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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誰在談論你的命運

  1.石板街

子夜時分,我們從茶樓出來,走在鳳凰城古老的石板街上。街兩旁所有商鋪都已打烊,街上也少有行人,靜得讓人感到不真實。不知是沒裝路燈還是路燈已經熄了,街上夜色暗淡,偶爾從亮燈的窗子裏透出一些光,照出對麵店鋪的輪廓和招牌,還有一小段泛著青光的石板路。石板都濕漉漉的,可能是臨近河道的緣故吧。這是一條沿江的街,臨河的店鋪靠江的一邊有一部分是懸空的,底下用幾根圓木支著,人稱吊腳樓。剛才我們就是在吊腳樓上喝的茶。轉過街角的時候,我看到石壁上有一個很小很小的神龕,比鳥籠子稍大一點,供奉著兩尊站立的神像,神像是石頭鑿的,老頭老太太,質樸可愛,憨態可掬。神像前麵有一截小小的蠟頭,火苗像一顆小小的心髒在跳動。蠟燭前還有一個小小的香爐,裏邊插兩三炷細細的香,燃了一多半,嫋嫋的青煙飄上去,飄到並不黑暗的夜色中,香氣則在窄窄的街道上氤氳。蠟燭和香都是旁邊的店家點燃的吧,我想,他們也許是求保佑,也許是習俗使然,也許是怕神像在冬夜裏冷清。

這時節是旅遊淡季,剛才在茶樓上就隻有我們一撥人喝茶,現在街上也隻有我們幾個走著,腳步聲橐橐的。在茶樓裏我們聊得很熱鬧,以至於忘了時間,茶樓要打烊,我們看看表,發現已經十二點了。街上這麽靜,我們哪好意思喧嘩,於是閉了嘴靜靜地走路。我們住的客棧(這兒農家開的小旅社大都叫客棧,顯得有古風)也在這條街上,並不遠,於是我們不緊不慢地走著,享受著這條老街夜晚的寧靜。

一彎月牙兒掛在天上,一點兒也不起眼,如果不抬頭,絕對意識不到它的存在。月牙兒是淡黃色的,像雞雛一樣周身帶著茸毛,仿佛並不發光,隻是木然地在天上待著。也許它的光芒被彌漫在天地間的水霧完全吸收了,所以水霧才能被我25們看到,所以夜晚才顯得不那麽黑。空氣中有極為柔和的光,雖然看不見,但是存在著,它讓建築和樹木生出朦朧的陰影,卻又取消層次和遠近的距離感,還讓人產生一些悠悠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以及淡淡的憂傷。

“我們”在此指的是我、少鴻、郭風和阿婭,我來自北京,少鴻和阿婭來自常德,郭風來自常德下邊的一個縣。我們之所以能聚到一起,全是少鴻的功勞。少鴻是常德市文聯主席,他發起並組織了此次湘西采風活動,參加人員共二十九人,加上導遊王小姐,剛好湊成整數三十,團隊的名稱叫“湘西采風團”。我們於昨天夜裏十一點到達吉首,今天匆匆忙忙遊覽了奇梁洞、南方長城、黃絲橋古城、沈從文故居、熊希齡故居等地,傍晚還勉強在沱江上蕩了一會兒舟。晚飯後,是自由活動時間,我和少鴻逛了一會兒街,發現臨江的茶樓很有情調,就踅了進去。郭風和阿婭剛好逛到這兒,見我們進去,便也跟了進去。我們選擇靠窗的桌子坐下,要了幾個小菜一壺米酒,一邊欣賞沱江夜景,一邊海闊天空地聊天,一直聊到茶樓打烊,老板嚷嚷著要關門,這才出來。

我們沿著彎彎的石板街沉默地走著,此時雖是冬季——具體日期是十二月十六日——夜晚卻一點兒也不冷,反而給人以涼爽的感覺,如同秋夜。這是五十年來罕見的暖冬,電視上說從平均氣溫來看,現在的氣候隻相當於往年的十一月中下旬。這樣的氣候,這樣的夜晚,這樣的街道,這樣的幾個人,悠然地走著,很舒服。

突然,阿婭打破了沉默,她說她前幾天在《常德日報》上發表了一首詩,有很多人給她打電話……

聽到這裏,我本能地懷疑她的真誠,在常德人們會如此關注詩歌嗎?不要說發表一首詩,就是出版一本書又有多少人關注呢。少鴻出過多部書,我也出過兩三本,我們還能不清楚嗎?至於郭風,據說也發表了不少東西,他會輕易相信阿婭的話嗎?且聽阿婭說下去——“他們都向我打聽這首詩是寫給誰的。”

噢——,明白了,一首愛情詩,人們好奇,想知道那個被詩人愛著的神秘男人是誰。我說:

“無論是寫給誰,都不能告訴他們,這是你的隱私。”

她說:其實是一個虛擬的對象,並不是寫給一個具體的人。”

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詩歌裏邊都包含著秘密,特別是愛情詩,這沒有什麽好回避的。許多大詩人的愛情名篇都是寫給一個具體對象的,有的我們知道寫給誰,有的我們不知道寫給誰,不知道的,並不等於他在空泛地抒情,隻是他把那作為一個秘密藏起來了。

很難想象,一個詩人麵對一個抽象的對象去抒情,沒有燃燒,沒有焦灼,沒有思念,沒有等待……

能寫出愛情詩嗎?”

少鴻和郭風都讚成我的觀點,他們還舉出但丁、波德萊爾、葉芝等詩人的例子來佐證我的觀點。

我想阿婭肯定會反駁的,畢竟例子隻是例子,並不是構成命題成立的充分條件,更不是真理,何況她說過她是寫給一個虛擬的對象的。但是,她沒有。她一言不發。

她反駁的話,我們會爭幾句,然後不了了之。可是,她不反駁。

我的話是不是傷害到她了?或者,她考慮到我是遠方的客人,不好意思反駁我?這樣一想,我心中忐忑,覺得剛才的話說得有些過。

又沉默地走路。

此時的夜晚比剛才更安靜了。

2.茶樓上

在茶樓上,我們四人圍著一張方桌而坐,少鴻在左,郭風在右,阿婭坐在我的對麵。她很少說話。她聽我們三個人聊天,偶爾微微一笑,是含蓄的、會心的、讚許的。我們聊些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輕鬆愉快的氛圍。

茶樓是木頭搭建的,其實街兩旁的建築皆是木質的,透著樹脂的氣息。臨江的一麵是一排通透的窗,視野很開闊。江對麵的吊腳樓上稀稀落落地亮著幾盞紅燈籠,看得出來,大多數客棧沒有客人入住。江水黑幽幽的,絲綢一般光滑,紅燈籠映在上邊,顯得悠遠朦朧,如夢如幻。江邊的寶塔輪廓線上裝飾了許許多多小彩燈,裏邊安裝了電燈,看上去裏外通明,晶瑩剔透。水中的倒影也非常美麗。

後來,回到北京,我在朋友發來的電子郵件中,看到一張沱江夜景的照片。他是在江對麵拍的,拍的是江水和我們這邊的客棧。這邊的紅燈籠明顯多於對麵的。照片中突出的是一排吊腳樓,雖是夜晚,輪廓還看得比較清楚,一盞盞紅燈籠發出暖暖的光,其中應該就有我們所在茶樓的紅燈籠吧。照片像素很高,如果是白天,說不定還能看到我們幾個的身影呢。幽暗的地帶是江水,有零星的燈光映在上麵,照出江水黑的皮膚。但給我印象最深的並不是這些可見的影像,而是彌漫在空氣中的看不見的氣息,照片捕捉到了這種氣息,它氤氳在建築之間和大片的空白處。這種氣息和我那天的感受是一致的,它喚醒我的記憶。說不定若幹年後,我會寫出幾行這樣的詩:

曾經,我到過傳說中的邊城鳳凰,那兒的吊腳樓、石板街,以及美麗的沱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如今這些全都變得非常模糊隻有一位少女的容顏越來越清晰……

現在,我隻能這樣寫道:不久前,在邊城臨江的茶樓上,我和幾位朋友談論時事、文學、風土人情,過後,談論的內容全都忘了,隻有一雙少女的眸子越來越明亮……

那天,我確實看到了一雙明亮的眸子,也記住了這雙明亮的眸子。隻是偶爾的一瞥,目光碰到一起,竟迸濺出火花。這是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不屬於愛情,也不屬於別的,說不清屬於什麽。隻有彼此探究的目光才會碰出火花吧。我應少鴻之邀參加這次采風活動,和他們相處了幾天,與其中幾個人已經混得很熟,可是對她卻幾乎一無所知。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不知道她是哪個單位的,不知道她是否結婚,不知道她的寫作狀況。隻是喝茶的時候,我才對她有一些最粗略的了解,也就是說,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寫詩,僅此而已。她不漂亮,也不活潑,所以此前沒引起我的注意。我是從她偶爾一瞥的目光中認識她的。

她的目光帶著憂鬱,即使笑的時候也是如此。

她的目光是美的,她的目光裏有光芒,盡管十分內斂,這光芒仍然照亮了她,使她通身放射出美的光華。

美就是這樣誕生的。

3.話題

我們在潮濕的石板路上無聲地走著,像四個移動的影子。後來,我又在石壁上看到一個神龕,這個神龕裏邊隻供著一尊小小的神,也有香火。可是再往後,就沒再看到神龕了。

石板街很長,但回客棧的路並不很長。客棧大約在石板街的中部。我以為我們會無言無語地一直走回客棧,結果又是阿婭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像這個晚上的風一樣輕,也像這個晚上的霧靄一樣沉靜。她說:

“我去年來過鳳凰,那時走在這條石板街上感到很溫暖;這次,在船上,我看著水底飄浮的水草,感到非常蒼涼。”

一個女孩有這樣的感受,讓我感到意外。我說:

“溫暖是人生的表象,蒼涼是人生的本質。如果深入思考下去,人生無不透著蒼涼。”

少鴻說:

“人生歸根結底是走向蒼涼的。”

郭風說:

“大概快到了吧——”

在阿婭看著水底飄浮的水草感到人生蒼涼的時候,我也在看著水底飄浮的水草,但我感受的不是人生的蒼涼,而是生命的神秘。

我們登船的時候已是傍晚,天色昏暗,遠處的山巒正在失去輪廓,變成深沉的顏色;鬱鬱蔥蔥的樹林因了暮色的渲染,而顯得更加蒼翠,這季節在北方已是萬木蕭條,這兒的林木卻還很茂盛;江邊的吊腳樓上有的已亮起了紅燈籠;煙靄縹緲升起,又被暮色壓下來,氤氳在半空中。我們三十個人坐了三條船,另外一個旅遊團坐了兩條船。每人都穿著救生衣,據說有一個地方要衝過一個小小的水壩,有點危險。其實那個小小的水壩隻是增加了一點兒刺激而已。過了水壩,船悠悠地蕩著,船上的遊客都很興奮,唱起了剛從導遊那兒學來的民歌,雖然不地道,卻很熱鬧。江上有一隻彩船,船上兩個穿苗族服裝的姑娘在擂鼓跳舞,並唱起了純正的湘西民歌。她們的歌聲一起,船上的遊客就唱得更歡了,還互相對起歌來了。我不知怎的無法融入這歡樂之中,隻是癡癡地看著江水。水是碧綠色的,水底柔軟的水草沿著水流的方向安靜地伏著,不易覺察地左右擺動著。我一直看著水草和水草的顏色,感到那顏色已經染上了我的靈魂,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情緒攫住了我,那是憂鬱和傷感,更是神秘;我真想變成一條綠色的魚,潛入翠綠的水草中,感受水草的波動與溫柔,感受水草的愛撫與繾綣;或者,我幹脆化作一束水草,讓一江的水抱著我……

我不知道阿婭坐在哪條船上,更不知道她也在看著翠綠的水草……

少鴻指著前方的一個煙霧蒙蒙的山包,說沈從文先生的墓就在那兒。鳳凰是和沈從文先生聯係在一起的,若非沈先生,我是不會來鳳凰的。此前,我看到過先生墓地的照片,一塊大石頭是為墓碑,上書“沈從文之墓”,非常樸素,也非常莊嚴。我很想去看一看先生的墓地,看一看那塊樸素的石頭。

我問少鴻怎麽去,少鴻說不是很遠,但要有人引導,否則會迷路的。他說:前年我獨自去朝拜,到了山前不知道怎麽走了,正在這時,出現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說可以給我引路,條件是我必須買她一個竹編的螞蚱,一塊錢一個。她手中有好幾個螞蚱,她說都是她自己編的,賣了來交學費。小女孩很機靈,她說她每個周日都在這兒引路,掙錢……”

我可以想見當時的情景,以及小女孩的神態。那是少鴻的經曆,在少鴻的記憶中。

少鴻說:船一直劃下去,能劃到那個山包跟前。”

可是船並沒劃到那兒就折轉回來了。

回程的時候,船底的水草是那樣幽暗,像墨一樣……

喝茶的時候,少鴻從窗口給我指過沈從文墓地所在山包的方向,隻能是方向了,因為山包早就隱入了黑暗之中。到了客棧門前,少鴻又停下來,指著看不見的遠處,對我說:

“沿著這條街一直走,出街,再往前走,有一條路能到沈從文的墓地,走路二十分鍾就到了。”

我想第二天找時間去一下,可是第二天也終於沒去成。一則行程緊,上午要到德夯苗寨,吃過午飯還要到吉首趕十二點的火車;二則不便單獨行動。這當然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我如此安慰自己:也許沈先生並不喜歡人們去打擾他的清靜,他可能更喜歡人們去讀他的著作,而不是去看他的墓。我有一套《沈從文全集》,回去該再讀一讀先生的文字才是。

客棧為我們留著門。客棧的老板坐在大廳裏的一把椅子上打盹,腿上搭一條小毯子,毯子有些歪斜,有一角拖在木地板上。他是在等我們回來。

4.談話

我和少鴻住一個房間,我們的房間在二樓臨江的一邊,有一個陽台,伸在沱江上麵。

回到房間,我們倆都無睡意,於是就站到陽台上,倚著欄杆,看沱江的夜景。

夜氣有些涼,但不寒冷。從這兒看夜景與剛才從茶樓裏看並無多少不同,隻是吊腳樓上的燈籠又熄了幾盞,月牙兒仿佛更高更遠了,無法透過重重水霧把光芒灑下來,不遠處的山巒所在的位置變成更濃重的黑暗,江水則依舊無聲無息地流淌……

我們閑話幾句眼前的景致,少鴻突然又將話題扯到阿婭身上。他說:

“你剛才說得很對,阿婭的詩的確是寫給一個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的對象。”

他的話中已經露出一個故事的端倪,我洗耳恭聽。他進一步解釋說:

“你沒看你說罷她就不說了,沒有反駁你嗎?”

的確如此。當時我等著她反駁的,她卻沉默了,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說得太絕對了,她為了給我留麵子而不反駁。我並沒意識到自己一語中的,說中了她的心事。

少鴻沒有娓娓道來,而是出於一個小說家的本能,把強調語言的效果放到第一位,所以他不囉唆別的,直接說出最令人驚駭的事實:

“她前不久為那個男人自殺過。”

自殺?多麽極端的事件!若非對人生絕望,若非對他人極度失望,誰會出此下策。她看上去那麽柔順的一個女孩,竟然會自殺,真是不可思議。

“那個男人和她一個單位,可能快要升副科長了,怕受影響,就不再和她往來,她受不了,就吃了一瓶安眠藥,幸虧被她丈夫發現了……”

一個女孩如果為了愛情連生命都可以放棄的話,誰又能指責她的這份情感呢?誰又有資格指責這份情感呢?在這個愛情日漸稀少性日漸泛濫的時代,如此熾烈的愛,實屬罕見。一個男人決然地放棄一份出軌的感情,應該說是理智之舉,可是看看他的動機,不免讓天下男人氣短。僅僅為了一頂小小的烏紗帽,就可以不計後果地采取行動,這樣的男人值得你去愛嗎?值得你去自殺嗎?

“她丈夫知道不知道她和那個男人的關係?”我問。

“以前不知道。這件事之後才知道。”

“後來——”我真正想知道的是這件事之後,當事人如何去處理,如何去麵對。

“她的老公公是某局局長,很有影響,要把那個男人開了,她丈夫不同意,那個男人這才保住工作。”

“我很佩服她丈夫的胸懷,人孰能無過,愛一個人就要能夠包容她的過錯……”她丈夫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他愛她,他把愛看得最重要,高於一切。我想是這樣的。

“她丈夫表現得很好,完全原諒了她。”

“她需要一個寬鬆的環境,來慢慢治愈心靈的創傷。”

“我這次把她叫上,就是想讓她出來走走,散散心。”

“這對她會有好處的。”

5.思考

上床時已經一點多了,可我怎麽也睡不著,頭腦中全是阿婭的影子。回想剛才我和少鴻的談論,我們對整個事件沒有絲毫的褒貶,有的隻是同情和理解,談論的語氣也是莊重的,盡管如此,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為此我感到心裏不安。

談論別人的命運是容易的。

是的,我們輕易地談論了別人的命運,將一個生死攸關的事件縮減為幾句話,我們雖然觸及的全是事實,可是不能不承認,我們的談論包含著如下的潛台詞,即:阿婭是幸運的,她被從死亡線上救了回來,丈夫沒有和她離婚,沒有打罵她,也沒有侮辱她,她又可以享受平靜的生活了。”可事實真的如此嗎?我們知道她吞下安眠藥時的所思所想嗎?我們體驗過她心頭曾經籠罩的絕望嗎?我們知道她心裏的創傷到底有多深嗎?我們了解她心中駐留的痛苦嗎?我們知道她如今的真實處境嗎?

再說說她丈夫,他在我們的談論中形象是高大的,但同時也是模糊的,我們知道他內心的複雜情感嗎?他猶豫或彷徨過嗎?他日常生活中是如何對待妻子的?之後,他又是如何對待妻子的?

至於那個男人,他身上必定會有一種讓阿婭著迷的魅力嗎?他作出退縮決定的時候難道全是為了一頂烏紗帽嗎?是否還會有別的因素在起作用,譬如道德、良心、輿論、家庭內部壓力等等?

阿婭那首詩是何時寫的?自殺未遂之前還是自殺未遂之後?她為什麽要拿去發表?她想傳遞一種什麽樣的信息?傳遞給誰?或者,她想表明什麽?

……

一大堆問題在我頭腦裏盤旋,這些問題讓我感到我們的談論是多麽蒼白,即使上述問題都有一個答案,我們也不能說我們觸及了真實。若不置身事中,若不親身體驗,也就是說不作為當事人,是不可能觸及真實的。

我為什麽這麽在意這件事的真實呢?當我想這個問題時,出現在我麵前的是阿婭明亮的眸子,她眸子中的光那麽神秘……

6.事件

阿婭決定去死的時候,給那個男人打了一個電話,她希望他回心轉意,可是他說:

“我們還是不要在一起了,這樣對誰都好。”

她哭了,她說:

“我求求你,不要拋棄我,沒有你我不知道生活還有什麽意義。”

他冷漠地說:

“別這樣,不要老纏著我,我們都有自己的生活……”

她繼續求他,她說:

“我不再要求什麽,隻要你別不理我……”

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說:

“長痛不如短痛,就此了斷吧……”

她的眼淚不知流了多少,她的心在往下沉,往痛苦之海的深處沉去,她說:“你還愛我嗎?”

他說:

“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

她堅持要問:

“你說,你還愛我嗎?”

他說:

“我不想傷害你,不要逼我。”

她固執己見,不肯罷休,繼續問:

“說,你愛我嗎?”

他說:

“不。”

她說:

“那麽,你愛過我嗎?”

他不說話了。

她說:

“我想再見你一麵,現在!”

他說:

“沒必要了。”

她說:

“你別後悔。”

說罷,她掛了電話。

她在房內轉了幾圈,不知道要幹什麽,其間,她照了照鏡子,可她並沒看鏡子中的自己,或者雖然看了,但旋即又忘了;她洗了臉,但後來也忘了;唯一記得的是,她寫了遺囑,遺囑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隻有一句話:對不起,我走了。沒有抬頭,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她將遺囑放到顯眼的位置,然後從裏邊鎖上房間門,吞下了一瓶安眠藥……

那個男人放下電話後,感到心裏像驢踢一般不安,他踱來踱去,踱來踱去,越來越不安,越來越不安,他頭腦中電光火石般地閃過許多念頭,突然,他被可怕的恐懼攫住,整個脊椎寒冷無比,他飛奔出去,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撥通她丈夫的手機,隻匆匆忙忙說了一句就掛機了——“快回家看看你妻子,她說不定要出事。”

……

這其實是我臨睡前的想象。可是朦朦朧朧中,我以為這就是事實,好像我穿越時空看到了事件的真相一樣。這種想象反映了一種什麽樣的潛意識呢?

7.遺憾

第二天早上我沒能夠起早,如果能早起半小時,我會去沈從文的墓地看一看,以表達我對大師的崇敬。

我起來的時候,早飯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吃過早飯要趕往德夯苗寨,沒一點兒機動時間了。我隻能從陽台上再看一眼安葬大師的山包,少鴻再次為我作了指點。

透過沱江縹緲的水煙,那個山包看上去是那樣的美麗、安靜,上麵的林木明顯比別的山頭更為蔥鬱一些……

吃過早飯,我們匆匆趕到德夯苗寨,由於要趕中午十二點的火車,我們在那兒隻是吃了一頓具有苗族風味的飯而已。

我們趕到火車站時,我們要搭乘的這趟火車已經進站,如果再晚幾分鍾,我們就上不去了。

8.短信

回到常德,整個活動就結束了。

就在火車站分別,大家握握手,說幾句惜別的話,即星散了。

阿婭自前一天晚上喝茶聊天之後,就沒再和我說過一句話。我們去德夯坐的是旅遊公司的大客車,我和她的座位隔得很遠,從吉首回常德的火車上,我和她的座位又隔得很遠,都沒能說上話。我看到過幾次她的背影和側影。有一次迎麵走過,也隻是點點頭。通過昨天夜裏和少鴻的一席話,我覺得自己能夠理解一些她的境遇、她的平靜以及她眉宇間的憂傷,還有她的神態。這是理性的說法,從內心來講,我敢說我對她的理解不是“一些”,而是全部,盡管這是無來由的。同樣無來由的是,我覺得我們像是很早就認識似的,或者說得更恰當些,我認為她就是我的一個妹妹,一個多年沒見麵的妹妹。仿佛在我們心與心之間有一個無形的連通器,我能感知她的心情,她同樣也知道我之所想。就要分別了,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我感到心頭一震,有隱隱的疼痛感。她夾在人群中與我匆匆握手道別。她說希望我再到常德來,我說我會的。盡管和別人說的也是類似的話,但總覺得有所區別。然後揮揮手,我就和少鴻一起上了文聯來接站的車。

就這樣分別了。

第二天文聯派車送我到長沙。我在長沙會見幾個朋友之後,坐當晚的特快返京。在火車上,我收到一個短信,內容是:相見時難別亦難,祝趙老師一路平安!手機號很陌生,不能確定是誰發的,我寧願是阿婭發的。其實我與阿婭的交往,僅限於幾個人在一起喝一次茶,走一會兒石板街。我們沒有單獨待過一分鍾。沒有說過一句曖昧的話。難道是心有靈犀?也許吧。我回短信:謝謝!

9.夢

躺在鋪位上,火車單調的晃動和單調的哐當聲使我昏昏欲睡,為了打發無聊的時間,我想象著阿婭的那首愛情詩,她在詩中表達了怎樣的情感?此時對我來說,那首詩像是一團氣體,隻有氣味,沒有形狀,我連一個意象、一個詞語都觸摸不到,更不用說一個完整的句子了。

我怎能製止我的靈魂,讓它不向你的靈魂接觸?我怎能讓它越過你向著其他的事物?

我頭腦中突然閃現出裏爾克的詩句,這詩句與其說有著那團氣體的氣味,不如說它與我此時的心境頗為吻合。我心中搖蕩著莫可名狀的情愫,如一湖碧波蕩漾的水,波紋柔軟、連綿、層出不窮,往無限遠的地方伸展著,伸展著……

漸漸地,我的神思朦朧起來,這種朦朧就像傍晚時分沱江上的水霧,無所不在,無孔不入;於朦朦朧朧中,我看到一些紛亂的形象、一些模糊的景物、一些曖昧的光,如同老機器放出來的舊幻燈片,充滿溫暖和懷舊的情調:吊腳樓、搗衣女人、水草、紅燈籠、薑糖、翠翠客棧、蕭蕭茶樓、沈從文的手稿、苗族服飾、蠟染、水上的光、一雙眼睛、竹林、樓橋、船、石板街、神像、香火、小路……

一會兒我就進入了夢鄉。

下邊我要敘述的夢,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半睡半醒時的想象,哪些是真正夢中的內容,它們已經混而為一,無法區分得很清楚——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通往遠處霧靄嵐嵐的山包,小路兩旁是茂密而低矮的植物,植物上露珠瑩瑩,大地熱氣騰騰,萬物蘇醒,呈現出一派蓬勃景象,太陽剛剛升起,霞光萬道,許許多多的鳥唧唧喳喳地叫起來。我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走,獨自去尋找沈從文的墓地,走到一個較為開闊的地方,眼前出現了三條岔路,我迷惑了,不知該走哪一條,這時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不知從什麽地方跳了出來,手中拿著一把竹編的螞蚱;我知道她是來引路的,也知道她引路的條件,於是我主動買了一個竹編的螞蚱;她將螞蚱交給我,讓我拿好;我還沒攥住,螞蚱竟然蹦走了,蹦入草叢中不見了;我對小女孩開玩笑道:你看,它跑了;小女孩說那你再買一個吧;我說你應該送我一個;小女孩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裝作很大方的樣子送了我一個;然而,這個螞蚱又蹦走了;小女孩說我是故意的;她說得對,我是故意的;但我耍賴,不承認;小女孩有些委屈,強忍著眼淚,又遞給我一個螞蚱;我逗她逗得有點過分了,於心不忍,就說我把她的竹編螞蚱全買下來。她手中還有七個,加上剛才跑掉的兩個和我手中的一個,總共十個,我給了她十塊錢;她將手中的七個竹編螞蚱交給我,這些螞蚱在我手中亂作一團,眨眼間就跑得一個不剩了;這次我可不是故意的;我在草叢中尋覓,竟是毫無蹤影;她說,你可真笨啊;這聲音不像是一個小女孩的,我回頭一看,小女孩變成了大姑娘;我笑了,原來是你,阿婭,你怎麽來了;她說,昨晚在茶樓上你總往這兒看,我就知道你要來,所以就扮成小姑娘在這兒等你;我很感動,說,那你就給我帶路吧;她說好啊;於是她領著我往前走;但她並未把我帶到沈從文墓地,而是帶到了一個很神奇的地方,到處奇花異草,鳥語花香,仿佛世外桃源;我問她這是哪兒;她說,這兒是天堂;我說,我們來這兒幹嗎?她說,你這個傻瓜……

這時火車猛一抖動,停了下來,不知是哪一站;我從夢中醒來,看到黑漆漆的車廂,聽到不絕於耳的鼾聲,頗有些悵然;於是翻個身重新入睡,希望剛才的夢能夠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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