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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天亮了請不要叫醒我

  一

每當夜晚降臨時,我就有自殺的衝動。

我爸爸小時候告訴我,天才都想自殺。

比如海明威、川端康成、三毛……我爸爸是三十五歲那年自殺的,那年他瘋狂地迷戀詩歌,和海子一樣迷戀,於是他們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去了。幾乎是在同一天,他和海子,一個臥軌,一個服毒。

《詩歌報》整版在報道這些詩人們,那時我剛剛十歲,1989年,我不過十歲。

但我覺得人生那樣渺茫,看不到出路。

我的母親在三個月後和一個溫州商人私奔,我懷疑他們之前就有私情。

所以,我爸爸會自殺,當然這樣說就低估了詩歌的力量。

於是我跟著奶奶在胡同裏長大,相依為命,接受著人們的憐愛,即使這樣,我心裏依然沒有那麽多同情和愛,我有的更多的是冷漠。

我喜歡貓。平說男人不能喜歡貓,貓太嫵媚。可我真的喜歡貓,最多的時候我養過十幾隻貓。當然,我也喜歡貓一樣的女人。十六歲時,我迷戀上從北京來的說唱大鼓的女人,京韻大鼓,味道十足。她長長的大卷發披下來,兩隻眼睛又細又長,真和貓一樣,她二十二歲,穿著酒紅色高跟鞋,叼一根煙在廁所門口抽煙,為了看她,每天我早起半個小時,如廁時間與她一樣。

原來我很好色。

我奶奶說男人好色不叫毛病,我爺爺我爸爸全好色,他們娶的女人都絕色傾城,這麽說的意思奶奶有些自誇。不過,奶奶在老太太中的確好看,而且與別的老太太風格迥異。她從不和她們紮堆聊天,而是翻著從前的老畫報看,然後迷戀上個世紀30年代舊上海,我忘記說了,我奶奶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舊上海的一個老小姐,被爺爺拐了來,說的好聽是愛情,不好聽就是私奔。

私奔是個美好的動詞,那時我整天渴望和說大鼓的女人私奔,哪怕一夜。她太豐滿了,走路時乳房一動一動的,非常帶勁,那時我不知道性感這個詞,但的確,她是性感的,以至我做了春夢,從此陷入一個萬劫不複的境地。

我學會了手淫。

這是件更加美好的事情。

我的同學馬曉軍也手淫,我們交流過經驗,我總以為這是件難以啟齒的事情,但馬曉軍說,操,找不著女人,就自己來吧。

那時我們隻有十六歲,初中快畢業了,學習是下三爛,成天研究班裏哪個女生漂亮。不,我不喜歡那些女生,她們是沒有長開的小柴火妞,和現在流行的章子怡一樣,章子怡再紅我也不喜歡,我喜歡鞏俐,那是大氣的女人。說大鼓的女人就大氣,雖然臉有點天寬地闊,可我喜歡她。

我偷了奶奶的錢,然後買了一支五塊錢的口紅送給她。

她是隔壁王帥帶來的女人,住不多長時間就要走的,看到我她招著手,小弟,過來玩。

屋裏充滿了脂粉氣,我遞給她口紅,她看到後,妖媚地笑著。聲音曖昧地在空氣中傳播著,我的渾身發著緊,好像冷得不行,她笑起來真像個妖精。這麽點的小屁孩就知道追女人了,說著,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渾身打起擺子來,她牽著我的手到了裏屋,是張床,上麵攤著被子褥子。

我感覺底下脹得不行,好像要找一個出口,她拉了我,然後指引著我,我的第一次,就在一分鍾之內完成了,我癱倒在她身上,還在打著擺子。

真是個童男子。她說。

以後很多年我在女人身上快活凶猛,可是我總忘記不了在她身上的尷尬。我總想再次遇到她,讓她知道我有多厲害,可在2005年我遇到她時,她下了崗,自己開了一個小飯店,她胖得和豬一樣,正在炸油餅,我遠遠地看著,突然很哽咽。那是我出差去北京的一個偶遇,她根本沒有看出我來,那時我已經是一個有幾百萬資產的老板,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如果我們上床,我還會不行。我這麽認為。



午夜一點我點了一支煙,然後我用百度搜索自己、朋友和陌生人的名字,這是我常常喜歡做的事情。

我很寂寞,不,不,我不缺少錢和女人。我開了一個鋼管廠,雇用馬曉軍給我做經理,我隔三差五就有女人睡覺,但我還是寂寞,寂寞是一隻隻蟲子,與春夜無關,與女人無關,我明白我爸爸說得對,它幾乎是與生俱來的。

高中畢業後我沒去上大學,一是上不起,二是我奶奶又病又老我得養活她,我學會了賭博,用自己的聰明開始算計那些豬腦子一樣的人。我發現我簡直就是天才,三年之後我發了家。從前隻有賭博敗家的,但的確我賭博發了家,贏了錢我從來不亂花,那是我最初的原始積累。1999年,我有了十萬塊錢,然後我投資了一個玻璃店。後來,我搞成了十個連鎖店,幾乎整個華北地區全用我的玻璃了。後來,我又開了鋼管廠。馬曉軍找到了我,他剛從監獄放出來,沒有人要他,他犯過搶劫罪,他抽著煙說,陳林,你說我們是哥們嗎?你救哥們一次,下一輩子我當牛做馬回報你。

我收留了馬曉軍,他死心塌地給我幹,我在財務上根本不避諱他,這讓他感激涕零,他娶了最漂亮的媳婦,住上了別墅,過起了幸福安寧的日子。

隻有我還是獨身,馬曉軍問過我是不是還想著李小紅?李小紅是我們班最漂亮的女生。我搖了搖頭說我都快忘記她長什麽樣了,現在到處是美女,哪個不比李小紅漂亮?不,我不喜歡漂亮的女人,我喜歡風情的女人。比如杜拉斯、陸小曼,我一直覺得陸小曼是風流才女曠世佳人,林徽因跟她不是一個檔次,林徽因活得太隱忍,看看陸小曼有多麽曼妙。

我喜歡曼妙這個詞。杜一妍就很曼妙。

我們相逢在一個酒場上,她很能喝,喝之後飛起紅雲,她真瘦,鎖骨支出來,兩隻眼睛顯得更大,空洞地笑著。我們看著彼岸,無岸可渡。那時,她是毛老黑的馬子。

毛老黑是這個城市中的黑社會老大,和市長稱兄道弟,我不知杜一妍為什麽跟了他,因為從杜一妍的眼睛裏我看到了曖昧得流光溢彩的故事和衣香鬢影裏的紅粉佳人,當然,還有繁華落盡的滄海桑田。

我們常常會在一起喝酒,我們支離破碎地躺倒在一張床上,各懷鬼胎。

我總想用愛情打動她,也打動自己,結果我發現,我們彼此都很絕望,我們根本不相信愛情這個東西了。

就如同我的名字。陳林,它在網上堂而皇之地作為教授、企業家和通緝犯存在。顯然,他們並非是我。可是,難道他們就不是我存在這世界上的另一種方式?

我發現自己的內心越來越孤獨,誰都不能拯救我的靈魂。一個人的靈魂與一切無關,比如愛情,比如金錢地位。那是更靠近靈魂的事情,那是更致命的一種追討方式,在二十五歲之前,我花天酒地紙醉金迷,我認為沒有比活著更快意的事情,但這些過去之後,我仍然感覺孤單。

馬曉軍說我是有錢撐的。

不不,即使沒有錢,我一樣會這樣孤單。

我學會了抽煙,杜一妍說我抽煙的姿勢真是性感。有一點似梁朝偉,那個眼神憂鬱的男子。我看過《春光乍泄》後更感覺悲傷,那是一個靈魂與另一個靈魂的相遇。2002年的時候,我遇到海。

海是一個中學教師,他教曆史,有著清秀的眼睛,他極瘦,瘦到讓人以為衣服會穿在他的身上飄起來。我們是偶然認識的,之後,他常常會到我的別墅裏來,來了,我們一起吸煙,一起講很多話,然後並肩躺下。

我不是gay。但我喜歡和他在一起,這和男人女人無關,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靠近。

我想給他一些錢,他單位要集資蓋房,他拒絕了,笑著說,不用。

不久,他一個人騎車去周遊全國了,我把錢打到他的卡裏,他說過要一個人去西藏的,說那裏最接近天堂。

但他沒有回來,在去西藏的途中他出了車禍,然後永遠地倒下了。

從此我更加孤單。沒有人再和我一起談心,一起看《時間簡史》了,沒有誰再知道宇宙究竟有多麽寂寞而空洞了,我爸爸說得對,天才一般很短命的。

2005年,我二十七歲,在夜晚來臨的時候,我常常會想到自殺。



深夜兩點。開始下雨了,我打開QQ想找個人說一些話。比如木棉,雪雪,冷棉花,水草姐姐、芙蓉妹妹。但她們都不在。

她們可能都睡了,醒著的隻有我,我是個夜遊魂,常常會在夜裏遊蕩。

我去了幾個網站,在BBS上灌了點水,然後我打開音響,聽恩雅的歌聲,這歌聲如此清澈,讓我突然感覺平靜了下來。

開始寫詩是一年前,我寫了詩貼在網上,給他們說我的詩歌、我的愛情、我的憂傷,還有我的墮落。

有人說,你怎麽墮落?快教教我們。

墮落是人的天性,誰不渴望墮落呢,如果天使允許墮落,她也是要墮落的。

我一個晚上睡過三個女人。結果筋疲力盡之後我發現四個字:索然無味。

我也曾一次喝過兩瓶人頭馬,沉沉睡去,內心裏翻江倒海,去吐的時候馬曉軍說,陳林,你到底有什麽委屈,為什麽你會這麽絕望?

為什麽會這麽絕望?我說不清。

杜一妍來和我告別,毛老黑出事了,他販毒敗露了,於是杜一妍遠去新加坡,繼續做一個男人的小老婆。我有心留下她來,卻感覺到無能為力。兩個孤單的人在一起會更孤單的。我們彼此吸引,卻不適合生活在一起,就像我知道安安適合我,但我卻不愛她一樣。

安安是來我們公司上班的大學生,亭亭玉立,和一棵小白楊一樣,穿著背帶褲和白襯衣。我第一次去公司時她就迷戀上了我,然後,每天出現在我麵前。

這是個固執的女孩子,剛剛二十一歲,認定了自己的愛情就會去死追活追。

我笑著說,可你不適合我,我不會喜歡你的。相比較杜一妍而言,安安單薄得似一張紙,她的單純是寫在臉上的,她很著急地跟我說,我不是那麽簡單的女孩子,我談過兩次戀愛了呢,而且,我的初吻都沒有了。

我笑了,撫摸著她的頭發說,安安,你應該去愛一個好男人,不應該是我。

可我覺得你好,就覺得你好。

她真固執,我喜歡喝酒,她便去學習喝酒;我喜歡聽恩雅,她買了恩雅所有的帶子送我;我喜歡喝苦丁茶,她就送我好多苦丁茶。

馬曉軍說,真是個好女孩,你應該娶了她。

我搖了搖頭,娶了她,我就害了她。我不能害她。

她天天纏著我,要我抱她,我罵她不要臉,她的臉很紅,然後眼淚掉下來,我再去哄她,她就開心地笑了。世間的快樂這麽容易就得到,可我厭倦。

我寧願一個人孤單。

為了躲避安安,我一個人去了泰國,我想在普吉島上待上幾天。看看人妖,在海邊散散步,總之,我喜歡清靜。

泰國的寺廟更吸引我,我一個人坐在那裏,突然感覺人世很空茫。奶奶死了之後,我就感覺人生的長和短其實沒有什麽必要,爸爸死得太晚了,他三十五歲才選擇了逃離。

我去看了那些真人秀,麵無表情的人在纏綿,一男一女,巨大的生殖器,女人的眼神那麽空蕩蕩,好像插入她身體的不過是一個工具而已。

這世界是多麽孤單。

我來到街上,有人妖衝我擺手,我贈他一支煙,很濃烈的555,我們坐在紅燈區抽煙,一支,又一支,沒完沒了。我們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他巨大的乳房在我眼前晃動,毫無羞恥感可言,我在那乳溝間放了一千泰銖,然後在夜色中離去。

孤單的感覺讓我窒息。

到處都一樣。

在所有的夜晚,我都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遊走,我對這個世界有些失望。

杜一妍走了,馬曉軍生了個胖兒子,安安辭職了,我得了抑鬱症,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



淩晨四點,我依然清醒。我無法忍受兩隻老鼠在我的電腦桌下大搖大擺地戀愛。它們好像是說著什麽,我看到它們炯炯有神的眼睛,它們大概以為我睡著了,因為人類一般會在淩晨四點進入深度睡眠狀態中。

不,我沒有。

我一直這樣清醒著。

它們在交頭接耳,我不知老鼠從何而來,我下了床,沒有開燈,它們躲避了起來,我去冰箱拿了點麵包給它們,它們是不是餓了呢?

我重新躺下,努力想入睡,結果發現是徒勞的。

四點半,我吃了第一片安定。

十分鍾後,我又吃了兩片。

五點,我仍然清醒,於是我吃了第四片第五片第六片,我想,隻要我不睡覺,我就依然吃下去,我奶奶說我這個人做事比較固執,和我爸爸一樣。

五點十分,我再吃了五片。我太心急了,總也睡不著。我想趁天亮之前睡著,外麵在下雨,我有點冷,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睡著。

五點二十分,我又吃了十片。

我不停地吃著,越吃越著急。

可我仍然很清醒,快六點的時候,我把一瓶子吃完了,我有點想吐,我這才想起來,我一個晚上沒有吃東西,昨天晚上我哪裏也沒去,我坐在電腦前聽恩雅了。

我想去冰箱取點麵包吃,可發現我已經把它們喂了老鼠,即使沒有老鼠,我也不能動了。

我終於有了困意。

真好,我歎息了一聲,感覺自己渾身正在變輕變軟,我夢到我奶奶我爸爸,還有我妖豔的媽。當然,還有說大鼓的女人和杜一妍、安安、馬曉軍,他們輪番在我腦海裏晃動著,最後,模糊不清。

我真累,我要睡了。

天亮了,請不要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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