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已涼

第六章 春逝

　　一

冉曉昭一直想做個香港女子。

先有這個念頭是看了張愛玲的小說《傾城之戀》，特別是提到淺水灣酒店的時候，冉曉昭覺得無限好，好像整個香港是流光溢彩的，到處是華麗的亮片，閃得人睜不開眼睛，後來，看了王家衛的《重慶森林》，越發喜歡那裏的動蕩和曖昧。

真正想去是大學畢業的時候，因為下鋪的張兩兩忽然去了香港，而且，是嫁到香港去。

她知道這個消息時正在女生洗澡房裏。

是聽到別人說的。

那兩個唧唧喳喳的女生說，張兩兩憑什麽嫁到香港去？長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好鬱悶。

冉曉昭聽了更鬱悶，張兩兩，這個上大學時還穿著她媽做的大花褲衩子的女孩子，居然嫁到了香港了？

和冉曉昭比較起來，張兩兩實在是太平常了，個子一般，長得也一般，用冉曉昭的話來說，一臉正房相，頂多是中人之姿，哪能和她比？她是外語係的係花，一米七一，大卷發，長腿比莫文蔚還要長，細腰比王菲還要細，總之，她覺得那個去香港的人應該是她。

可偏偏不是她。

是的，不是她。

張兩兩在畢業後立刻就飛走了，在電話中和冉曉昭說，冉曉昭啊，維多利亞海港的夜色好迷人啊，這於正在內地一個小城當文秘的冉曉昭來說簡直是巨大的諷刺，這個電話的巨大作用是冉曉昭辭職了，然後當了北漂。反正她有姿色。是的，她有姿色，這個年代，有姿色就是最大的資本。

但冉曉昭想，她可以利用姿色，可是，不能賠本太多，她要用最少的姿色獲得最大的利潤。

她想張兩兩大抵是嫁的那種老男人，四五十歲，喪了妻，連帶保姆都有了，張兩兩是窮孩子出身，知道節儉，可能男人就是看中她這一點吧。

這樣想的時候，她便覺得無限安慰。

到了北京之後，她住進了地下室，然後把自己所有的錢用來買行頭，出沒在三裏屯的那些酒吧裏，她來不是為了消費，而是為了釣到男人。

如果能嫁到法國就更好，總比中國香港要好吧。但是，最次也要香港的。

冉曉昭是這樣想的，是的，最次也要香港的。她不能輸給那個鄉下丫頭張兩兩。

想當年，張兩兩天天給她打飯吃打水喝，天天跟在她P股後麵，人最不能忍受什麽？冉曉昭想，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一個天天和自己在一起的人忽然得勢了，而且這個人根本不如自己！

簡直是難以忍受。

所以，遇到康保生的時候，她簡直覺得要出一口惡氣了。

康保生簡直就是上帝派來給她的。雖然康保生穿著白皮鞋讓她有些覺得惡俗，可香港的有錢人都穿白皮鞋吧，她這樣想的時候，心裏就原諒了他。

康保生三十多歲，風華正茂，而且說在香港也是有公司的，家就在中環上，複式結構的房子，這些條件，足以吸引冉曉昭了。

那些天，冉曉昭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她笑著，露出不太潔白的牙齒。康保生說：“冉曉昭，你得去洗牙，你牙齒不好看，看，這裏還有一顆齙牙，要好好修一下。”

之前，從來沒有人命令過冉曉昭，她有點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惱怒，但為了討康保生的歡心，她說：“好的，親愛的，我去。”

二

她的牙齒是小時候吃了太多奶糖。

洗牙是洗不白的。

可她真去洗了，連去了兩次，大夫說，不能老洗，否則會傷害到牙齒。

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除了眼睫毛短點幾乎沒有別的毛病。康保生說：

“冉曉昭，你的衣服檔次也不夠，至少要穿寶姿啊，休閑要耐克，這雜牌子衣服就不要穿了。”

可是，他隻是說說而已。

為了表明自己不是愛他的錢，不是愛他的香港身份，冉曉昭這一切就全部自己打點，她不過是京城廣告公司的小職員，有多少錢可以買這些東西呢？當然，她還要買好的化妝品，要保證自己花容不失色。

為了康保生，她的確是下了本的。

他們也幽會，在康保生北京的宅子裏。

照樣是2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無比大，豪華到嚇人，可冉曉昭沒有被嚇住，她想，她終於鹹魚翻生，因為，康保生說過，這大房子，隻缺少一個女主人。

這話聽起來是多麽舒服。

他們共同深深陷在白沙發裏，康保生的手扶在冉曉昭的腰間，他的手不老實，來回遊走。冉曉昭想，在沒有結婚之前，在沒有說法以前，她是不能讓他占到便宜的。

但是，但是曖昧可以有一點。

比如，他嘴裏的熱氣撲到她臉上，她就嗬嗬笑著，花枝亂顫地問：“康保生，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愛上我的啊？”

康保生就說剛看到第一眼的時候。

她就再問：“真的啊？”無限的純潔。

康保生把她摁倒在沙發上，然後帶著邪惡的眼神逼過來：“真的假的，要不要試試？”冉曉昭感覺到渾身燥熱，於是跳起來：“要喝水要喝水，你這屋裏太幹燥了，要開加濕器了。對了，我有一個朋友張兩兩，嫁到香港去了，過兩天回來省親，你陪我啊，一定陪我。”

說這話的時候，冉曉昭近乎撒嬌，其實，她是想和張兩兩顯擺，看，你能嫁香港人，我也能。

而且，嫁的人長得還算可以。

雖然，康保生是比冉曉昭矮那麽一點點的，還穿了白皮鞋，可是，已經很好了，不是嗎？不然，冉曉昭現在還在小城做一個機關的文秘，一個月掙一千多塊，現在，她一個月四千塊，雖然也很捉襟見肘，可是，前途是光明的，不是麽？

對，前途是光明的。

那天晚上，康保生把飯局安排在了凱賓斯基，德國人的酒店，五星級，在普拉娜的啤酒屋裏，四個人見了麵。

冉曉昭驚詫地發現，張兩兩簡直是他媽的改朝換代一樣地變了一個人，從前的胖變成了現在的瘦，從前的大圓臉變成了現在流行的小臉，從前個子矮總穿旅遊鞋，現在，居然也穿了七厘米的高跟鞋。

而且，穿著今年香奈爾的新款裙子，兩萬多啊，冉曉昭看了幾次都沒有舍得買。

況且，更要命的是，那港商完全不是老得不中用，居然，居然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比康保生更年輕更有朝氣！

這讓冉曉昭無限喪氣，她覺得，她再次落敗。

失落感更強的還在後麵，康保生居然說沒有帶錢，於是她去結賬，把銀行的錢全用了，三千多。

她的男人，居然沒有帶錢。“靠。”她罵了一聲，然後在衛生間的馬桶裏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三

她和康保生交往了近一年，一年之中，她躲躲閃閃，太不容易了。很多次，康保生想讓她留宿在宅子裏，她也動過心，可是，還是堅持住了。

吻是有的。

吻算什麽？她把舌頭伸進康保生的嘴裏時，心裏在想，下一步，她如何保護自己。說到底，她骨子裏還是古典的女子，希望這個男人拿她當寶貝，然後珍惜她愛她，如果輕易把自己交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一定認為她是不值錢的。

所以，底線是個問題。

一年之中，康保生給她花過的錢極少，倒是她，三天兩頭給康保生買東西，從手機到剃須刀，她說，讓你一打電話就想到我，一刮胡子就想到我。

總之，這兩件事情每天都要做，所以，每天都要讓他想到她。

她發給康保生短信，很火辣辣。可是，火辣辣了一年，她仍然住地下室，仍然自己買花戴。

張兩兩說：“你快來香港吧，現在香港正是購物節，我們一起上街血拚。”

這句話刺激了她，她在聖誕節這天給康保生發短信：“親愛的，你忙嗎，如果不忙，我們元旦去香港吧，兩兩說所有的牌子都在打折。”

冉曉昭沒有想到康保生很快就回了短信，隻有兩個字：我忙。

她很鬱悶。

下了班，所有人都去狂歡了，聖誕節的氣氛分外鮮明了，到處是熱鬧的人群，情侶居多，看年輕的男孩兒摟著年輕的女孩子，她居然眼底發酸，什麽時候，她能和他們一樣？

於是，她再打康保生的手機。

她說：“我想讓你陪我。”

對方說：“我在忙，在公司。”

她想，她就去他的公司，在公司等待他，然後讓他感動，說不定，他一感動就求婚了呢。

這樣想的時候，冉曉昭的心裏是甜蜜的，如果一開始抱著有所圖的目的去接觸了康保生，那麽現在，她隻有愛情了，她喜歡他，愛聽他說話，有淡淡的香江味道一樣，是的，連他的口音都這麽好聽。

到達他公司樓下時，天下了雪。

她傻嗬嗬地站在雪裏，不覺得冷。

幾乎等了三個小時，等到半夜了，沒有任何動靜，於是，凍麻了手腳的她再打康保生的手機：“親愛的，我在你樓下，等待你三個小時了。”

對方卻匆忙掛了機。

冉曉昭的心掉到井裏，又黑又涼，好像是有什麽不對了，到底哪裏不對了，她說不清，於是，她再打，這次，手機關機了。

她發了瘋，打車到他的宅子裏。

在那裏，她看到了一幕，康保生，正和一個女人一個孩子在吃聖誕大餐。康保生看到她，慌亂地站起來：“這是我公司職員冉曉昭。”然後指著那雍容華貴的女人，這是我太太阿榮。

“我是你公司職員？”冉曉昭輕輕問。

“是啊，”康保生說，“我公司職員。”

“你放屁。”冉曉昭大聲罵著，然後給他們掀翻了桌子，揚長而去，假裝單身，他居然假裝單身！她問過他是不是有老婆孩子，他總是說：“你就是我的老婆啊。”

她是他的老婆？她是他的二奶！

不，連二奶也不是！

二奶還吃男人花男人，她吃過他什麽花過他什麽？想想就氣憤，冉曉昭走在漫天雪花中，邊走邊罵，到最後，嘴都麻了。

回到地下室，她渾身哆嗦著跑到浴室去洗熱水澡，洗的時候，假的眼睫毛掉下來，一片片地落到地上。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眼睛下兩串黑線，因為塗了過多黑色眼影，現在被水衝了，無比難看，她拚命地想洗幹淨，結果，越洗越黑。

最後，她蹲在地上，放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