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已涼

第二十六章 映真

　　一

映真長得不好看。這一點，她自己無比清楚。在家裏，她不如妹妹長得漂亮，也不如妹妹會哄人。在學校，她平凡普通到老師總以為她不是這個班的，班裏組織活動，最出風頭的人永遠是葉畫和沈嬌那幫人，學習成績一般，更讓她淹沒在才子佳人雲集的一中裏。

映真喜歡畫卡通。

也隻是畫給自己看。

喜歡聽《野百合也有春天》，她以為自己是枝野百合，寂然無聲地開在田野中，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整個高三，唯一的動力居然來自於他。

他長得真是好看。映真第一次看到他就怦然心動，在拐角的樓梯處，把他撞倒了，籃球滾到樓下，她看到他跑著下樓，兩條長腿，黑色短發，紅色背心，連背影都帥得這樣無可挑剔。

知道他是因為葉畫。

葉畫喜歡把肖卓越掛在嘴邊上，說肖卓越如何會兩國外語，特別是德語，說得非常性感。又說肖卓越的家裏大使就好幾個，當然，葉畫有吹噓的成分，她和肖卓越是五四詩會的組織人。映真懷疑葉畫也是一廂情願，因為並沒有看到肖卓越和她在一起。和那些更出色的女孩子相比，葉畫並不是多出色，雖然和映真比起來強了很多。

肖卓越居然沒有怪映真，回頭笑笑，露出極白的牙：你勁兒還真大，居然把我撞倒了。

映真的臉就紅了。

如果告訴葉畫，葉畫肯定說她瞎說。肖卓越這樣黑馬王子類型的人隻有她配說，像映真這樣笨笨的傻女孩子，而且長得眼睛小黑皮膚學習成績又差的，肯定是不配說肖卓越的。

雖然她們是同桌。

醜女孩總是漂亮女孩子的陪襯。映真倒也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委屈，從小到大，她就是妹妹的陪襯，衣服和美食，妹妹不要的才會輪到她，她習慣了被冷落，所以，對葉畫也是如此交心地當陪襯。

以至葉畫交給她一件事情，她想也沒想就說，行。

是去給肖卓越送一雙足球鞋。明天是肖卓越生日，葉畫怕肖卓越拒絕她，幹脆把這件事情交給映真，全世界都不會以為映真和肖卓越會有事情。

她篤定地相信肖卓越不會喜歡映真，但是她沒有想到，映真會喜歡上肖卓越，並且，一發不可收。

二

映真是當晚黃昏時分站在四班門口，並且聲音極輕地叫著：肖卓越，肖卓越。

很多人轉過頭來看她，她的臉又紅了，雖然是替葉畫送足球鞋，到底是送給一個男生。肖卓越走出來，問她：是叫我嗎，同學？

她極快速地把足球鞋遞給他：有人送你的。葉畫說了，裏麵有信，他打開就會明白。於是轉身就跑，鞋不錯，阿迪達斯，上麵標價一千二百元，映真想，是母親一個月的工資呢，真是厲害。

第二天老師就把映真叫到辦公室，四十歲的女人盯著她，聲色俱厲：你小小年紀就給男生買東西！還送到人家教室門口！丟死人了！

不，不是我……她掙紮著，想把葉畫供出來，又怕葉畫罵，隻好小聲說，不是我……怎麽解釋得清呢，滿屋的人全看到她遞的足球鞋，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誰這麽小人啊。

葉畫也罵她，你笨呀你，豬腦子進水呀，怎麽會跑到人家教室裏去送東西？真是豬腦子進水，伸起來一根，倒出來一堆！

她張了張嘴，什麽也沒有說。誰也沒有告訴她如何送。難道半路上去堵住人家麽？現在，全學校的人都說她在暗戀肖卓越，整個高三全傳遍了，任是一萬張嘴也說不清了，因為裏麵根本沒有葉畫的紙條。葉畫有葉畫的打算，先把鞋送出去，如果機會合適，她會告訴肖卓越，那是送他的生日禮物，事情鬧到這個樣子，她是絕對不會去說的。

不就損失一千二百塊錢麽？對於這個富家女來說，一千二百塊錢又算什麽？

惆悵的倒是映真。有人在後麵指指點點，說那就是追求肖卓越的女孩子。她的後背落了很多目光，又是嫉妒又是嘲諷。她真是賤。她知道。別人也都這樣認為。

她在鏡子前看到自己，一個身高一米五九的微胖女子，小眼睛，皮膚黑黑的，腿很粗，露出粗壯的小腿，連那腳指頭都那麽愚蠢——她簡直不能原諒自己了，怎麽會那麽愚昧呢，人家讓你送鞋你就去送？人家讓你去送命你也去？

不是不罵自己的。

葉畫又嘲笑她穿衣沒品位，她笑了笑，什麽也沒有說。她能有什麽品味？父母都快下崗了，妹妹還要買新衣服，她隻能穿那些廉價的地攤貨，到現在她才知道，如果不努力學習，她一是去塑料廠生產桌布，二是去端盤子當服務員。應該是這個結果，她媽在罵她時是這樣罵的。彼時她的成績在六百個人中排第四百名，以她的成績連考專科都危險。

是葉畫和肖卓越改變了她。

她默默無聞太多年了，送足球鞋卻出了名。滿學校的人指點著她，好像她有多不配，她當著所有人的麵，一直冷著臉，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可是，她的被子記得她哭過，而且不止一次。

那被子上麵，有很多小圓點，舔上去，鹹鹹的。

三

連映真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快學瘋了。

一個月之後就進了前二百名，葉畫說，抄的吧？現在好多試卷網上都有，或者花幾塊錢就能買到答案。葉畫才三百名，明顯地不屑或不相信。映真一句話也沒說，笑了笑，繼續做模擬試卷。她犯了牛勁，給自己定下了目標，等高考的時候，殺進全學校前十。

學瘋了。

她甚至半傻一樣，極少說話，淩晨一點睡，早晨五點就起床學習，就差頭懸梁錐刺骨了，她明顯瘦了，飯量減了，連葉畫都震撼了：映真，你要瘋嗎？

學習的確突飛猛進了。

居然考到年級第五名，葉畫不再發酸，而是擔心她血壓過低會虛脫，體育課上，映真虛脫過兩次了。

隻有映真知道，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這場暗戀事故。更確切點說，是因為肖卓越。雖然肖卓越在此事件上沒發一言，可映真覺得自己是和他有關係的，至少，在這個事件中，他是甲方，她是乙方。

也遇到過。兩個人離三米就站住了，映真轉身就朝另一個方向走，她全是委屈，肖卓越有一次攔住她，問：那足球鞋是你送的？

她看著他，搖著頭，然後又點點頭，再然後，轉身跑了。

她喜歡他呀。

隻有她知道，雖然她難看，她平凡普通，但是，她喜歡他，喜歡他說話的聲音，帶著青木瓜的味道，他修長的身材，在黃昏中跑步都那樣好看，她聽過他朗讀詩歌，多動人呀。

真美呀。

其實從葉畫誇他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他了。可是能告訴誰去？讓人笑死了。雖然滿城風雨，她根本也沒有覺得多無恥，因為風傳的對象是女生們喜歡的男子，雖然她配不上他。

她寧願這傳說是真的。

到底有學累的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居然是跑到四樓的拐角處，誰也發現不了她，她在拐角處，等待肖卓越出來。

隻不過看到人家幾分鍾。心跳個亂七八糟，手心裏全是汗了。

畢業前的排球聯賽，肖卓越當然是主力，一米八三的個子，彈跳力有三米高，飛在空中的刹那，讓人目眩。那時映真離肖卓越五十米的地方，五樓，遠遠地看他。

正因為遠遠地看，才覺得那樣縹緲。但又是真實的。

這是她的緋聞男友，他是校草，人家是校花，黑馬王子。眾人仰慕。

及至那天看決賽，肖卓越忽然跌倒，而且再也沒有起來。她驚慌地跑下五樓，幾乎瘋了似的衝到操場，人們早就把肖卓越抬上擔架，肖卓越的腿折了。

她手腳冰涼，感覺好像自己的腿折了似的。人群離她很遠，肖卓越的一綹黑發飄下來，那樣脆弱，那樣無助。

後來她看到一本小說中有一句話：如果你心疼一個男人，那麽，你一定是愛上他了。

映真緩慢地蹲在地上，心疼得有些哆嗦，她在操場上不相信地寫著三個字，越寫越多，越寫越快。

那三個字是：肖卓越。

一個月之後，高考結束，映真以出人意料的成績考入北大。那是他們學校最好成績，肖卓越考到上海一所體育學院，葉畫落榜複習。小城的大紅條幅上吳映真的名字到處招展，這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考入北大的女生，市長拿出一萬塊錢獎勵，區裏又獎勵一萬。映真的父母哪見過這個陣勢，立刻變得驕傲起來，一輩子看人鼻息的人，走路都昂起了頭。

倒是映真仍然是那個羞澀的小姑娘，院子裏的人指著她後背說：以後學學人家映真呀，多有出息呀。

隻有她知道，她所有的出息來源於一個人，他是她的動力。

她準備去看他，騎自行車去五十裏之外看那個叫肖卓越的人，在上大學走之前，她要告訴他，她是喜歡他的。

那天下午的陽光很暴烈，她被曬得快昏倒了，穿過那些盛開的木槿花，一邊騎一邊唱歌，雖然她仍然是不好看，黑而且微胖，眼睛依然小，但是她現在是北大的學生了呀。北大呀。連她小小的心也未免虛榮起來。

映真多年後仍然記得那一路的暑熱，熱浪讓她渴得幾乎虛脫，但這是一條奔向自己喜歡的人的一條路，人生山長水遠，最難忘記的大概也隻是這一段吧？

終於到了。

已經黃昏了，遠遠地站在離他家樓十五米的樹陰下，掏出小鏡子照了一下臉，到處是黑黑的汗水，趕緊用手帕擦了下去，臨來時塗的粉早就掉了，旁邊的自行車上全是泥了，她好像一個風塵仆仆的人，在終點等待那個人。

如果等不到，她會上樓去。

映真給自己的時間是半個小時。

結果，她看到了肖卓越。

不，不是肖卓越一個人。

還有葉畫。

葉畫的手讓肖卓越牽著，兩個人十指相扣從三單元走了出來。那一個場景，映真一輩子也忘不掉。她其實早就應該意識到，肖卓越和葉畫已經好了。因為葉畫不再提肖卓越的名字了，而且臉上總是喜洋洋的，是她一直傻，一直把肖卓越想象成自己的男友，並且畫了一個夢想中的男子給自己。

想想肖卓越也很無辜，他就這樣成為了她的夢中人，而她無疑是追夢人，一直努力地追趕著，追趕著。

映真記得往回騎的時候，滿天的星光，她在星光下，努力地往前騎著，那天上的星星那麽多，哪一顆是她呢？這一場暗戀，從開始到結束，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她沒有怪任何人，倒充滿了感激。如果不是肖卓越和葉畫，她也許已經去一個小廠上班了，去做桌布，去端盤子……但現在，大好的前程等待著她，就像這滿天的星光，照耀著她，一路往前走，往前走。

騎到半路上才想起，今天，居然是自己的生日呢，十九歲，原來這樣充滿了惆悵和喜悅呢。這樣想的時候，忽然感覺臉上有些濕，又鹹又濃的，刹那間爬滿了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