覺得多餘。
幾個月之後就出國了,在美國他變得更喧嘩更浮躁,認識喬喬就是因為她是畫商和他之間的橋梁。喬喬非常會來事,為他掙了很多錢,定期和他上床,他知道,喬喬一定和那個矮矮胖胖的畫商也上過床。不會錯的。他太熟悉女人的身體,隻有對張小慧是不熟悉的,雖然他和她曾經在一起炒菜喝酒聊天——他發現他對她其實不了解。
再也沒有遇到過那樣的女子。
怎麽會那麽傻呢?是真的傻,那個叫張小慧的女子,偶爾會浮上夢來,在夢裏,依然那樣幹淨得透明。
是他如此薄涼。遊戲了愛情。
他已經三十歲。浮花浪蕊了這麽多年,那天看到朋友抱著小兒,居然心裏也是羨慕的。父親自己三十歲那年,他已經上幼兒園了。
喬喬顯然是不能結婚的。
生意上的往來讓他們之間隻剩下金錢。用身體取暖是因為冷漠,他想找一個人結婚,這樣的想法連自己都覺得齷齪,這麽多年,誰會在原地等待他結婚?
如果想找一個人,還是找得到的。
電話是一周之後拿到的。
他打過去,正是國內的黑夜。電話裏傳來張小慧喜悅的聲音,誰呀,誰呀。
旁邊一個孩子的聲音,媽媽,媽媽……他有些呆,想說話,但張小慧在電話中說,等下媽媽啊寶貝。
他放了電話,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真是無知無聊。到這時,他還是這麽自私,張小慧的幸福早就有了,因為她低於生活地活著,而他一直如此形而上,一直務虛,他以為自己是誰?想要什麽的時候就是什麽?真是最無聊無恥的人。
紐約的雨蕭蕭地下著,電話鈴聲響著,他看了看號碼,是剛才他打的那個國內的號碼,他看著它響著,持續不斷地響著。
他呆呆地看著它。一股最深的惆悵猛然間襲上心頭,這次的薄涼,是他賜予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