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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蓮安

  所有一切,都有因果。就像我遇到你,而你遇到了我。



蓮,安。簡常常這樣發短信給她。就是這樣短短兩個字。有很清晰的節奏和韻律。逗號,句號。很安靜的兩個字,放在一起,有一種難得的自持。

把名字由素顏改成蓮安就是因為簡發的短信。那時,她在香港,每天五花馬千金裘,過得極其腐敗。對於一個商業銀行的高管來說,年薪百萬,錦衣玉食不是難事。何況她早年買了香港九龍的兩幢房子——也沒有想到會發達成這一步。

本一普通人家女子,發憤讀到複旦去。雖然姿容曼妙,冷豔持續著。四年亦沒有談戀愛,研究生又博士,金融業驚豔女子,做到渣打銀行高管時,情感還一片空白。

難免會孤芳自賞。也想起自己的家族,其實都有冷豔的成分。祖母唱戲,曾是著名伶人。八歲那年,曾隔著窗戶看她。正是黃昏,天色闌珊,微雨將至。那時她是不諳事實的小女生。

外祖母穿了戲衣,粉豔豔,臉上有鬼魅表情,披頭散發,形銷骨立,她呆立在那裏,魂飛魄散,那個刹那,定格在腦海中,多少年揮之不去。她亦想起自己的老年來,大概也會這樣孤單。愛到最後,到後來仍然是自己。

外祖母是自殺的。這是她十六歲時候發生的事情。

記得舅舅舉著靈幡,母親哭得死去活來。不過是一口牙齒拔了去,按醫院說法是神經錯亂了。後來讀經書,知道是冤親債主把她的命索去了。

後來常常會夢到她。外祖母其實是一個敦厚而富態的老太太。

自殺,這兩個字常常縈繞於腦海中,即使讀了很多哲學書、禪書,亦脫離不了,簡直成為一個最厲害的心結。

直到簡給她《西藏菩薩本願經》,也是弘一法師李叔同在靈隱寺超度母親亡靈時誦的經書。三天三夜,涕淚狂流,她亦是,哽咽難言。

這已經是十年後。

彼時已經二十九歲。忽然對一切萌生倦意。

二十五歲之年遇到梁毅,四十歲男人。刹那間崩潰。幼年喪父讓她有過度戀父情結,一腳就踏了進去。

顧不得山高水遠。

顧不得水深火熱。

梁毅倒也認真,兩個人還在上海租了房子。作為上海證券交易的高管,梁毅的儀表和談吐都甚是不俗。兩個人第一次在一起,梁毅居然疑惑:你怎麽是第一次呢?

連蓮安自己都懷疑。

然後也真的是。

之前連戀愛都沒有過。孤高冷豔,又有香港優雅工作,加上混血兒的長相。酒宴上,她亦說葷段子。然而,的確是第一次。

背過臉哭了。

我一定對你好好的。梁毅歎息。

能好到哪裏去?

她每周從香港飛上海,隻為一日私會。但有時梁毅卻離不開,說開會。

她在易初蓮花采買,看到梁毅陪著妻與子也在采買,刹那間崩潰。她想象中最美的愛情就是和自己的愛人逛商店超市,買醬油鹽醋。那樣的煙火生活,是她向往的。

可那個女人不是她。

站在原地待了好久,發現自己淚流滿麵,手裏有買的居家用品,看著可笑。

她沒有告訴梁毅自己懷孕。當下飛機回到香港,然後去了醫院,然後換了手機號。

此後也沒有被人苦苦追尋。一年的感情付出,不過是為愛情小說添了慘淡一筆。她想起時,隻覺得悲欣交集。和簡說起,簡在電話中聲音散淡如蓮花:蓮安,你的愛情剛剛開始。所有愛情不過如此。

想來,好像隻有簡一個女友,如此清澈剔透地看清了她。

到後來果然又三番五次愛過,記不清了,總有六七個男人,包括外國人。

在公司,又有無所謂的人事糾纏。遭受他人排擠,根本無法辯解,那法國人居然也相信別人對她的誹謗和侮辱,心灰意冷。

寫了辭職信,錢也足夠花。實在不行,可以賣一幢房子。再說,銀行裏還有百萬存款。

終於徹底厭倦。

寫了一封郵件給簡:簡,我去青海了。你知道援教麽?我去了。

其實萬念俱灰了。



之所以去青海,完全是因為宋寬。

算是網友。在最失意的時候認識的。她在香港每天上網,MSN上掛的人寥落得很。一個人住習慣了,那些男人都成了記憶的幹屍一樣。唯有那些植物陪伴著她,養過貓和魚,都死掉了,不習慣和有呼吸的東西在一起。

總是想起外祖母和祖母,都是極端孤獨而特立的女人。格格不入。

偶爾和宋寬漫不經心地說幾句。宋寬就說,你們香港人就是思想太空虛。我們青海地方人稀,而且,很豐饒,特別是內心。

來西寧吧,宋寬說,西寧靜。

這個靜字打動了她。

她太浮躁了,太需要安靜了。男人解決不了她的孤單,更加速了她的孤單——有時,她一覺醒來,常常會忘記他們的名字。

無論睡在哪裏,我都睡在風裏。

這是林風眠說的一句話。她真喜歡這句話。她是風,是無法抗拒的孤獨的風。

她不知道自己愛過誰。

最孤單的時候,開始誦經。

這是因果。

她與經書的相遇。

早晨。沐浴,更衣,淨手,清潔牙齒。然後坐下來,安靜讀《地藏菩薩本願經》。有一種安靜而清澈的美。素潔,清晰。中間幾度想停頓下來,終於堅持下去。

是盛夏,酷熱難當,幾乎要崩潰的熱。

讀到“般若”二字,讀到“無間”二字,讀到“大種無差別,大種中無色,色中無大種,亦不離大種”,無得解釋,亦不想解釋,一種茫然,又一種清晰。

之所以決定去西寧,和誦經有關。

收拾了簡單的衣服——幾件格子裙子,純棉,還有牛仔褲和白襯衣,襯衣上有些暗花。一個DV機,一個照相機,然後是些旅行的小東西。

其實並不想見宋寬。

到西寧後,民風淳樸,像回到多年前。人文厚道,那些街邊藝人吹拉彈唱著,並非為稻粱謀。

早晚還很冷,要穿長衫。一個人走在風中,有薄薄的喜歡。

西寧是濃烈的紅色,食物要大——饅頭饃饃房的大饃饃大得驚人,味道奇香。買上一個可以吃上一周。街上戴著黑色麵巾的女子,眼神幹淨。回族的女孩子,有一種難得的清澈。

下午太陽稍微落下去之後,去騎自行車。陽光灑在裙子上,提著裙子騎,聽到路邊傳來好聽的西寧話,發音短而促。“吃飯撒,好吃撒,你好看撒,常來撒……”“撒”字說得真動聽……有種天地洪荒的遙遠之美。一個人去莫家街吃小吃,幸福而安定——如果一生都在吃這條街,一百萬是吃不完的。

之所以找到宋寬,完全是因為半夜去吃羊排肉鬧了肚子,簡直天翻地覆地疼。

疼到不能自持了。

手哆嗦著撥了宋寬的電話。

雖然早就有了號碼,但一次也沒想打過。

已經是淩晨三點,居然通了。

哪位撒?——地道的西寧人。

蓮安。她答。



接下來的故事極簡單。

蓮安第二天清晨才看到這個人的長相。因為痛到根本抬不起頭。何況真是狼狽,要一次次讓人家攙著去洗手間。

看到宋寬的第一眼,虛弱地說了一句:你這麽小啊?宋寬說,你嫌我小幹什麽?想嫁給我撒?一笑,露出潔白牙齒。

二十四歲的男生。幹淨整潔,比她高一個頭。她突然覺得如果有一個弟弟就應該是他了。

不好意思。她說,這麽麻煩你。

是緣分。不鬧腸炎,還不知道你早兵臨城下,想吃什麽?我會做飯煲湯。

怎麽可能?你才二十四歲。

這和年齡有關係麽?我還會做裙子撒,還會烙餅撒,做豆花湯撒。

你是孤兒麽?蓮安當然疑心。

我父母是老師,母親熱愛廚藝,我從小看也看會了。你知道麽蓮安?真正熱愛生活的人是熱愛廚房,你大概是吃速食麵和飯店的那種。

蓮安想了一下,自己沒有廚房,隻有微波爐,連燃氣灶都沒有,方便麵都是泡了吃。有時下樓去吃比薩店。

你不熱愛生活撒。宋寬笑著說。

蓮安笑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否定著她,雖然她戴著百達翡麗的表,有十幾萬,手上的鑽亦是二十幾萬,都是自己買給自己的。

她不快樂。

等你好了,帶你去看真正的西寧。

醫院那幾天,宋寬每天煲了湯送來。每次都不一樣——你真賢惠,她誇他。

他皮膚黝黑。腸炎輸液幾天會好得極快。吊針三天後,她出了醫院。

來,上車。

宋寬推出一輛自行車。我的車,忘記告訴你了,我是環青海湖自行車大賽的季軍。

蓮安笑了笑。跳上車。這是第一次坐男人的單車,以往是自己開車或者有車接,坐自行車是第一次。七月,涼夏之都。風吹起她的短發。

真涼爽撒。她也說了一句西寧話。

搬到酒店式公寓,可以自己做飯。

不要總在外麵吃,宋寬說。我給你做幾頓家常飯。你不知道家常飯才養人呢。

她怎麽會不知道?隻是沒有閑情逸致這樣做。長期倦怠下來,居然覺得吃飯是件麻煩事情,如果可以不吃飯,她寧肯吃些膠囊。

接下來宋寬把青海朋友帶了來。都說著親切的撒撒撒……有青海救援隊的一些人,還有自行車隊的,羽毛球隊的……蓮安知道自己活得太閉塞了。

宋寬做了大盤雞,幾個人盤腿坐在地上吃。又做了羊排,羊肉串,當然有麵片。

有膻味。可是,放上辣椒,就著熬茶,吃下去,可以吃幾碗。吃撐了,仍然想吃。

熬茶也好,去油膩。牛肉吃太多了,必須要喝它。

熬茶成分——茶,鹽,麥仁。一杯杯喝下去,對胃極好,很老實地保護著腸胃。

其實更多喜歡西寧是來自於它的老實。

像一個不言不語的小夥子。又踏實又沉默……會疼人,心裏寬容,憨厚的笑。沒有比西寧更老實的城市了。

黃昏,他帶她去了東大清真寺,在東關大街。

宗教有一種難言的美。毋庸置疑。

帶有神秘和不為人知的一些物質和氣息。信仰宗教的人,可以看得出來,因為眼神中有一種難得的從容和鎮定,而且,眼神幹淨清冽,絕少鼠眉鼠眼之人。

猛然聽到一個天籟一般聲音,用渾揚而低穩渾厚的聲音在唱著什麽……是在唱著什麽。

宋寬說,那是在呼喚,呼喚人們來見真主。

不,不是的。一定是在唱什麽……如此清幽,如此踏實,如果安定,如此動容。聽著,聽著。不敢驚動一分。大殿的圓頂上,有鴿子在散步,而這聲音,像來自天外,卻在刹那間,讓人肝腸寸斷——所有的掙紮,仿佛都可以在此皈依。內心的波瀾啊,請聽從更多內心的召喚。

這樣的聲音,一生聽一次足矣。

它不是凡間和人世的聲音。來自天堂或更遠的地方。

蓮安把頭埋在膝蓋上。

宋寬的唇在輕輕地誦著什麽。她才知道他是回教。

那清真寺的聲音在暮色中一直安靜而悠遠地唱了好久。——蓮安想,她和自己失散太久了,她把自己弄丟了。

圓圓的樓頂上,有鴿子在散步。他握住她的手,輕輕地叫了一聲:姐。

她哭了。

久違的淚水。多少年不曾哭過。一個人打拚,心理壓力,四處遊走,戀愛,與男人的糾纏,家族隱性基因的困惑,種種種種。

蓮安伸出手去,撫摸著宋寬的頭:宋寬。她聲音似來自天外。

蓮安,我們去吃麵片撒。

他說出這個“撒”字可真好聽。開始的時候,她覺得有鄉氣,現在,親切無比。

深夜,她寫郵件給簡:簡,我愛上西寧了。簡,這個凜冽而清澈的女子,隻回答短短一句話:你一定是,愛上西寧的男子了。

蓮安看著網上宋寬的照片,那個牙齒潔白,稍微露出小小虎牙的男子。

有頎長的身材,喜歡做飯,熱愛自行車運動。她愛他麽?

當然是否定。她不喜歡比自己小的男子,一點也不。

她隻拿他當弟弟。

仍然一起去了塔爾寺和青海湖。

塔爾寺是西寧藏傳佛教寺院,裏麵很多僧人。僧人麵無表情念著一句經文,不停地打著鼓。那鼓聲,急促而絢麗。

有在塔爾寺磕長頭的女子,有計數器。磕十萬個,為還一個願。起來倒下,倒下,再起來,如此反複,無休無止。她看著那個磕長頭的女子,他也看著。

如果是你,肯嗎?宋寬問。

不。她堅定地回答。她的內心,有許多更為堅決而清決的東西。生死於時間而言,可多,可少。或者,並不是多麽重要。她相信了定數,這是《地藏菩薩本願經》中說的,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說。三毛也曾經說過,一說就破。

因果是,沒早一秒或者晚一秒。她來到西寧,遇到他。

還記得在塔爾寺看到三絕之一的酥油花,當然美到驚豔。可是,需要在最冷的天去捏那酥油,油怕熱,一沾人的手溫就會軟化,於是,每每手有了一絲熱氣,就要伸到冰水裏去冷卻,再去捏。如此反複……整整幾個月,在最冷的季節裏完成最淒美的雕塑——如若不是宗教的力量,斷然不能。

內心有信仰的人,心裏幹淨清澈,並且堅固,並無什麽可以阻撓。

又去青海湖。

兩個人坐在裝滿藏民的大巴車上,有羊膻味道,十分厚重。

青字,有一種凋敗的美,含著萬千的深情。而海,是如此的深呢?怎麽會有一個湖就叫青海湖?怎麽會叫得人心裏如此心疼?

坐到哈圖的大巴,可以到青海湖。沒有選擇一日遊或兩日遊,更喜歡這種自助遊。宋寬準備了很多的東西,刀,水果,青海老酸奶。

車裏放著花兒。

車開得極慢,一路欣賞青藏高原景色,甚是動人,風吹草低見牛羊,山坡上到處是犛牛和羊,都有著極長的絨毛,閑散地走在陽光下。

雲極大,大到有恐懼感,在地下留下巨大的陰影。狼毒花、格桑花、馬蘭花……下車休息的時候,去拍這些高原上的花。低,矮,開得烈豔。

青藏高原,有一種綿延與浩蕩。不停洶湧著心中的某種物質。湧上來,湧上來。擠在眼睛裏,不敢掉下來。

途中,她睡著了。把身體靠在了宋寬的身體上,很溫暖,親人一般的溫暖。第一次和男人接觸不恐懼,亦沒有曖昧,亦沒有糾纏,兩個人都睡著了。

因為修路堵車,她下車方便,野曠人稀,根本沒有地方,他脫下衣服為她擋著。沒有關係的,他說,總不能活活憋死。

地下狼毒花開得成了片,豔得散發出一種氣息。

在香港和上海待習慣了,忽然這種清靜有一種宗教的氣息。上了車,又開始聽花兒。一遍遍地唱著。

到了青海湖邊,看到綿延著一條線,湖與天接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哪是湖水哪是雲,一團霧氣。

想到山頂上去看嗎?開著出租摩托車的人問他們。

也是藏族小夥子,臉上黑黝黝的,有高原紅,瘦而且堅硬。快七月了,還穿著棉襖。

山頂上看青海湖會更美,真的,不騙你。他堅定地說。

宋寬說,是好。我們去吧。

她點頭。

一人二十。

她上了摩托。宋寬在她後麵,緊緊地抱著她。有些冷,風大,吹起頭發。

她尖叫著。他伏在她耳邊說:你真像一個小孩子呀,姐。

這聲姐叫得她心裏波瀾起伏。她感覺有什麽東西從眼裏飛出來,呈射線狀,飛在青海湖邊。

終於到山頂,看到許多磕長頭的人。宋寬說,那磕長頭繞青海湖的一圈的人,為還一個願,要磕整整一年,無論春夏秋冬……有時手全破了,衣衫襤褸。

蓮安發著呆。隻從山上看青海湖,似一麵鏡子,藍色的鏡子,又像上天垂下的一滴眼淚。雲和湖沒有明顯界線,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

那樣碧藍的一麵湖水。

安靜地走到山邊,卻無言。來之前,以為看到青海湖會掉眼淚,還是沒有。

巨大的,藍得那樣靜。因為太過美,懷疑是一種形式,一種讓人落淚的形式。

風,刮過耳際,清澈而安寧。

蹲在山坡上,看到那遠處上升起的霧氣,湖與天接壤在一起。蓮安問了一句:青海湖,你是我的嗎?眼睛有些發酸。卻仍然持續了鎮定和不動聲色。

點了一支煙,和宋寬對著抽。不語,不語是境界。終於忘卻了——連那些愛過的男人,她愛過他們麽?

給簡打了一個電話。

簡隻說,好好發發呆。我也出門了,在廣州。

不知為什麽,到哪裏都要告訴簡。簡是她的定海神針,帶巫氣的女子。

簡曾經說,你不能神化我,你也不能不神化我。這句話足夠了。女子之間,如果懂得,非常難得,勝過愛情好多倍。

抽了一包煙。看著青海湖的水由淺藍變成深藍。好大霧氣升起來。

姐,許個願吧。宋寬說。很靈的。真的,非常靈。

她笑了一下,如果是幾年前,她一定會說,要和梁毅在一起,一起吃飯睡覺逛超市。但現在,她安靜地想了一下,居然願望隻是四個字:歲月靜好。

馬上就三十歲了,小半生已過,就這樣快。

還去了藏族人家。

白色帳篷,對麵三四百米是青海湖。

宋寬執意要帶著來喝酸奶,自家釀的。

那女子明顯沒有洗過澡,連臉也是,但頭發黑,牙齒潔白。她身上衣服非常邋遢,並不嫌棄。

她跪在地上沏著奶茶,不會漢語,亦聽不懂蓮安說些什麽。語言此時多餘。

用手直接挖著酥油。箱子有明麗的暗花,這個帳篷並不大,被子直接鋪到地上,很多藏族人有風濕病,到年老軀體都不能伸開。

有些腥,堅持著喝完。宋寬說,不能剩的。

小小的帳篷口對麵就是青海湖。她每天要麵對,並無驚喜。仿佛生是青海湖的人,死是它的鬼。十分滿足。

又喝酸奶,自家釀的,極稠,喝掉一大碗。破舊收音機裏有音樂很沙啞,聽不清。

太陽很高,外麵牛在吃草。她仍然安靜地笑著。

——她不如它幸福。



西寧住習慣了,仿佛世外桃源,連街都不要去逛了。“大十字”就去過一次,還是宋寬要買一個睡袋,因為要去野營。

宋寬的網絡公司並不太賺錢,勉強能維持而已,賺來的錢又全用在了戶外運動上。

蓮安給了宋寬三萬塊錢。笑著說,算我支援你搞戶外運動。宋寬堅持不要。蓮安生了氣:你還當我是你姐呀?宋寬也笑,當呀。

還是做一些家常飯吃。蓮安讀經書,穿著藏族的裙子。遠遠看去,像世外桃源女子。

後來也去過藏區的小學。有幾天不洗臉,上了幾天課,終於堅持不下去。始終有作秀的成分。回到西寧大吃了滾鍋牛肉,兩個人吃得痛快淋漓。

蓮安說,都想嫁個西寧人撒。

那我吧。宋寬抬起頭,深情又不動聲色地說。

別開姐玩笑。小毛孩子。

她的確看他忒小,小五歲的男子,從來不在考慮範圍。也和簡說過,男人不大女人五歲以上,不能要的。

簡的男人比她大六歲,日子應該是幸福美滿。蓮安常常想好的婚姻就應該是那樣子的。如果簡餓了,那男人是半夜起來也要給她烙餅吃的,近乎賤了。

沒有男人這樣對待過她。

說給宋寬聽,宋寬說,我會呀。

她沒有接招。接下去仍然喝很烈的青稞酒,然後去聽花兒。

都過得雲深不知處了。

一日日下來,仿佛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直到老總打來電話。蓮安,我知道你是對的,那些人非議你。現在才明白,你能否回來?我一定加薪給你。

以為心如死水了,卻原來一直盼望著老總往回喚。心裏隻掙紮了一小下,然後沒有底氣地說:我想想吧。其實已經輸了。

晚上就收拾東西。各處買來的小紀念品,小經筒,青海湖的土。簡要的。還有一些藏飾,綠鬆石。撫摸著它們,像撫摸著在西寧的日子。

不要告別。

偷偷訂了機票。已經來了半年,說沒感情,也有感情了。廚房裏還有昨天晚上宋寬炒的菜,冰箱裏有新買來的羊排,說好這個周末自行車隊的人全來吃的。

等不及了。

那花花世界,居然還是如綠妖一樣,嫵媚動人呀。

第二天早晨飛到上海,又從上海轉機香港,一落地就覺得陌生而久遠。

像外星人踏入地球。聽著粵語和英語,居然舌頭是生疏的。

回銀行,遇到舊同事,張嘴就問:吃飯撒?她說了一句西寧話。自己先嚇了一跳。對方也嚇到了,說,哦。大概根本不知所雲。

當晚就又陷入花花世界城池。

資金股票LV、GUCCI章子怡張柏芝……恍若隔世的東西重新蹦出來,滿心不適應,頭腦欲裂。綠鬆石掛在頸間。

同事問:哪個男人給買的?無非男女。

夜晚失眠。想起西寧,長風浩蕩地廣人稀。香港彈丸之地,到處是人聲。人的味道都是醃臢的。西寧是老實的男人——是宋寬嗎?

用了香港手機號。

也不去MSN,宋寬肯定在找她。

她怕被人尋找,就這樣獨自消失吧,挺好。與人世牽連太多不是好事。

她是絕然而無情的人,這點倒似胡蘭成。但就是難以入睡,想來想去,總有一種味道讓她想念。

是宋寬做的手抓羊排的味道。

她伏在枕上,感覺枕頭是潮濕的。

她哭了。

打電話給簡。

簡說,你知道嗎蓮安,如果長期被一個男人寵愛,會生出倦怠。

簡說什麽她都理解。

那種倦怠,大概像一場酸雨吧?慢慢地就把人腐朽了。

那就去愛吧。她脫口而出。

其實她對愛情的態度乏善可陳了,基本上可有可無了。但是夜,她夢到宋寬,一聲聲喚她:姐。

醒來一片白月光,如肅殺殺一片刀,殺得她片甲不留。

早晨掙紮著起來,去奔那可怕的銀行。她忽然覺得倦意十足。

昨夜十二點才散夜場,今朝八點又起來奔死一樣。那西寧散淡的日子呀……可是,心甘麽?如果心甘怎麽會又回到香港?還是喜歡鮮衣怒馬和醉生夢死呀。人呀,天性。

半年之後。

她得了癌,乳腺癌。切了一個乳房。此後精神抑鬱,根本不得生活要領。雖然還是假裝燦爛生活,但知道一切已經頹敗下去了。生活隻是一日日往下滑了——她都能清楚地感覺到那滑的速度,非常迅猛。

雖然沒了生命危險,可是,精神危險卻步步緊逼了。她甚至早生了華發。

她發了一個短信給宋寬。隻有兩個字:是我。

快一年過去了,他換號了麽?

電話打了過來,他聲音哽咽:姐。

這邊的她,終於崩潰。這聲姐有親情,有了親情的東西,無論愛情還是友情,都堅固無比。

訴說了病痛,以及抑鬱。宋寬一直傾聽著,一直到最後。輕聲說,姐,你嫁給我吧。

她再度回絕:小孩子,不要開玩笑。其實知道心裏是有了他。

暗沉沉睡去。天亮時接到簡的電話:蓮安,我想離開他……蓮安以為聽錯了,簡又堅持了一句。她朦朧中聽到自己說了一句:別。

能找到一個人心疼是難的。

兩天後,宋寬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她呆了。一個風塵仆仆的二十五歲男子。瘦,黑,高。眼神清亮。

他到香港來了。

隻為她。

姐。他叫她。

蓮安想答應一句,卻哽咽著說:走,吃飯去撒喝酒去撒。

當夜,喝人頭馬三瓶。天昏地暗。帶宋寬去看自己在香港的兩個小宅子。宋寬很散淡:姐,這些是身外之物,跟我回西寧吧。

她仍然斷不了這熱鬧的塵緣。

宋寬帶來一條項鏈,犛牛頭骨做的,是他一個個磨的。另外,還有三萬塊錢。

公司現在壯大了,有錢了。他憨厚地笑,牙齒仍然白得要命。

夜談到天亮。亦不知說了什麽。月滿枝頭,大月亮無限圓,圓到想要濕潤一些什麽。她看到在沙發睡著了的宋寬,輕輕地蹲在他跟前,輕吻他前額。

眼睛有微微的濕。

蓮安覺得,她和這個男子的情分,就是這輕淺的一吻。如此而已。

天亮後,她說了再見。

很客氣,很委婉。

準備了一個周生生的老銀鐲。

“送給你將來的女友,也是我的弟妹。”

他抱了蓮安一下:姐,我昨晚一夜沒睡。

她心裏酸了一下,不再說什麽。過多表白顯得多餘,就這樣持續地保持著內心的堅硬和冷漠吧。

已經很好了。

宋寬走後,她蹲在曾經吻過他額頭的地方,失聲痛哭。

繼續讀《地藏菩薩本願經》,讀到不可說不可說不可說時,涕淚狂流。

愛情也是宗教。

她打電話給簡,一邊訴說一邊哭著。這是最長的訴說。她和她,本不是情願訴說的女子。但這次,無限高亢。

你愛上他了。簡說。一針見血,而且根深蒂固了。

可是……蓮安想解釋,卻發現,異常脆弱。根本無得解釋。

愛情呈現出一種宗教光澤。可以生,可以死——世上,唯有帶宗教氣息的東西可以無生死。

此時,簡已經懷孕了。可以聽得到那個男人的聲音,簡,要不要喝湯呢?

她放了電話,把頭埋在腿上。久久。久久。



2010年4月14日。青海,玉樹。天崩地裂。

一場裏氏七級的大地震。

電視上看到這條消息時,正吃午飯。啪的一下推開餐盒,然後掏出手機打給宋寬。

無法接通。

無法接通。

西寧也震感強烈。

她什麽也沒有說,直接去老總屋裏:我休年假,口氣不容置疑。

更簡單的行囊。然後訂到北京機票,再西寧——一分鍾也不能等了。

她記得,宋寬是緊急救援隊成員。

他一定在玉樹。

在北京買了帳篷和棉衣,行李中不再有任何一件化妝品。隻帶了應急的手電筒、保暖內衣、睡袋……很大一包。到西寧,又飛玉樹。都是小飛機。

飛機上全是救災的人。她心裏隻想著一個人,念著一個人。

到了玉樹,有些許高原反應。

沒有水喝,嘴唇是紫色的。整個玉樹,一片狼藉。

青海救隊在哪裏撒?這句話問了很多人。信號極不好,根本打不出去。

她偶爾幫助人抬東西,也抬過屍體。感覺到人的脆弱與渺小。

餘震不斷,震中還有傷亡。如果死在這裏,也就死了。想起《傾城之戀》的白流蘇和範柳原,她知道,她成了白流蘇。在生死關頭,就想告訴一個人一句話:我們結婚吧。

第三天,才有人指給她救援隊的方向。

他們全是自費來救人。她滿臉灰塵,頭發淩亂地往南邊那個倒塌的方向跑去。

有幾個穿著黃色衣服的人。

差不多的身高和瘦。

都戴著口罩。正救一個埋在地下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已經埋了三天三夜,快凍死了。微弱的聲音說:救我。

十幾個人,都滿麵風塵,都穿著一樣的衣服。

還是一眼認出了宋寬。

跑到他麵前。

兩個人都愣住了。

他們一輩子忘不了彼此的樣子。宋寬:一身的灰,一手的灰,臉上全是傷痕。胳膊還受了傷。眼睛是黑的。看著像五十歲的男人。後來知道已經連續四天沒有睡過了。蓮安:像逃難的女子,穿著軍綠大衣,灰頭土臉,嘴唇是幹裂的紫,頭發又幹又燥,雙手皸裂著。

隻看了對方不過幾秒鍾。卻仿佛一生。

宋寬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蓮安,去拿水,她要喝水。

是。她堅定地說。

這是他們的久別重逢,沒有任何一句多餘的話。

簡發來短信,蓮,安。我生了兒子。

她回了短信:慈悲,幸福。

是夜,她和宋寬坐在玉樹月光下,有些微涼。他把她抱在懷裏,半個月亮升起來。雖然是早春四月,可是,他們仍然聽到了花期到來的聲音。看到了春天時,那些格桑花呀狼毒花呀,都會一一地開放的。

這月白風清的玉樹夜晚。是她尋了小半生才尋來的真實和禪意。她漸漸睡著了。

在夢裏,她看到大朵大朵的蓮花盛開著。

那些花,安靜極了,貞潔極了。

蓮,安。她輕輕地叫了自己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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