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靜安跑去采訪葉城的時候,身體是有些不舒服的,她感到自己要壞事,但出門時還是忘記了要帶上兩片護舒寶。
她想,不會那麽倒黴吧?
葉城是這個城市新銳的民營企業家,不過二十六七歲,卻是房地產、服裝和天然氣三家公司的副總,老總是他爸爸,人家開的是父子店。
可葉城出來時總是微笑而謙遜,在清華讀了MBA的男子,到底和他爸爸是不同的。懂得隱忍退讓,也不會鋒芒畢露。想做他的采訪已經多日,隻是人家那邊的秘書說,我們葉總的時間太緊,最後還是她迫不及待地打電話過去,口氣是咄咄逼人——我是小報記者,可約了十次還難約到你,你紅到和丁磊一樣是不是我們連約的機會都沒有?
那邊就笑了,很年輕的聲音。這是下策了,如果再不行,靜安就準備放棄了。
那你來,我等你,葉城說,十點,國際飯店七樓咖啡廳,不見不散。
靜安說,那麽貴死人的地方,反正我是不會結賬的。
她聽到聽筒裏對方的笑聲,知道自己是成功了。
一個小時後,他們坐在國際飯店七樓咖啡廳,臨窗。對麵是英俊清秀的少帥,劍眉星目,比電視上更好看,靜安的心,怦怦地跳起來,她笑自己,原來是好色的。
那些準備的問題,問起來也有些結結巴巴,倒似小女生一樣羞澀著,她的手有些涼,臉上倒微微出了汗,粉底是不是還好?對麵的男子,倒是從容鎮定,看她這邊獨自慌亂著,說著小時候看的武俠書,那正是靜安的強項,她也說,從令狐衝到韋小寶,最喜歡的人居然是韋小寶。
我也是呢。男子笑著看她,我以為女孩子不會喜歡韋小寶,這樣朝三暮四的男人,居然有七個愛妃。靜安急急地補了句:可我寧願是那七分之一呢。都笑起來,一笑,覺得肚子擰擰地疼,隻覺得有股暗流衝下來,心裏叫著苦,天,這可怕的“大姨媽”。不敢動了,臉上有了幾絲尷尬,她知道自己壞事了,偏偏穿了真絲白裙子,站起來要丟死人,永遠坐下去,人家憑什麽陪著她?她幾乎要急死,韋小寶說不下去了,葉城倒是體貼地問,不舒服?她點頭,又搖頭,臉紅成一片雲,燒到心裏,心怦怦亂跳,她竟然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她張口結舌,然後終於衝口而出,我出了點問題,怕是站不起來了。瞬間,對麵男子明白了,笑了,然後說,等我。十五分鍾後,他從國際飯店地下一層提了兩件衣服和一個大披肩給靜安,手裏還有一包護舒寶。去衛生間,靜安是披著大披肩走的,回來時,發現椅子也被換過了,她幾乎又是羞澀又是感激地一笑。
二
大連的夏天來得晚,雖然晚,可穿上第一件夏裝時,靜安還是想給一個人看。是件嫩綠的裙子,綠到要滴出水來一樣。那次之後,他們就成了朋友,采訪寫得別具一格,連老總都說視角獨特。偶爾他們在一起喝喝茶,第一次喝茶,靜安拿了一千塊錢給他,那個披肩的錢而已,那兩件衣服的錢她是付不起的。葉城就笑她小心眼兒,這麽小心眼兒,怎麽做那七分之一呢?
這句話讓她覺得那樣刻骨銘心地溫暖。
和靜安在一起,葉城總是米色的休閑服,很雜的牌子,可能是不想給她壓力吧。也極少見他開車過來,總是坐出租車來,這更讓靜安喜歡,這樣穩妥的男子,真是可以依靠一生的。
可他讓她依靠嗎?
自始至終,他沒有說過喜歡她,她也沒有說過,她借送樣報來找他,他請她喝過兩三次茶。
僅此而已。
但在靜安心中,早就石破天驚,她是認定了他的,雖然她知道她不配,她是隻醜小鴨,很一般的容貌,很一般的女子,可誰讓她喜歡呢。她的暗戀,是一隻隻蟲子,早就爬得心裏到處都是。
她常常夢到他,每次,他離她很遠的地方,就那麽笑著,她跑過去,他就再遠一些,每次,她都哭醒。
葉城買給她的那件衣服,也隻穿過一次,以後再也沒有穿過。褲子有些肥,襯衣剛剛好,不是不想穿,是舍不得,怕穿壞了。
有時,她發短信給他,十條八條,網上有意思的短信她會全轉發給他,沒有她自己寫的,如果寫,她怕會泄露了自己的秘密,她怕他會看輕了自己。
就這樣無怨無悔地愛著,不知什麽時候是個盡頭。他也回短信給她,她發十條,他回一條,明顯地比她冷靜。
靜安始終想弄清楚葉城對她的態度,有喜歡嗎?應該有吧,有愛嗎?她想來想去,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夏天過去時,靜安決定在秋天要一個結果,她要問一問他,愛,還是不愛?
三
但沒等到靜安問,葉城已經和她失去聯係。
先是不回短信,即使她發的再多。再是不再給她打電話,從前每隔幾天就會打一個,問一問采訪忙不忙,或者說一起喝個茶吧。
可秋天快過完了,他再也沒來過電話。
甚至靜安疑心她是不是真的認識過這個人。
打電話問他為什麽不給她打電話?那簡直是自取其辱。再發短信過去,不過是泥牛入海,一點兒消息也不會有。
可她就是忘不了他,常常會想起他,拉開衣櫃,那衣服還在那裏掛著,夏天過去了,那衣服就顯得格外地孤單,那孤單,有些讓人心疼。
這算什麽呢?她又能埋怨人家什麽?他不曾說過什麽,甚至挑逗的話都沒有,總是那樣一本正經,甚至有點道貌岸然。最難忘的一次是他喝多了,叫靜安去和她喝茶,他抬起頭說,我喜歡看你寫的文章。
那是唯一說到“喜歡”。
“喜歡”兩個字就顯得禪意芬芳,盡管說的是文章,可她仍舊心跳,仍舊臉紅了。私下裏,她偷偷地了解過他,有過女友,但現在,一個人,細長的手,素白白的,沒有戒指,可她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最近的一次身體接觸是在下樓時她的高跟鞋崴了一下,他扶住她問,沒事吧?那樣小心翼翼,如果他抱住她,她是會纏上他的,可他沒有,隻是扶了一下,他們的身體,還有五厘米的距離。
冬天來時,靜安要求去做外地記者站的記者,這樣,可以離葉城遠一點,遠一點,是不是相思就可以少一點呢?
她一直以為自己很愛他很愛他,哪怕真是他的七分之一,隻要他真心愛過,隻要他對她說過,可他沒有。
這讓靜安很失落,她終於明白,愛情,有時,也可以是一個人的事情。
四四年後,靜安升職回到大連。
她做到了副總編的位置,車路過國際飯店時,她想起和葉城的第一次見麵,想起她的尷尬,心裏泛起陣陣澀酸。
此時,葉城的企業竟然開始走向破敗,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那時紅火的企業如今卻也不過如此了,報紙上,竟然都是索賬的消息。
回來的第一件事,她是一個人跑到國際飯店裏要了一杯咖啡。
她記得那天喝的是藍山咖啡,快一百塊一杯了,她隻心疼,那是她第一次喝咖啡,她那時隻是一個小記者,哪裏喝得起藍山呢?
如今她還是一個人,在北京時遇到過良莠不齊的男生,也曾試著去愛,可總愛不起來,她想起的,總是他的好。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也曾鼓起勇氣給他打電話,到最後一位數,總會停下來,她怕他問,找我有事嗎?如果,那樣,還不如保持沉默呢。
她換了手機號碼,換了好多次,但換多少次,他的十一位數字她記得一清二楚。有一次,他生日那天,她曾發過一條短信給他,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葉城打過電話來,“喂喂”地喊著……那時她喝醉了酒站在北京的街頭,霓虹閃爍,她有點哽咽,卻說不出一句話,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破了,她聽他說了好長時間,然後掛斷電話,蹲在地上,哭了。
那天她去超市,買一些日用品,遠遠地,她看到一個人。
是的,是他。
胖了,身邊是一個美麗的女子,比她美麗得多吧,有五六個月的身孕了吧。她遠遠地看著他們,忽然覺得她並不知道他多少,以為愛得刻骨銘心,對方卻早就忘記了她吧。她隻是個身材一般長相一般有點單眼皮,臉上有幾粒生動雀斑的女子,隻是一心一意想得到他愛的女子,這一切,都是她一個人的事,與他無關。他也終於看到了她,笑著打招呼,說她怎麽還這麽瘦?他們說著一些無關風月的話,好像五六年沒有過去,好像昨天剛喝完了茶,他說,隻有一家公司了,他父親也中風死了,太太要生產了,感覺自己有些老了。然後他問,你結婚了沒有?沒。她說,還是一個人。應該結婚了,他說,這樣的年齡了。她才驚覺自己真的是有些老了,都快三十歲了,還以為自己年輕呢。揮了手說再見,她以為自己會心痛,卻是平靜地開了自己的車,方向盤打得很迅速。她慶幸自己再次遇到了他,看到了他的微胖,他的妻,還有他淡然的態度,靜安終於知道,暗戀,的確隻是一個人的事情。開著車,她隨便放了一首歌,是小女生的歌,如果你想要甜蜜,我就變成巧克力,她想,她以後要的東西,隻能是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