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見到梁家寧的時候,他正在看一本卡夫卡的小說《審判》,他的樣子很迷人,因為臉色略顯蒼白,所以,就格外有一種憂傷的感覺。
因為我也迷戀卡夫卡,所以,我們漸漸交談起來。
其實那次我是去找伯翼,他的母親托我捎一些東西給他,之前我們也曾聚會,當然,我也知道他母親的意思。他母親的意思也是我母親的意思,她們希望我們能從青梅竹馬走到白頭到老,因為我和他是從小學到大學的同學。
但我遇到了梁家寧。
那天隻有他一個人在宿舍,他的側影有些逆光。正因為逆光,看起來他整個人很是四麵楚歌,何況,他說話的聲音真的是又曖昧又好聽,好像音樂浮在水上。
天黑下來,我們沒有開燈,仍然談卡夫卡。
我不知道他叫梁家寧,於是竊竊地問,你叫什麽?
梁家寧是多麽好聽的一個詞,我心裏一哆嗦,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他。
你知道的,人和人的糾纏,隻是一個刹那,我隻覺得滿院子的玉蘭都開了,這早春,我的心跳如紛飛的鴿子,撲啦啦,到處都是驚喜。
他仍舊很沉默,安靜地坐著,是油畫裏有著冷靜眼神的男子。伯翼回來了,他叫著我的名字,然後把一件粉紅的裙子遞給我,他說,給,我給你買的,三八節快樂。
這讓我很尷尬,我沒有想到他會在這時給我買禮物,沒想到他會當著梁家寧送給我。梁家寧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長。
所有人都當我是伯翼的女友。
可我知道我不是。
我當然不是。
愛情這個東西很玄妙,男女情事,是一件說不清的東西,有些愛情的發生,隻是一個刹那。
比如我對梁家寧。
我喜歡他安靜地坐在那裏,喜歡他薄涼的眼神,喜歡他說話的聲音,還有他寬大的白色襯衣,灰色的麻質褲子,黃昏裏的音樂聲,還有,還有那種靈魂裏傳來的瑣碎的東西。
對,這些瑣碎的氣息擊中了我。
我幾乎是懷著甜蜜的惆悵離開了那個宿舍,我知道還會再來,不是為看伯翼,而是為看梁家寧。
二
伯翼並沒有意識到我的變化,他隻是驚訝我怎麽突然對來找他有了這樣大的興趣。
每個黃昏,我會定時出現在他的宿舍門口。
不會早五分鍾,也不會晚五分鍾,我拿著飯盒,站在門口說,伯翼,走,我們去吃飯吧。
為了這幾分鍾,我會花一個小時的時間。
比如化妝,比如選擇衣服。
其實我的衣服很少,牛仔褲白襯衣蘇格蘭長裙,但我的頭發可以變化成很多種樣子,披散著,梳成馬尾,梳成麻花辮子,甚至有一天我把它梳成了幾十個小辮子。做這些時,我的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希望梁家寧可以看到。
有時他在,有時他不在。
其實我去找伯翼時,希望伯翼不在,而梁家寧在。
有幾次,是這樣的。
伯翼去踢球了,還不曾回來,我坐在梁家寧的對麵,看著他看書。
他很安靜地看書,有時會問我一句,那些話如此不著邊際,卻又如此動人。
他會偶然念一首詩給我:
從額頭到指尖,暫時還沒有比你更美好的事物三千青絲,每一根都是我的麽?
和大海比蕩漾,你顯然更勝一籌我愛你如十畝玫瑰也愛你舌尖上小劑量的毒……這些聲音在黃昏的房間裏一種緩慢的張力,我幾乎有些支撐不住。情詩的力量如此悠揚如此震撼如此纏綿,卻又如此傷感如此銷魂,我的眼淚幾乎快下來了。
美麽?他問。
當然,我說。
我們的對話如此簡單,簡單到以為是陌生人,可是,我的心裏如此蕩漾,蕩漾到如大海一樣,起伏不定。
這樣的時光很少,可是,為了這簡短到隻有一瞬的時光,整整四年,我出入了789次宿舍,一趟又一趟。後來,那棟樓裏所有男生全認識了我,他們總是指著我說,看,伯翼的女友又來了。
所有人以為我是伯翼的女友。
隻有我知道我不是。
那麽,梁家寧知道嗎?
他知道我去789次是為了與他簡短地相逢麽?
遇不到他的時候,我會黯然神傷,然後迅速離開,假如他在,我會拖一段時間。我在日記中寫道:這隱秘的快感如此銷魂,我喜歡這命中注定的相遇。
這喜悅的黃昏。
這銷魂的黃昏。
我積攢一天的熱情,會在這天的黃昏裏揮散,我所有的一切,隻是為了黃昏與梁家寧的相見,愛一個人,趁著天快黑,他多朦朧,他多絕色傾城。
也曾經問過伯翼,梁家寧有女友麽?
他有口無心地回答,當然有,在遠方。
在遠方是一個模糊的答案,遠方有多遠?這是一個極其模糊不確定的答案,而我為了看他一眼,幾乎費盡心機。
有時,我亦會跟蹤他,如森林裏小小的獸,潛伏在深處。他並不知我這樣用情,因為我與伯翼形同戀人,我坐在他自行車前麵尖聲地笑著,笑聲穿過校園裏那些過分美麗的花,那些紅的粉的白的花盤繞在鐵藝的柵欄上,我想我是其中一朵:看著繁花似錦,實際上這樣孤單,孤單到不能呼吸。
在一次醉酒後我跑到男生宿舍樓下,大聲地嚷著伯翼的名字。
伯翼不在。我知道他不在。
伯翼回了老家,而我縱情嚷著伯翼的名字,近乎放肆與癲狂,所有男生全伸出頭來看我,我幾乎是聲淚俱下。有人疑心我與伯翼分了手,是伯翼傷害了我,其實,這是我操縱的愛情事件,與伯翼半點關係也沒有。
梁家寧也伸出了頭。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麽遠的男子,我的一切好像與他無關,他真的不知道我的心思麽?
我已經被聞訊趕來的室友拖走,她們說,何苦呢?何苦呢?
沒有人知道我心裏的苦。
伯翼回來後,我斷然與他說了分手,馬上快畢業了,我看不到梁家寧了,伯翼的存在顯然沒有了任何意義。我這樣殘忍,以至伯翼抱著我問了又問,為什麽?為什麽?
這世上的愛情,哪會有為什麽呢?
我亦沒有想到伯翼會這樣地愛我,他在那天晚上割腕,有個他宿舍男生跑來告訴我,我在淩晨跑到醫院,看到慘白臉色的伯翼,他這樣沒出息,居然要死。看我來了,他輕輕一笑說,你來了,你看起來還是那麽美。
這段愛情如此纏人折磨,我想,我是真的過於殘忍了一些。
那天淩晨梁家寧也站在清晨的冷光中,我們眼神交匯,他低下頭,把臉扭向一邊,我知道,我與他,自此應該兩兩相忘。
三
再次看到梁家寧,他的自行車上有了一個女孩子,嬌小動人,不漂亮,但別有風情。她亦和我一樣,尖聲地叫著穿過那些花。
每次經過我身邊,我和梁家寧都會對視一眼,這是我與他的秘密,我們是心懷鬼胎的人,我這才知道,他原來什麽都明白。那個女孩子是伯翼自殺後出現的,而伯翼自從死過一次後,顯得那樣弱智,每天纏在我身邊,如我的小鳥。
我已經半絲留戀都沒有。可是,居然不忍心再傷害他一次。
他說,曉徽,你可以不愛我,可是,你得允許我愛你。
我抽著煙,眼神散淡,頭發亂七八糟,愛情是這樣沒有道理,你不愛他,他卻也要愛你,這愛,便變成一種折磨一種淩厲的難。我想,再堅持一個月,我會與他孔雀東南飛,我會消失,讓他永遠尋不見。
這是我的愛情,決絕而毒靡。
離畢業還有三天的時候,我來到梁家寧的宿舍。
我希望伯翼不在,而隻有他在。
很不巧的是,伯翼不在,但那個女孩子在。
她坐在梁家寧的腿上,撒著嬌,他喂著她冰激淩,臉色麻木而冷漠。我想,他是和我一樣毒的人,不愛,但卻這樣放任著自己。
我就坐在他們的對麵,無視他們的存在。我假裝在等著伯翼,這仿佛是天經地義的理由,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充分的了。
天黑下來,他們仍然在我的麵前演戲,女孩子哧哧地笑著,一笑就花枝亂顫,她明顯有挺拔的乳房,所以,分外地刺激。而我點了一支煙,就在他們麵前抽著,這是我在梁家寧麵前第一次抽煙,我抽得很厲害,一支,又一支。
天真的黑下來了,人們陸續回來,伯翼仍然沒有回來。
我起身走了,那個女孩子很招搖地問我,你確定不再等了嗎?
我沒有理她,自顧自地走了。
三天之後,我買了去深圳的火車票,一個南下,從此與北方這個城市再無聯係,我今生不想再回到這裏。
我換了手機號、QQ號、MSN……好像要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是的,我不想再和伯翼有任何聯係,既然不愛,就不再拖下去,拖下去的結果,是我更狠毒,他更悲傷,悲傷逆流成河時,我會有罪惡感。
這場曖昧,就讓它到此結束,從此,永遠。
這一年,我二十二歲。
鏡子中的我,還年輕蔥綠,可是,我知道,我已經老了,老到一片冰涼,身上涼,心裏也涼,愛情,更是,涼涼涼。
四
三年之後。
我以為,沒有人會再找到我。三年中,我與各種男子周旋於各種場合,但再無真心,所有的男子在我心中,比不上梁家寧的萬分之一。
那些快要天黑的黃昏,那些讀卡夫卡的日子。
他是我永遠的梁家寧,一生的梁家寧。
我未曾想到自己如此固執,甚至接近於偏執,這樣的性格讓我再也不能愛上別人。我想,我愛的是這樣薄涼的男子,他冷豔,帶著中世紀的孤獨;他驕傲,從來不把另外的男生放在眼裏。
三年之後,我沒有想到會遇到梁家寧。
是在公司的酒會,我忽然看到他,他依然那樣清秀飄逸,帶著苦楝樹的清涼,可是,他的身份卻是這樣讓人不能接受。
彼時,我正在副總的懷裏,我們跳一支探戈。
梁家寧來時,我怔住了。
甚至,忘記了下一步怎麽跳。
副總笑我,怎麽?看上他了?他是那個女人的馬仔,說著,他用眼神指給我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新宇集團的副總,四十歲,開敞篷寶馬車。副總,之前,他也曾經是別人的馬仔。
馬仔?
你不懂麽?他就是靠女人生活的男人!
我呆了,隻覺得一切恍如一夢。梁家寧也發現了我,他衝我點點頭,好像我們昨日才分別。
我借口有些暈,跑到露台上吹風,風很大很大,我覺得有什麽東西刺得臉上生疼,深圳的冬天原來也是冷的,原來。
梁家寧不知什麽時候走過來,他站在我的身後,點了一支煙遞給我。他在我身後幽幽地說:我記得你抽煙的姿勢很好,這麽多年了,我還記得,你現在還讀卡夫卡嗎?
我抽著煙,想笑,卻覺得表情很茫然很麻木,我什麽也沒有說,手有些哆嗦,這夢想了千百遍的人在眼前,卻恍如隔世。
其實……其實好多事情,是不得已,他聲音很低地說。他說什麽好像都這樣恰如其分,可是,我知道自己,夢碎得這樣快,這樣不能收拾,甚至我寧願他落到吃不上飯喝不上湯,或者愛了又愛碎了又碎,我也不願意,他這樣打發了自己的青春。
他邀請我跳一支舞。
這居然是我與他第一次身體的接觸。
我們離得很近,卻又很遠,我們彼此看著對方,卻好像空無一物,如果,如果一切即將過去,那麽,跳一支舞吧。
可我們隻跳了半支舞。
因為,那個女人把他搶了過去,說有事情,要先走一步。
他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離我而去,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撲到露台上,看到寶馬車發動,然後,迅速離開。
風吹亂了我的頭發,我試圖再點一支煙,可是,沒有點著。三年之後,淩亂成泥,我徹底被時光打敗,體無完膚,四麵楚歌!
一年之後,我在北京的商場裏遇到另一個與我有過糾纏的男子。
是伯翼。
他胖了,身邊有安詳美麗的女子,還有嬰兒車,我們幾乎擦肩而過時他叫住了我,因為他變得很厲害,甚至還戴上了眼鏡,而我依舊高而且瘦。
我們打著招呼嘮著家常,好像是昨天的鄰居,他臨走時說,快找個男人結婚吧,結婚的感覺挺好的。
我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良人不得,我是良人不得啊。
走在長安街上,我迎著風,想哼一首歌,羅大佑《光陰的故事》,我剛一唱:流水它帶走昨日的故事……眼淚就下來了。
我蹲在馬路邊,一直哭,一直哭。
愛一個人趁著天黑,天真的黑了,我卻發現,愛的那個人,與我無關,我隻是愛上了青春,愛上青春裏,自己的影子,自己的靈魂。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