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起第一次遇到阮逸塵,他玉樹臨風,眼神薄涼,站在我的麵前,歎息一聲。
是那聲歎息讓我回過頭來。
那是我與他第一次眼神的糾纏。
彼時,我是穿著格子裙子,留著黑色長發的大三女生,在一個畫展中入選了一張畫,而他是北大的研究生,陪朋友來看畫。
過盡了千帆,他說,這張畫是最好的。
他說的那張畫,恰巧是我的。
這讓我無限感激。我畫了一堆殘荷,我給畫起名字——《十萬殘荷》。
那十萬,讓他震撼了。他說,好悲涼的心,其實你隻畫了幾枝殘荷,為何要叫十萬啊?
在心裏。我說,我的心裏是——十萬殘荷。
他朋友吳軍過來,恰巧我們認識,於是拉了一起喝酒,這個城市,到處是燒烤和酒吧。朋友說,微涼很能喝酒呢。
他轉過臉來,問,是嗎?
我沒有掩飾,說,是的,喝醉後曾調戲男生,曾經一個人喝過十瓶啤酒。
以為會嚇到他,他微微昂起頭:我喜歡,這樣的,有個性有野性的女子。
那晚,朋友吳軍喝多,不勝酒力,被同學用出租車接回去。我和阮逸塵對飲著,我喜歡這樣率真的男子,他一下子扭過我的臉,動作甚是輕浮,他說,喜歡我嗎?
這很突兀。可我沒有思想,然後很幹脆地回答:是。第一次見麵,我們便這樣,不顧一切地糾纏在一起了。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他的背上。他笑著,背著我跑。那時,他還不知我的名字,殘荷隻是我的畫名,我說,我叫微涼,以後,你叫我微涼吧。你的味道好淒涼,有薄荷的清涼,他輕吟著。那天晚上,我把手機搞丟了,估計丟到了海邊的大排檔上。第二天,我便與這個人失去聯絡。阮逸塵的號,我沒有記得,在手機上。可他的樣子,在我的腦海裏,清瘦,臉上有瓷器一樣的光芒,我想來想去,居然忘記他具體的樣子。可我忽然悵然所失,就是說,我可能,很有可能,一見鍾情愛上他。這場鏡花水月的愛情,就這樣慌張打開幕。彼時,我剛剛結束一場無聊的愛情,三年,一份死去的愛情終於在苟延殘喘後順利結束。我想,女人有了新愛情才會有新容顏,我開始瘋狂買衣服,換眼鏡,等待他的到來。可他消失,一周之後,我小心打電話給朋友吳軍,我說,那個,那個阮逸塵,你知不知道他的電話?我有不顧一切的勁頭,近乎不要臉。他還沒起,朦朧中告訴我電話,我的筆沒有水,於是使勁地寫著,紙上隻是印子,放了電話,我打過去,我說,是我。哦,微涼。他淡淡地說,你終於想起了我。我們在必勝客門口見。
二
翻著裙子,哪件亦不合適。
最後,我穿上格子裙,棉麻的白襯衣,然後準時出現在必勝客門前。
我不喜歡遲到,一個女孩子遲到,拿捏著男人是件無聊的事情,那說明她根本無視愛情本身的意義。
我早到,在必勝客門口,太陽很毒,我沒有打傘。我是不喜歡打傘的女子。
他來,一身黑衣,更顯得人的長和瘦。我們離了五厘米,他忽然說,你真瘦,不過,又骨感又美,你看,這鎖骨……他說著,把手放在我鎖骨上。我冷靜地看著他,然後說,我到你耳朵,有人說,一個女孩子到男人的耳朵,接吻是最佳角度。
要不要試一下?他挑逗我,一笑,露出極白的牙。
你說呢?
他忽然抱住我,貼在我耳邊說,月黑了試是最好的,現在,太亮了。太亮,就不合適接吻。
拉了手,進必勝客,他點一二三四,我吃一二三四。
總之,我喜歡讓男子安排,而不是周到細心地去問,請問你吃什麽?有忌口的嗎?辣椒吃不吃?我嫌煩,我喜歡霸道得沒有道理的男子,比如阮逸塵。
他要了一大杯冰可樂,然後分我一小杯,要吸管,自己則豪飲,說男人要豪飲,女人要用吸管。
之後,他把腳放在我的腳上。
我不穿襪子。
很少穿襪子,除去冬天。
我能感覺他的腳有微微的汗,以及,那男人氣息。
他這樣勾引我。
是我低賤了,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他,其實,我完全還可以沉默,他已經忍不得了。喜歡你——的畫。他又這樣曖昧地說。我嗬嗬笑著,我喜歡你的人,你的色,你的相。我不怕直白,直接說下去,他怕了會逃,逃了,就不是我要的男子。他腳下在用力,手伸過來,在鎖骨上,他說過的,喜歡我的鎖骨。我們的眼睛糾纏在一起,這是第二次見麵,已經有了欲望。我們牽著手出去,上了出租車,十指交纏,他眼睛裏不動聲色,可有什麽東西驚濤駭浪地拍來。去了他的宿舍,雅致,到處幹淨得不染塵埃,應該是他的屋子。一切與我恰恰相反。我的家亂到不能插腳,到處是畫布和畫筆,到處是幹花和幹枝,隻有一張床,放在地上,我是沒有規矩的人,喜歡不規則的生活,不喜歡生活給我安排的ABCD。
他放了《花田錯》,有京劇隱隱傳來,我給他唱《白蛇傳》——妻本是峨眉一蛇仙,為你思凡到人間……他忽然在後麵抱住我,我的手還伸在水管下,鏡子裏,是兩張臉,他看著他的臉,我看著我的臉,我們是兩個自戀的人,彼此不曾交換眼神,這風塵間,這紅塵裏,他和我相逢,要的是短的歡喜,還是長的喜歡?
終於吻到一起。
這是第二次見麵,我們吻得很纏綿,濕的,熱的,涼的。
我內心裏,波瀾不多,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
他喜歡的,隻是我的涼。
我迷戀的,是他的不動聲色。
這是兩個自私的人,糾纏在一起,為了半點的暖?
三
我的女友青虹,開一個香港牌子的服裝店,是一個有錢男人幫她開的,隻因為,那男人有老婆有孩子,除了錢,給不了她半點名分。
她常常做我的模特,有飽滿乳房和修長美腿,難怪男人喜歡。
有時,她會帶水果沙拉給我,然後拉著我的手問我一些情事。我知道,她圈了有錢男人,那男人老而沒趣,隻是,她離不開他的錢。
錢總是好東西。
她總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
這和我正好相反,從談戀愛起,我未曾花過男人半分錢,自己掙錢買花戴,一直戴了許多年,有些孤絕和淒涼。
這一點,倒和張愛玲一樣的,她甚至倒貼,掙了錢讓胡蘭成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然後到老了他說,是愛玲開啟了我的聰明。
有個屁用。
女友青虹說,有個屁用。
用男人的錢,那男人才覺得你是他的。
我想了想,還是沒法用阮逸塵的錢,他讀研二,錢不多,何況,我家裏並不少那幾個錢,去吃飯時,我結賬,近乎咋咋呼呼的。
青虹一直在罵阮逸塵,說他不夠男人。
他們遇到,是在我的畫室。這是畢業前的一個月又十天,我畫青虹的裸體,阮逸塵有我的鑰匙,進了門。
沒有尖叫,一切安靜地進行。
阮逸塵是如何與青虹眼神糾纏的,我不得而知。在完成了青虹這幅油畫後,我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了端倪,其實,他們在阮逸塵一進門就有了私情的。
之後,情事綿綿不斷往前裂變著,以我想象不了的速度。到我發現阮逸塵好久不來找我時,秋天就來了。我畢業了,取得一個去法國的名額,這是難得的機會,我準備去問一問阮逸塵,因為,他要留在北京,如果他讓我留下,我會不走的。
愛情和學業,說到底,還是愛情重要。這是花癡和花心的主要區別。到阮逸塵樓下,我聽到青虹的巧笑,有近似嬰兒的嬌。聽了好久,分外的薄涼。我打了阮逸塵的手機,而不是去叩開他的門。是微涼啊,你好。這樣客氣這樣冷漠,有隔閡與漠然。是的,這個與我說天長地久的男子,在幾個月之內,做了一個女子的俘虜。他並不知,青虹說過,這一生,再不會對愛情認真,愛情是物質的,不是精神的,是毒藥,吃過一次就足矣,所以,她隻是在和愛情做遊戲。
最後,gameover之後,倒黴的一定是甲或乙。而我不是。我以為可以一直涼下去。當阮逸塵把一枚草編的戒指套在我的手上,當他輕輕吻我,然後說“嫁我”的時候,我已經是過河的卒了,我沒了退路了。你好,我淡淡回答。我要去法國,留學,兩年,可以嗎?當然,他口氣隨便地說,好像我要去趟衛生間讓他等兩分鍾。他等過兩分鍾的。我們去美術館,他說,兩分鍾,我隻給你兩分鍾,再長了,我就去女廁所找你,因為,我會想你的,寶貝,我等不了太長。那是我和他如膠似漆的時候,那是我與他日日纏綿的時候。多謝,我掛了電話,開始著手辦各種手續。不日,傳來阮逸塵和青虹要結婚的消息,我得到這個消息是從朋友吳軍的口中。吳軍說,我還以為,是你們。我笑笑,哪能啊?他說過,喜歡曼妙妖嬈的女子,我不是。吳軍說,你是,隻是,骨子裏是,阮逸塵,他不懂得的。眼淚,第一次落下來,這樣輕,飄在深秋裏。我揮手別了吳軍,這個與我做了十年朋友的男子,如何懂得我,就像我知道,他的喜歡,可是,我不愛。這是命。你愛的,他不珍惜,你不愛的,他卻這樣愛。這世間的愛,大抵是一場煙花亂,哪有始哪有終?我揮著手,隻覺得人生的蒼茫,再見了,親愛的。
四法國三年間,我遇到冉然。冉然,亞裔男子,喜歡繪畫,熱愛中國傳統美食,我與他,家常溫暖,柴米夫妻一樣的感覺。第三年,他求婚,說,不如,生兩個孩子,變老,怎麽樣?忽然就落淚,不是不想,隻覺得心頭哽咽。我與阮逸塵的一場,不過是一場煙花錯,為何,我總是在刹那間心疼?我的錢包裏,還有他送我的草戒指。那幾夜,他夜夜入夢而來,問我,微涼,你在哪裏?半夜驚醒,大大的紅月亮,在窗前,在法國的天上。我決意回國,這樣決絕,冉然說,你這個傻孩子,其實,隻有踏實下來,能為愛的人煮一鍋湯了才是好的愛情。
長我十歲的男子,有年輕的眼神。十年前,他愛的女子出了車禍,然後他一個人過了這麽多年,直到遇到我。我也是黑色的長發,穿素色衣裙。冉然給我訂回國機票,他說,喜歡你頭發裏的薄荷香,記得我在等你,什麽時候忘記我,就想想自己頭發裏的香——那個男人喜歡的。我以為不會哭,到底還是哭了,伏在他肩上,似一隻蝴蝶,蝴蝶曾經沒了翅膀。阮逸塵夜夜入夢來,他一定是有事情的。回了北京,一切物是人非。吳軍出了國,青虹的小店關了門,問左鄰與右舍,他們說,你說那個妖精女人嗎?早就走了,據說要結婚,後來不知如何了,這店,已經幾易其主了。去了阮逸塵的樓下,那裏正在拆遷,推土機轟轟作響。騎車去前門,這是我和阮逸塵最喜歡來的地方。張記鹵煮小腸,爆肚馮,我們最喜歡這煙火迷離的地方。那時,他說自己是誌摩,為自己喜歡的小曼親自端了鹵煮而來。電線上還是有鴿子落著,麻雀在飛,有鴿哨傳來,三年。左三年,右三年,這一生有多少三年?前門要拆了,我坐在那裏吃鹵煮,眼淚掉下來,要了扁二,想起阮逸塵曾說,能陪他一起喝扁二的女子,是可以愛一輩子的。我卻再也找不到他了。那些手機裏的舊人,竟然無一例外全換了號。我找到阮逸塵的學校,問他當年畢業後的去向。畢業?學校說,他沒有來拿畢業證。為何?死了。
死了?
這是一聲驚雷,讓人隻覺得刹那間天崩地也裂了,怎麽可能?
校方一再強調,是死了,臨拿證之前。
那麽,那麽,那麽他與青虹的愛情,是演給我看?這樣的演技,怎麽會讓我看不破?
再三天,曆經千回百轉,在香港蘭桂坊,我與青虹麵對麵坐著喝茶。她叫我,微涼,你真傻,看不出阮逸塵眼裏的愛意,他的裝,是因為太愛,而我試圖真的勾引他,他說,我沒有骨子裏的清涼。
這一切,已經是三年後。
我知道事情真相,一個男子,在染了重疾之後,以移情的戲法讓我離開,然後一個人,悄然離去。
我吸了煙,薄荷的涼,阮逸塵說喜歡我抽煙的樣子,有風塵氣,我是為他吸的,這一支,涼到眼淚出來,止不住了,一片,又一片。
那淚裏,有桃花的豔紅豔粉,一片片驚豔裏,是我的舊夢蝴蝶。原來,我一直以為是取暖的愛情,自私到貪婪,卻原來,我不是他的臨水照花人,是他的真愛,一點一滴,他想的全是為我。
冉然打電話來,問我好不好?他說,微涼,我想念你頭發裏的味道。
好。
我答應了他,一周之後,返回法國。
不過,我哽咽著對他說,我要一枚戒指。
因為,錯過了昨日,我不能再錯過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