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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菊花紅,菊花黃

  一

民國二十二年,蘇州女子菊曼被一頂花轎抬到了京杭運河上,然後一路吹打著運到北方的山西商人雷寶祥家裏。

雷寶祥是去山西做票號生意時看到了菊曼。那時,菊曼是一個昆曲班的旦角,唱《牡丹亭》的杜麗娘。富甲一方的山西商人雷寶祥被菊曼的眼波流轉和婀娜嗓音迷住,雖然已經五十歲,娶了四個姨太太,但他還是瞬間作出了決定:他要把這個小戲子娶回家!

誰讓他喜歡聽戲呢?那婉轉旖旎的調子是從少年時就喜歡的,可是四個姨太太沒有會唱戲的,如今遇到菊曼,他覺得自己從此可以修身養性唱唱戲喝喝茶享受人生了。

花了兩千大洋從牡丹班把菊曼贖回來,菊曼一走,牡丹班就算完了。當紅的台柱子被人抽走,戲是沒法唱下去了,菊曼從此做了平遙城裏雷寶祥的五姨太,每日裏唱給雷寶祥聽。新婚的最初,雷寶祥沒日沒夜纏在菊曼的房子裏,不是為在床上的纏綿,要的是看那張扮了戲的臉。聽那美輪美奐的昆曲繞梁三日,從此雷寶祥廢了耕廢了商,整日在五姨太的屋子裏,咿咿呀呀的聲音傳到四個姨太太屋裏,讓人恨得金牙快咬碎。她們一起打麻將一起說閑話,說她說得難聽得很,小狐狸胚子是最好聽的,二姨太說,這個家,早晚是要敗在這個小蹄子手裏的!

寂寞的還是菊曼。她不喜歡這深宅大院,到處是深灰色的寂寞,庭院深深深幾許,一個人的日子,她喜歡養幾株菊花,娘說,生她的時候,蘇州的菊花開得好燦爛呢。她不喜歡這個五十歲的雷寶祥,不喜歡他看她時那曖昧的眼神,二十歲,還正如花似玉,卻要凋零在這深宅古院了。

雷寶祥去做生意的時候,她不去和四個姨太太打牌說笑,那亦不是她的世界。更多的時候,她一個人去山後麵的林子裏唱戲,那時,她是唱給自己聽的。

與雷浦揚的相遇,實在是一個意外,那白衣長衫的少年,她想不到他竟然是雷寶祥的大少爺,在北京讀了大學回來度暑假。

四目對視時,她隻覺得心中驚豔一瞥,慌得把手裏的帕子丟了就走了。

那帕子上繡了菊字。第二日,她聽到外麵門環響,門外站著的人是白衣長衫的少年,他說:菊曼,你丟了帕子了。



雷浦揚並沒有叫她五姨娘,他叫她菊曼,這頓然有了一層溫暖。

他是洋派學生,說話間有英語吐出來,菊曼知道,山西商人都把自己兒女送到外麵念書求學,雷浦揚早晚是要留洋的。他笑她:你怎麽可以做人小妾?卻又教她識字,拿了她的手教她寫“菊曼”二字,又給她張大千和齊白石的畫讓她臨摹。菊曼悟性高,幾個月之後,已是讀得了詩畫得了畫,雷寶祥回來看到她說:三日不見,真要刮目相看,是浦揚教你的吧?他總是這麽前衛激進,把府裏的丫頭全教會說了英文“再見”。言語間,雷寶祥對自己兒子全是讚許與寵愛。

暑假過後,菊曼心裏便有了盼頭。常常會有北京的來信或包裹,雷浦揚為她寄來冰心或石評梅的書看,又為她寫來長信,囑咐她多畫畫讀書,後來他又說,寒假時我教你英語吧。

菊曼的心怦怦跳著,把信捧在手裏怕燙著,她知道自己在作繭自縛、飛蛾撲火,她顧不得了,古老的雕花鏡中,是一張粉紅了的臉,那冷著的沒有血色的臉,因著一封信或雷浦揚寄來的一本書而珠圓玉潤。雷家的五姨太,是越發美麗了,戲,當然是唱得更好了,雷寶祥說,你天生是個戲子。

五十一歲的雷寶祥,在房事上卻更加力不從心。他來,主要是聽戲,閉了眼讓菊曼唱《紅拂傳》、《鳳還巢》,有時也扮上相與她一起唱,菊曼看著他,隻把他成了那翩翩少年。

寒假終於來了,那北京讀書的少爺來信說要晚歸幾天,因為要去上海和同學玩上幾日。那幾日,便是菊曼的漫漫長日,朝也等待暮也等待,她支著耳朵聽個一言半詞,那一言半詞裏蹦出個雷浦揚的名字,便使她的心碎心跳心醉。

午夜裏她睜著眼睛,看著滿屋燃著的紅蠟燭,不由淚眼蒙矓:菊曼,你這是何苦?

及見到那穿了中山裝的少年,她驚覺得自己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手裏一方帕子已經快揉碎,那少年卻抬起她的下巴:菊曼,你想我了嗎?

她驚愕地瞪大雙眼,原來,她以為這是一個人的相思,一個人的深淵,卻沒有想到,這二十一歲的少年,敢把她拉向他的懷中。

相思是死,愛是死,恨亦是死,不如死了吧。兩個人約定了今生與來世,那整個寒假,隻要有機會,他和她便是纏綿,從前隻道是無聊的應付,到如今與雷浦揚卻似冰與火的纏綿,甚至,她會把他的後背掐出血印,她一次次地問:我們是否有將來,你有多愛?愛有多遠?

那少爺笑著答:菊曼,你的命是我的,你的愛亦是我的。我要讓你當出走的娜拉,有了機會,我們私奔吧。

受了新式教育的少爺,一心想用自己的愛拯救這幾百年深宅老院的女子,他卻不知道,於他的新潮激進比起來,那幾百年在大院裏的道德之劍就要落下來,落下來時,隻殺人,不見血。



雷浦揚的寒假結束後,菊曼覺得餘下的日子如此難耐,日子恢複了往日平靜。不同的是,兩個月後,菊曼的身體出現異樣,她消瘦、嘔吐,請來太原最好的大夫,大夫對雷寶祥說:恭喜老爺,你又要做父親了。

雷寶祥的臉色沉得可以滴下水來,大夫走後,他隻對丫頭說了一句,給五太太端一碗人參鹿茸湯補一補。那是他在這個院子說的最後一句話,從此,他再也沒有這個院子出現過。

半夜,菊曼的肚子劇疼,她翻滾著,下身血不停地留,到天亮的時候,她幾乎奄奄一息。可是,她的喊聲沒有叫來一個人,天亮了,孩子死了,血漫延了很長,菊曼微微笑著,她知道,這是報應。

從此,曾經熱鬧的五姨太的院子裏寂寞了下來,每天隻有一個丫頭來送飯,很簡單的飯,菊曼知道,那是下人們吃的飯。她無話可說,吃下去,等待那白衣的少年來救贖自己。

陪伴自己的,隻有那幾株菊和那些書與畫,她幾乎把那些書全背了下來,但雷浦揚的信卻再也沒有來過。她等,她要親自問他: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即使打死她,即使吃再難吃的飯,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要知道,我在等你啊。

來年的秋天,平遙城裏都知道雷家的五姨太發了瘋,人們並不奇怪,一個唱戲的唱瘋了不是很正常嗎?雷寶祥又娶了六姨太,民國二十五年,亦是從蘇州娶來的,她唱的調子,和菊曼是一模一樣的。

可雷寶祥的大少爺卻再也沒有回來過,菊曼問了又問,終於有一天從一個下人嘴裏得知,大少爺雷浦揚已經於兩年前帶著一個軍閥的女兒去了美國,現在,他們在那裏生下了雷寶祥的孫子。

菊曼呆呆地立了好久,回去後,把種在盆裏的菊花連根拔起,注定,這些菊花是過不了這個秋天的了。

她始終不知道娜拉是誰,她隻曉得,雷浦揚握住她手的刹那,她就交出了自己的一生,而這輕薄的一生,他竟然隻當是一場遊戲,甜言蜜語真好聽,卻原來都是假恩情啊!

她真的瘋了,每天穿著戲衣在唱:良辰美景奈何天。隻這一句,唱了又唱。



民國二十八年,平遙古城內商號破敗如山倒。隨著戰亂的彌漫,大院裏平靜不複存在,眾人們紛紛逃散,雷寶祥帶著五個姨太太去了鄉下,偌大的院子,隻剩下菊曼一個人,她不覺得寂寞,反而另有一種清幽。

戲衣已經舊了,但她每日必盛裝出場,到院子的各個角落裏唱,唱到淚流滿麵,那些日本兵進來時,她還發著癡唱著,已然不知天上人間地獄。

二十六歲的菊曼,被十幾個日本兵輪奸。殺燒搶掠之後,她坐在院子裏的戲台上披頭散發地唱:這才是人生難預料!

是啊,如果當初知道會這樣,她不會輕易就離開蘇州,不會坐著轎子來到山西,想當年,蘇三也是命犯在山西啊。

一個月後,五台山普濟寺多了一個尼姑,她麵色姣好沉靜如水,法號濟慈,有來五台山進香的蘇州人說,這個人似多年前牡丹班的菊曼呢,她隻低聲說“阿彌陀佛”,再無二話。

從此,濟慈尼姑守了青燈與木魚過日子,一襲青衫之下,是無涯的寂寞,那寂寞深淵之處,是失了心的人。

而每年九月,五台的菊花亦開得燦爛,那叫濟慈的人看了之後,已然不動聲色,悄然走開,菊花紅,菊花黃,菊花開過,開得人心涼,那樣的凋零,不記得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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