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一回 醜郎君怕嬌偏得豔

  詩雲:

天公局法亂如麻,十對夫妻九配差。

常使嬌鶯棲老樹,慣教頑石伴奇花。

合歡床上眠仇侶,交頸幃中帶軟枷。

隻有鴛鴦無錯配,不須夢裏抱琵琶。

這首詩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推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醫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麵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後門。隻有美妻嫁了醜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並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真苦。古來“紅顏薄命”四個字已說盡了,隻是這四個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她有了紅顏,然後才薄命;隻為她應該薄命,所以才罰做紅顏。但凡生出個紅顏婦人來,就是薄命之坯了,哪裏還有好丈夫到她嫁,好福分到她享?當初有個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轉來,說曾在地獄中看見閻王升殿,鬼判帶許多惡人聽他審錄。他逐個酌其罪之輕重,都罰他變豬變狗、變牛變馬去了,隻有一個極惡之人,沒有什麽變得,閻王想了一會,點點頭道:“罰你做一個絕標致的婦人,嫁一個極醜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將你禁鋪終身,才準折得你的罪業。”那惡人隻道罪重罰輕,歡歡喜喜地去了。判官問道:“他的罪案如山,就變做豬狗牛馬,還不足以盡其辜,為何反得這般美報?”閻王道:“你哪裏曉得,豬狗牛馬雖是個畜生,倒落得無知無識,受別人豢養終身,不多幾年,便可超生轉世;就是臨死受刑,也不過是一刀之苦。那婦人有了絕標致的顏色,一定乖巧聰明,心高誌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配了個愚醜丈夫,自然心誌不遂,終日憂煎涕泣,度日如年。

不消人去磨她,她自己會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她還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錮終身;就使她自己短命,也不過像豬狗牛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舊可以超生轉世,也不叫做禁錮終身;我如今教她偕老百年,一世受別人幾世的磨難,這才是懲奸治惡的極刑,你們哪裏曉得?”看官,照閻王這等說來,紅顏果是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紅顏的結果,那啞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終身病自然是醫不好的了?我如今又有個消啞子愁、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上佳人,大家都要緊記。這個法子不用別的東西,就用“紅顏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但凡婦人家生到十二三歲的時節,自己把鏡子照一照,若還眼大眉粗,發黃肌黑,這就是第一種恭喜之兆了。將來決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色,還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隻好三四分的丈夫了;萬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聰明才技,就要曉得是個薄命之坯,隻管打點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時時刻刻以此為念。

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覷,心上不消妄想,預先這等磨煉起來。

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醜丈夫,隻當逢其故主,自然貼意安心,那閻羅王的極刑自然受不著了。若還僥幸嫁著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醜丈夫,就是出於望外,不但不怨恨,還要歡喜起來了。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沒有死路,隻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於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於瞑眩之後,莫待病入膏肓,才悔逢醫不早。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於閻王之口,入於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裏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裏,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隻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紮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裏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隻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內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醜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遺漏。

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為什麽取這三個字?

隻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所以叫做“闕不全”。哪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麵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後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餘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連,眼上如經樵采。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家私,也夠得緊了。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此女係長史婢妾所生,結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隻道一個通房之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她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絕世。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她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她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她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著了。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隻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她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後來長史遊宦四方,將她帶在任所。及至任滿還鄉,闕裏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醜至此。直到這個時候,方才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鄒小姐也隻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福相,決不至於鰍頭鼠腦。那“闕不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她一人。

裏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隻得憑他迎娶過門。成親之夜,拜堂禮畢,齊入洞房。裏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哪裏用得著軟款溫柔,連合巹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她上床。隻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就趁她不曾抬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她解帶寬衣。這也不消細說。隻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疑他床上有臭蟲,哪裏曉得裏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從皮裏透出來的。哪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那口裏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鄒小姐把被裏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緣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隻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哪裏當得這個熏法?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來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隻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著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屍,撞著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坐在床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嫁著這等一個汙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麽醃?o得過?我昨日拜堂的時節,隻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見他的麵貌;若是麵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飾得過。萬一麵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麽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麵孔。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黑的再不肯亮。

等得精神倦怠,不覺睡去,忽然醒來,卻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裏侯正睡到好處,誰想有人在帳裏描他的睡容,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嚇得大汗直流,還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是真,就放聲大哭起來。裏侯在夢中驚醒,隻說她思想爺娘,就坐起身來,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著她膩而且白的香肩,勸她耐煩些,不要哭罷。誰想越勸得慌,她越哭得狠,直等裏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離了眼前方才歇息一會;等得走進房來,依舊從頭哭起。從此以後,雖則同床共枕,猶如帶鎖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雖不好明說出來,卻處處示之以意。

裏侯家裏另有一所書房,同在一宅之中,卻有彼此之別,鄒小姐看在眼裏,就瞞了裏侯,教人雕一尊觀音法像,裝金完了,請到書房。待滿月之後,揀個好日,對裏侯道:“我當初做女兒的時節,一心要皈依三寶,隻因許了你家,不好祝發。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緣法也不為不荊,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把書房布施與我,改為靜室,做個在家出家。我從今日起,就吃了長齋,到書房去獨宿,終日看經念佛,打坐參禪,以修來世。你可另娶一房,當家生子。隨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隻是不要來攪我的清規。”說完,跪下來拜了四拜,竟到書房去了。

裏侯勸她又不聽,扯她又不住,等到晚上,隻得攜了枕席,到書房去就她。誰想她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猶如坐關一般,隻留一個丫鬟在關中服事。裏侯四顧彷徨,無門可入,隻得轉去獨宿一宵。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進去苦勸,自己跪在門外哀求,怎奈她立定主意,並不回頭。過了幾時,裏侯善勸勸不轉,隻得用惡勸了。吩咐手下人不許送飯進去,她餓不過自然會鑽出來。誰想鄒小姐求死不得,情願做伯夷、叔齊,一連餓了兩日,全無求食之心。裏侯恐怕弄出人命來,依舊叫人送飯。

一日立在門外大罵道:“不賢慧的淫婦!你看什麽經?念什麽佛?修什麽來生?無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濟,不能夠遂你的淫心,故此在這邊裝腔使性。你如今要稱意不難,待我賣你去為娼,立在門前,隻揀中意的扯進去睡就是了。你說你是個小姐,又生得標致,我是個平民,又生得醜陋,配你不來麽?不是我誇嘴說,隻怕沒有銀子,若拚得大主銀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來!你辦眼睛看我,我偏要娶個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來,生兒育女,當家立業。你那時節不要懊侮!”

鄒小姐並不回言,隻是念佛。

裏侯罵完了,就去叫媒婆來吩咐,說要個官宦人家女兒,又要絕頂標致的,竟娶作正,並不做校。隻要相得中意,隨她要多少財禮,我隻管送。就是媒錢也不拘常格,隻要遂得意來,一個元寶也情願謝你。自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隻因他許了元寶謝媒,那些走千家的婦人,不分晝夜去替他尋訪,第三日就來回覆道:“有個何運判的小姐,年方二八,容貌賽得過西施。因她父親壞了官職,要湊銀子寄到任上去完贓,目下正要打發女兒出門,財禮要三百金,這是你出得起的。隻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許;又要與大娘說過,她是不肯做小的。”裏侯道:“兩件都不難。我的相貌其實不揚,她看了未必肯許,待我央個朋友做替身,去把她相就是了;至於做大一事,一發易處。你如今就進關去,對那潑婦講,說有個絕標致的小姐要來作正,你可容不容?萬一嚇得她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個也隻當重娶了這一個,一樣把媒錢謝你。”那媒婆聽了,情願趁這主現成媒錢,不願做那樁欺心交易,就拿出蘇秦、張儀的舌頭來進關去做說客。誰想鄒小姐巴不得娶來作正,才斷得她的禍根;若是單單做小,目下雖然捉生替死,隻怕久後依舊要起死回生。就在佛前發誓道:“我若還想在闕家做大,教我萬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說不轉,出去回覆裏侯,竟到何家作伐。

約了一個日子,隻說到某寺燒香,那邊相女婿,這邊相新人。到那一日,裏侯央一個絕標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幫閑,跟去偷相,兩個預先立在寺裏等候。那小姐隨著夫人,卻像行雲出岫,冉冉而來,走到麵前,隻見她:眉彎兩月,目閃雙星。摹擬金蓮,說三寸,尚無三寸;批評花貌,算十分,還有十分。拜佛時,屈倒蠻腰,露壓海棠嬌著地;拈香處,伸開纖指,煙籠玉筍細朝天。立下風,暗嗅肌香,甜淨居麝蘭之外;據上遊,俯觀發采,氤氳在雲霧之間。

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

裏侯看見,不覺搖頭擺尾,露出許多歡欣的醜態。自古道:“兩物相形,好醜愈見。”那朋友原生得齊整,又加這個傀儡立在身邊,一發覺得風流俊雅。何夫人與小姐見了,有什麽不中意?當晚就允了。

裏侯隨即送聘過門,選了吉日,一樣花燈彩轎,娶進門來。

進房之後,何小姐斜著星眸,把新郎覷了幾覷,可憐兩滴珍珠,不知不覺從秋波裏瀉下來。裏侯知道又來撒了,心上思量道:“前邊那一個隻因我進門時節嬌縱了她,所以後來不受約束。古語道:‘三朝的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她弄慣。’我的夫綱就要從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巹杯來,斟了一杯送過去。何小姐籠著雙手,隻是不接。裏侯道:“交杯酒是做親的大禮,為什麽不接?我頭一次送東西與你,就是這等裝模作樣,後來怎麽樣做人家?還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雖然怨恨,見他的話說得正經,隻得伸手接來放在桌上。從來的合巹杯不過沾一沾手,做個意思,後來原是新郎代吃的。裏侯隻因要整夫綱,見她起先不接,後來聽了幾句硬話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製的了,如今就當真要她吃起來。對一個丫鬟道:“差你去勸酒,若還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聽見,流水走去,把杯遞與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隻是不吃。裏侯又叫一個丫鬟去驗酒,看幹了不曾。丫鬟看了來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動。”裏侯就怒起來,叫勸酒的過來道:“你難道是不怕家主的麽!自古道:‘拿我碗,服我管。’我有銀子討你來,怕管你不下!要你勸一盅酒都不肯依,後來怎麽樣差你做事!”叫驗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輕一下,要你賠十下!”驗酒的怕連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地打。何小姐明曉得他打丫鬟驚自己,肚裏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脫身,不如權且做個軟弱之人,過了幾時,拚得尋個自盡罷了。總是要死的人,何須替他啕氣?”見那丫鬟打到苦處,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

裏侯見她畏怯,也就回過臉來,叫丫鬟換一杯熱酒,自己送過去。何小姐一來怕啕氣,二來因嫁了匪人,憤恨不過,索性把酒來做對頭,接到手,兩三口就幹了。裏侯以為得計,喜之不勝,一杯一杯,隻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後,不覺酩酊。裏侯慢櫓搖船,來捉醉魚,這晚成親,比前番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來酒醉,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當了屍骸,連那三種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受創之後,一覺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來,梳過了頭,就問丫鬟道:“我聞得他預先娶過一房,如今為何不見?”丫鬟說:“在書房裏看經念佛,再不過來的。”何小姐又問:“為什麽就去看經念佛起來?”丫鬟道:“不知什麽緣故,做親一月,就發起這個願來,家主千言萬語,再勸不轉。”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間睡的時節,故意歡歡喜喜,對裏侯道:“聞得鄒小姐在那邊看經,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裏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麵前說了大話,如今應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與她看看,好騁自己的威風。就答應道:“正該如此。”卻說鄒小姐聞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歡喜,又替別人擔憂,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別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別人也有眼睛。隻除非與他一樣奇醜奇臭的才能夠相視莫逆;若是稍有幾分顏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難道會相安無事不成?”及至臨娶之時,預先叫幾個丫鬟擺了塘報,“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兩下相投不相投,有話就來報我。”隻見娶進門來,頭一報說她人物甚是標致;第二報說她與新郎對坐飲酒,全不推辭;第三報說他兩個吃得醉醺醺地上床,安穩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邊梳洗。鄒小姐大驚道:“好涵養,好德性,女中聖人也,我一千也學她不來。”

隻見到第三日,有個丫鬟拿了香燭氈單,預先來知會道:“新娘要過來拜佛,兼看大娘。”鄒小姐就叫備茶伺侯。不上一刻,遠遠望見裏侯攜了新人的手,搖搖擺擺而來,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門前看她拜佛;又一眼相著鄒小姐,看她氣不氣。誰想何小姐對著觀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懺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嗑一個頭,一連合三次掌,嗑三個頭,全不像婦人家的禮數。裏侯看見,先有些詫異了。又隻見她拜完了佛,起來對著鄒小姐道:“這位就是鄒師父麽?”丫鬟道:“正是。”何小姐道:“這等,師父請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邊,請鄒小姐坐了好拜。鄒小姐不但不肯坐,連拜也不教她拜。正在那邊扯扯曳曳,隻見裏侯嚷起來道:“胡說!她隻因沒福做家主婆,自己貶入冷宮,原說娶你來作正的,如今隻該姊妹相稱,哪有拜她的道理?好沒誌氣!”何小姐應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師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認錯了主意。”說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鄒小姐也依樣回她。拜完了,兩個對麵坐下,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開談道:“師父在上,弟子雖是俗骨凡胎,生來也頗有善願,隻因前世罪重業深,今生墮落奸人之計,如今也學師父猛省回頭,情願拜為弟子,陪你看經念佛,半步也不敢相離。若有人來纏擾弟子,弟子拚這個臭皮囊去結識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鄒小姐道:“新娘說差了。我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況且我前世與闕家無緣,一進門來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新娘與家主相得甚歡,如今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怎麽說出這樣不情的話來?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得耳根清淨,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連三寶也不得相安,這個斷使不得。”說完,立起身來,竟要送她出去。何小姐哪裏肯走!裏侯立在外邊,聽見這些說話,氣得渾身冰冷。起先還疑她是套話,及至見鄒小姐勸她不走,才曉得果是真心,就氣衝衝地罵進來道:“好淫婦!才走得進門,就被人過了氣。為什麽要賴在這邊?難道我身上是有刺的麽?還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夢,我這等一個如花似玉的人,與你這個魑魅魍魎宿了兩夜,也是天樣大的人情,海樣深的度量,就跳在黃河裏洗一千個澡,也去不盡身上的穢氣,你也夠得緊了。難道還想來玷汙我麽?”裏侯以前雖然受過鄒小姐幾次言語,卻還是綿裏藏針、泥中帶刺的話,何曾罵得這般出像?況且何小姐進門之後,屢事小心,教舉杯就舉杯,教吃酒就吃酒,隻說是個搓得圓捏得扁的了,到如今忽然發起威來,處女變做脫兔,教裏侯怎麽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數說得完,他就預先捏了拳頭伺候,索性等她說個盡情,然後動手。到此時,不知不覺何小姐的青絲細發已被他揪在手中,一邊罵一邊打,把鄒小姐嚇得戰戰兢兢。

隻說這等一個嬌皮細肉的人,怎經得鐵槌樣的拳頭打起?

隻得拚命去扯。誰想罵便罵得重,打卻打得輕,勢便做得凶,心還使得善,打了十幾個空心拳頭,不曾有一兩個到她身上,就故意放鬆了手,好等他脫身,自己一邊罵,一邊走出去了。

何小姐掙脫身子,號啕痛哭。大抵婦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張惶急遽的時節方才看得出來,從容暇豫之時,哪一個不會做些嬌聲,裝些媚態?及至檢點不到之際,本相就要露出來了。

何小姐進門拜佛之時,鄒小姐把她從頭看到腳底,真是嫋娜異常。

頭上的雲髻大似冰盤,又且黑得可愛,不知她用幾子頭篦,方才襯貼得來?及至此時被裏侯揪散,披將下去,竟與身子一般長,要半根假發也沒有。至於哭聲,雖然激烈,卻沒有一毫破笛之聲;滿麵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跡。種種愁容苦態,都是畫中的嫵媚,詩裏的輕盈,無心中露出來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鄒小姐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對鏡自憐,隻說也有幾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穢。這樣絕世佳人,尚且落於村夫之手,我們一發是該當的了。”

想了一會,就竭力勸住,教她重新梳起頭來。兩個對麵談心,一見如故。到了晚間,裏侯叫丫鬟請她不去,隻得自己走來負荊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樁樁醜態都做盡,何小姐隻當不知,後來被他苦纏不過,袖裏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裏侯怕弄出事來,隻得把她交與鄒小姐,央泥佛勸土佛,若還掌印官委不來,少不得還請你舊官去複任。

卻說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鄒小姐高一二成,隻是肚裏的文才,手中的技藝,卻不及鄒小姐萬分之一。從她看經念佛,原是虛名;學她寫字看書,倒是實事。何愛鄒之才,鄒愛何之貌,兩個做了一對沒卵夫妻,闕裏侯倒睜著眼睛在旁邊吃醋。

熬了半年,不見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兩個都是養不熟的了,她們都守活寡,難道教我絕嗣不成?少不得還要娶一房,叫做三遭為定。前麵那兩個原怪她不得;一個才思忒高,一個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她不來,如今做過兩遭把戲,自己也明白了,以後再討,隻去尋那一字不識、粗粗笨笨的,隻要會做人家,會生兒子就罷了,何須弄那上書上畫的來磨滅自己?”算計定了,又去叫媒婆吩咐。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難,若要老實粗笨的何須尋得?我肚裏盡有。隻是你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幹才承受得起。如今袁進士家現有兩個小要打發出門,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姓周的極有福相、極有才幹,姓吳的又有才、又有貌,隨你要哪一個就是。”裏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聽見這兩個字也有些頭疼,再不要說起,竟是那姓周的罷了,隻是也要過過眼,才好成事。”媒婆道:“這等我先去說一聲,明日等你來相就是。”兩個約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卻說袁家這兩個小,都是袁進士極得意的。周氏的容貌雖不十分豔麗,卻也生得端莊,隻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尋死尋活。至於姓吳的那一個,莫說周氏不如她,就是闕家娶過的那兩位小姐,有其才者無其貌,有其貌者無其才,隻除非兩個並做一個,方才敵得她來。袁進土的夫人性子極妒,因丈夫寵愛這兩個小,往常啕氣不過,如今乘丈夫進京去謁選,要一齊打發出門,以杜將來之禍。聽見闕家要相周氏,又有個打抽豐的舉人要相吳氏,袁夫人不勝之喜,就約明日一齊來相。

裏侯因前次央人央壞了事,這番並不假借,竟是自己親征。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著打抽豐的舉人相中了吳氏出來,聞得財禮已交,約到次日來娶。裏侯道:“舉人揀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罷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會,媒婆就請周氏出來,從頭至腳任憑檢驗。男相女固然仔細,女相男也不草草,周氏把裏侯睃了兩眼,不覺變下臉來,氣衝衝地走進去了。媒婆問裏侯中意不中意,裏侯道:“才幹雖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隻是也還嫌她標致,再減得幾分姿色便好。”

媒婆道:“鄉宦人家既相過了,不好不成,勸你將就些娶回去罷。”裏侯隻得把財禮交進,自己回去,隻等明日做親。

卻說周氏往常在家,聽得人說有個姓闕的財主,生得奇醜不堪,有“闕不全”的名號。周氏道:“我不信一個人身上就有這許多景致,幾時從門口經過,教我們出去看看也好。”這次媒人來說親,隻道有個財主要相,不說姓闕不姓闕,奇醜不奇醜,及至相的時節,周氏見他身上臉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來,又不好問得,隻把媒婆一頓臭罵說:“陽間怕沒有人家,要到陰間去領鬼來相?”媒人道:“你不要看錯了,他就是荊州城裏第一個財主,叫做闕裏侯,沒有一處不聞名的。”

周氏聽見,一發顛作起來道:“我寧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財禮退去!”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說這樣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與大娘對口,隻得忍氣吞聲進房去了。

天下不均勻的事盡多。周氏在這邊有苦難伸,吳氏在那邊快活不過。相她的舉人年紀不上三十歲,生得標致異常,又是個有名的才子,吳氏平日極喜看他詩稿的。此時見親事說成,好不得意,隻怪他當夜不娶過門,百歲之中少了一宵恩愛,隻得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絕早起來梳妝,不想那舉人差一個管家押媒婆來退財禮,說昨日來相的時節,隻曉得是個鄉紳,不曾問是哪一科進士,及至回去細查齒錄,才曉得是他父親的同年,豈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見他說得理正,隻得把財禮還他去了。吳氏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白白梳了一個新婦頭,竟沒處用得著。

停一會,闕家轎子到了,媒婆去請周氏上轎,隻見房門緊閉,再敲不開。媒婆隻說她做作,請夫人去發作她。誰想敲也不開,叫也不應,及至撬開門來一看,可憐一個有福相的婦人,變做個沒收成的死鬼,高高掛在梁上,不知幾時吊殺的。夫人慌了,與媒婆商議道:“我若打發她出門,明日老爺回來,不過啕一場小氣;如今逼死人命,將來就有大氣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爺回來,隻說病死的就是。他難道好開棺檢屍不成?”夫人道:“我家裏的人別個都肯隱瞞,隻有吳氏那個妖精,哪裏閉得她的口住?”媒婆想了一會道:“我有個兩全之法在此。那邊一頭,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這邊一頭,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沒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說一個謊,隻說某相公又查過了,不是同年,如今依舊要娶,她自然會鑽進轎去,竟把她做了周氏嫁與闕家。闕家聘了醜的倒得了好的,難道肯退來還你不成?就是吳氏到了那邊,雖然出轎之時有一番驚嚇,也隻好肚裏咒我幾聲,難道好跑回來與你說話不成?替你除了一個大害,又省得她後來學嘴,豈不兩便?”夫人聽見這個妙計,竟要歡喜殺來,就催媒婆去說謊。吳氏是一心要嫁的人,聽見這句話,哪裏還肯疑心,走出繡房,把夫人拜了幾拜,頭也不回,竟上轎子去了。

及至抬到闕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見的,她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不消思索,就曉得是媒婆與夫人的詭計了。

心上思量道:“既來之,則安之。隻要想個妙法出來,保全得今夜無事,就可以算計脫身了。”隻是低著頭,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煩惱之容。裏侯昨日相那一個,還嫌她多了幾分姿容,怕娶回來啕氣,哪曉得又被人調了包?出轎之時,新人反不十分驚慌,倒把新郎嚇得魂不附體。心上思量道。”我不信婦人家竟是會變的,隻過得一夜,又標致了許多。我不知造了什麽業障,觸犯了天公,隻管把這些好婦人來磨滅我。”正在那邊怨天恨地,隻見吳氏回過朱顏,拆開絳口,從從容容的問道:“你家莫非姓闕麽?”裏侯回她:“正是。”吳氏道:“請問昨日那個媒人與你有什麽冤仇,下這樣毒手來擺布你?”裏侯道:“她不過要我幾兩媒錢罷了,哪有什麽冤仇?替人結親是好事,也不叫做擺布我。”吳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禍事到了,還說不是擺布?”裏侯大驚道:“什麽禍事?”吳氏道:“你昨日聘的是那一個,可曉得她姓什麽?”裏侯道:“你姓周,我怎麽不曉得?”吳氏道:“認錯了,我姓吳,那一個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來替討命的。”裏侯聽見,眼睛嚇得直豎,立起身來問道:“這是什麽緣故?”她吳氏道:“我與她兩個都是袁老爺的愛寵,隻因夫人妒忌,乘他出去選官,瞞了家主,要出脫我們。不想昨日你去相她,又有個舉人來相我,一齊下了聘,都說明日來娶。

我與周氏約定要替老爺守節,隻等轎子一到,兩個雙雙尋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吊死了。不知被哪一個走漏了消息,那舉人該造化,知道我要尋死,預先叫人來把財禮退了去。及至你家轎子到的時節,夫人教我來替她,我又不肯,隻得也去上吊。那媒人來勸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裏也沒用,闕家是個有名的財主,你不如嫁過去死在他家,等老爺回來也好說話。難道兩條性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她嫁過來,一則替丈夫守節,二則替周氏伸冤,三來替你討一口值錢的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幾塊薄板之中,後來拋屍露骨。”說完,解下束腰的絲絛係在頸上,要自家勒死。

她不曾講完的時節,裏侯先嚇得戰戰兢兢,手腳都抖散了,再見她弄這個圈套,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麵扯住,一麵高聲喊道:“大家都來救命!”嚇得那些家人婢仆沒腳地趕來,周圍立住,扯的扯,勸的勸,使吳氏動不得手。裏侯才跪下來道:“吳奶奶,袁夫人,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什麽上門來害我?我如今不敢相留,就把原轎送你轉去,也不敢退什麽財禮,隻求你等袁老爺回來,替我說個方便,不要告狀,待我送些銀子去請罪罷了。”吳氏道:“你就送我轉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舊要出脫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隻是死在這裏的快活。”裏侯弄得沒主意,隻管嗑頭,求她生個法子,放條生路。吳氏故意躊躕一會兒,才答應道:“若要救你,除非用個伏兵緩用之計,方才保得你的身家。”裏侯道:“什麽計較?”吳氏道:“我老爺選了官,少不得就要回來,也是看得見的日子。你隻除非另尋一所房屋,將我藏在裏邊,待他回來的時節,把我送上門去。我對他細講,說周氏是大娘逼殺的,不幹你事;你隻因誤聽媒人的話,說是老爺的主意,才敢上門來相我;及至我過來說出緣故,就不敢近身,把我養在一處,待他回來送還,他平素是極愛我的,見我這等說,他不但不擺布你,還感激你不盡,一些禍事也沒有了。”裏侯聽見,一連嗑了幾個響頭,方才爬起來道:“這等,不消別尋房屋,我有一所靜室,就在家中,又有兩個女人,可以做伴,送你過去安身就是。”說完,就叫幾個丫鬟:“快送吳奶奶到書房裏去。”卻說鄒、何兩位小姐聞得他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丫鬟來做探子。誰想那些丫鬟聽見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來濟困扶危了,哪有工夫去說閑話?兩個等得寂然無聲,正在那邊猜謎,隻見許多丫鬟簇擁一個愛得人殺的女子走進關來。先拜了佛,然後與二人行禮,才坐下來,二人就問道:“今日是佳期,新娘為何不赴洞房花燭,卻到這不祥之地來?”吳氏初進門,還不知這兩個是姑娘、是妯娌,聽了這句話,打頭不應空,就答應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為什麽反說不祥?我此番原是來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什麽佳期。二位的話,句句都說左了。”兩個見她言語來得激烈,曉得是個中人了,再敘幾句寒溫,就托故起身,叫丫鬟到旁邊細問。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說了一番,二人道:“這等也是個脫身之計,隻是比我們兩個更做得巧些。”吳氏乘她問丫鬟的時節,也扯一個到背後去問:“這兩位是家主的什麽人?”

丫鬟也把二人的來曆說了一番。吳氏暗笑道:“原來同是過來人,也虧她尋得這塊避秦之地,”兩邊問過了,依舊坐攏來,就不像以前客氣,大家把心腹話說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憐,竟要同舟共濟。鄒小姐與她分韻聯詩,得了一個社友。何小姐與她同嬌比媚,湊成一對玉人。三個就在佛前結為姊妹。過到後來,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幾時,聞得袁進士補了外官,要回來帶家小上任。鄒、何二位小姐道:“你如今完璧歸趙,隻當不曾落地獄,依舊去做天上人了。隻是我兩個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頭,隻好修個來世罷了。”吳氏道:“我回去見了袁郎,讚你兩人之才貌,訴你兩人之冤苦,他讀書做官的人,自然要動憐才好色之念,若有機會可圖,我定要把你兩個一齊弄到天上去,決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雖不好應得,心上也著得如此。又過幾時,裏侯訪得袁進士到了,就叫一乘轎子,親自送吳氏上門。隻怕袁進士要發作他,不敢先投名帖,待吳氏進去說明,才好相見。吳氏見了袁進士,預先痛哭一場,然後訴苦,說大娘逼她出嫁,她不得不依,虧得闕家知事,許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撥雲見日。說完,扯住袁進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個不了。隻道袁進士回來不見了她,不知如何啕氣;此時見了她,不知如何歡喜。誰想他在京之時,就有家人趕去報信,周氏、吳氏兩番舉動,他胸中都已了然。此時見吳氏訴說,他隻當不聞;見吳氏悲哀,他隻管冷笑;等她自哭自住,並不勸她。吳氏隻道他因在前廳,怕人看見,不好露出兒女之態,就低了頭朝裏麵走,袁進士道:“立住了!不消進去。你是個知書識理之人,豈不聞覆水難收之事。你當初既要守節,為什麽不死?卻到別人家去守起節來?你如今說與他各宅而居,這句話教我哪裏去查帳?你不過因那姓闕的生得醜陋,走錯了路頭,故此轉來尋我;若還嫁與那打抽豐的舉人,我便拿銀子來贖你,隻怕也不肯轉來了。”說了這幾句,就對家人道:“闕家可有人在外邊?快叫他來領去。”家人道:“姓闕的現在外麵,要求見老爺。”

袁進士道:“請進來。”家人就去請裏侯。裏侯起先十分憂懼,此時聽見一個“請”字,心上才寬了幾分,隻道吳氏替他說的方便,就大膽走進來與袁進士施禮。袁進士送了坐,不等裏侯開口,就先說道:“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學生都知道了。雖是妒婦不是,也因這兩個淫婦各懷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兄們隻道是學生的意思,所以上門來相她。周氏之死,是她自己的命限,與兄無幹。至於吳氏之嫁,雖出奸媒的詭計,也是兄前世與她有些夙緣,所以無心湊合。學生如今並不怪兄,兄可速速領回去,以後不可再教她上門來壞學生的體麵。”他一麵說,裏侯一麵叫“青天”,說完,裏侯再三推辭,說是”老先生的愛寵,晚生怎敢承受?”袁進士變下臉來道:“你既曉得我的愛寵,當初就不該娶她;如今娶回去,過了這幾時又送來還我,難道故意要羞辱我麽?”裏侯慌起來道:“晚生怎麽敢?就蒙老先生開恩,教晚生領去,怎奈她嫌晚生醜陋,不願相從,領回去也要啕氣。”袁進士就回過頭去對吳氏道:“你聽我講,自古道:‘紅顏薄命。’你這樣的女人,自然該配這樣的男子。若在我家過世,這句古語就不驗了。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安心貼意做人家,或者還會生兒育女,討些下半世的便宜;若還吵吵鬧鬧,不肯安生,將來也不過像周氏,是個梁上之鬼。莫說死一個,就死十個,也沒人替你伸冤。”說完,又對裏侯道:“闕兄請別,學生也不送了。”又著手拱一拱,頭也不回,竟走了進去。吳氏還啼啼哭哭,不肯出門,當不得許多家人你推我曳,把她塞進矯子。起先威風凜凜而來,此時興致索然而去。

到了闕家,頭也不抬,竟往書房裏走。裏侯一把扯住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先不敢替你成親,一則被你把人命嚇倒,要保身家;二則見你忒標致了些,恐怕啕氣。如今屍主與凶身當麵說過,隻當批個執照來了,難道還怕什麽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黃甲進士親口吩咐過了,美妻原該配醜夫,是黃金板上刊定的,沒有什麽氣啕得,請條直些走來成親。”

吳氏心上的路數往常是極多的,當不得袁進士五六句話把她路數都塞斷了。如今並無一事可行,被他做個順手牽羊,不響不動扯進房裏去了。裏侯這一晚成親之樂,又比束縛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漸入佳境。從此以後,隻怕吳氏要脫逃,竟把書房的總門鎖了,隻留一個轉筒遞茶飯過去。鄒、何兩位小姐與吳氏隔斷紅塵,隻好在轉筒邊談談衷曲而已。

吳氏的身子雖然被他箝束住了,心上隻是不甘,翻來覆去思量道:“他娶過三次新人,兩個都走脫了,難道隻有我是該苦的?她們做清客,教我一個做蛆蟲,定要生個法子去弄她們過來,大家分些臭氣,就是三夜輪著一夜,也還有兩夜好養鼻子。”算計定了,就對裏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貼意,隨你終身,還要到書房裏去,把那兩個負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過來,才見我的手段。”裏侯道:“你又來算計脫身了。不指望獐?鹿兔,隻怕連獵狗也不得還鄉,我被人騙過幾次,如今再不到水邊去放鱉了。”

吳氏就罰咒道:“我若騙你,教我如何如何!你明日把門開了,待我過去勸她,你一麵收拾房間伺候,包你一拖便來。隻是有句話要吩咐你,你不可不依,臥房隻要三個,床鋪卻要六張。”裏侯道:“要這許多做什麽?”吳氏道:“我老實對你說,你身上這幾種氣息,其實難聞,自古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等她們過來,大家做定規矩,一個房裏一夜,但許同房不許共鋪,隻到要緊頭上那一刻工夫,過來走走,閑空時節隻是兩床宿歇,這等才是個可久之道。”裏侯聽見,不覺大笑起來道:“你肯說出這句話來,就不是個脫身之計了,這等一一依從就是。”次日起來,早早把書房開了,一麵收拾房間,一麵教吳氏去做說客。

卻說鄒、何兩位小姐見吳氏轉來,竟與裏侯做了服貼夫妻,過上許多時,不見一毫響動,兩個雖然沒有醋意,覺得有些懊悔起來。不是懊悔別的事,她道我們一個有才,一個有貌,終不及她才貌俱全,一個當兩個的,尚且與他過得日子,我們半個頭,與他啕什麽氣?當初那些舉動,其實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兩個人都先有這種意思,吳氏的說客自然容易做了。

這一日走到,你歡我喜,自不待說。講了一會閑話,吳氏就對二人道:“我今日過來,要講個分上,你二位不可不聽。”二人道:“隻除了一樁聽不得的,其餘無不從命。”吳氏道:“聽不得的聽了,才見人情,容易的事,哪個不會做?但凡世上結義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棄,與我結了金石之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脫身,被他拘在那邊受苦。你們都是嚐過滋味的,難道不曉得?如今請你們過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死我一個,你們依舊不得安生。”二人道:“你當初還說要超度我們上天,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獄裏去,虧你說得出口。”吳氏道:“我也指望上天,隻因有個人說這地獄該是我們坐的,被他點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獄中人。你們兩個也與我一樣,是天堂無分地獄有緣的,所以來拉你們去同坐。”就把袁進士勸她“紅顏自然薄命,美妻該配醜夫”的話說了一遍,又道:“他這些話說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隻把我來比就是了。你們不曾嫁過好丈夫的,遇著這樣人也還氣得過;我前麵的男子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他終身,雖不是誥命夫人,也做個烏紗愛妾,盡可無怨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過來,如今弄到這個地步。這也罷了,那日來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將過去,雖不敢自稱佳人,也將就配得才子,自然得意了。誰想他自己做不成親,反替別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誤得我進退無門。這等看起來,世間的好丈夫,再沒得把與好婦人受用的,隻好拿來試你一試,哄你一哄罷了。我和你若是一個兩個錯嫁了他,也還說是造化偶然之誤,如今錯到三個上,也不叫做偶然了;他若娶著一個兩個好的,還說他沒福受用,如今娶著三個都一樣,也不叫做沒福了。總來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這鬼魅變不全的人身到陽間來磨滅你我。如今大家認了晦氣,去等他磨滅罷了。”吳氏起先走到之時,先把她兩個人的手一邊捏住一隻,後來卻像與她閑步地一般,一邊說一邊走,說到差不多的時節,已到了書房門口兩邊交界之處了,無意之中把她一扯,兩個人的身子已在總門之外,流水要回身進去,不想總門已被丫鬟鎖了,這是吳氏預先做定的圈套。二人大驚道:“這怎麽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們商量酌議,想個長策出來,慢慢地回話,怎麽捏人在拳頭裏,硬做起來?”吳氏道:“不勞你們費心,長策我已想到了,聞香躲臭的家夥,都現現成成擺在那邊,還你不即不離,決不像以前隻有進氣沒有出氣就是。”二人問什麽計策,吳氏又把同房各鋪的話說了一遍,二人方才應允。

各人走進房去,果然都是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上又擺著香爐匙箸。裏侯也會奉承,每一個房裏買上七八斤速香,憑她們燒過日子,好掩飾自家的穢氣。從此以後,把這三個女子當做菩薩一般燒香供養,除那一刻要緊工夫之外,再不敢近身去褻瀆她。由鄒而何,由何而吳,一個一夜,周而複始,任他自去自來,倒喜得沒有醋吃。不上幾年,三人各生一子。

兒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爺,隻像娘,個個都嬌皮細肉,又不消請得先生,都是母親自教。以前不曾出過科第,後來一般也破天荒進學的進學,中舉的中舉,出貢的出貢。裏侯隻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妻子都會保養他,不十分肯來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歲才死。這豈不是美妻該配醜夫的實據?我願世上的佳人把這回小說不時擺在案頭,一到煩惱之時,就取來翻閱,說我的才雖絕高,不過像鄒小姐罷了;貌雖極美,不過像何小姐罷了;就作兩樣俱全,也不過像吳氏罷了,她們一般也嫁著那樣丈夫,一般也過了那些日子,不曾見飛得上天,鑽得入地,每夜隻消在要緊頭上熬那一兩刻工夫,況那一兩刻又是好熬的。或者度得個好種出來,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或者丈夫雖醜,也還醜不到“闕不全”的地步,隻要麵貌好得一兩分,穢氣少得一兩種,墨水多得一兩滴,也就要當做潘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責備。

我這服金丹的訣竅都已說完了,藥囊也要收拾了,隨你們聽不聽不於我事,隻是還有幾句話,吩咐那些愚醜丈夫:她們嫁著你固要安心,你們娶著她也要惜福。要曉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沒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夠與她作配,隻除那一刻要緊的工夫,沒奈何要少加褻瀆,其餘的時節,就要當做菩薩一般燒香供養,不可把穢氣薰她,不可把惡言犯她,如此相敬,自然會像闕裏侯,度得好種出來了。切不可把這回小說做了口實,說這些好婦人是天教我磨滅她的,不怕走到哪裏去!要曉得磨滅好婦人的男子,不是你一個;磨滅好婦人的道路,也不是這一條。萬一閻王不曾禁錮她終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來害你,這兩樁事都是紅顏女子做得出的。闕裏侯隻因累世積德,自己又會供養佳人,所以後來得此美報。不然,隻消一個袁進士翻轉臉來,也就夠他了。我這回小說也隻是論姻緣的大概,不是說天下夫妻個個都如此。隻要曉得美妻配醜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變。處常的要相安,處變的要謹慎。這一回是處常的了,還有一回處變的,就在下麵,另有一般分解。

(評從來傳奇小說,定以佳人配才子。一有嫁錯者,即代生怨謗之聲,必使改正而後已。使妖冶婦人見之,各懷二心以事其主,攪得世間夫婦不和,教得人家閨門不謹。作傳奇小說者,盡該入阿鼻地獄。此書一出,可使天下無反目之夫妻,四海絕窺牆之女子,教化之功不在《周南》、《召南》之下。豈可作小說觀?這回小說救得人活,又笑得人死,作者竟操生殺之權。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