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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免渡河(2)

  7

免渡河有兩樣東西決定著人們的生活和命運,那就是森林和鐵路。我童年的許多歡樂、冒險和恐懼也都與此有關。先說森林吧,我第一次感到恐懼就是在森林裏。那天,兩個嬸嬸帶我進山采蘑菇,我在一片窪地看到一大堆人頭,那些頭顱還能說話,一個個大張著嘴巴像喊冤似的。嚇得我拔腿就跑。我不知我是怎麽跑回家的,到家之後還渾身發抖,滿嘴胡話。父親責怪兩個嬸嬸不該帶我進老林子裏。兩個嬸嬸說,哪有什麽人頭,那隻是蘑菇,像人頭一樣大的蘑菇。五保老人鄭奶奶聽說了這件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說,這孩子是撞了邪,並說那地方是個萬人坑,以前活埋過很多人,去不得的,特別是小孩子。鄭奶奶知道的東西很多,我們經常去她那兒聽鬼故事。聽小朋友說,鬼都怕她,她知道怎麽對付鬼,鬼如果不聽她的話,她就將鬼釘到牆上。她說我的魂兒丟了,需要叫回來。她給我叫魂兒。

她一叫,我還真的感到我的魂兒遊蕩在身體之外,我的魂兒能看到我的身體。她叫:團團,回來啦——,團團,回來啦——。那一聲聲呼喚,飽含感情,就像是母親在叫我,我怎能忍心不回去呢。於是我的魂兒就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

另有一次恐懼則是和鐵路有關。我要去道南上學,每天都要四次穿越鐵路。

每次離家,父親總是千叮嚀萬囑咐,過鐵路時一定要小心,要看看有沒有火車經過;停著的火車要看看有沒有車頭,如果有車頭,就要注意,它隨時都會“跑”起來。因為鐵道,我沒少遲到,也沒少曠課。有一次火車軋死人,圍著很多人在看,我很害怕,沒敢到跟前,但恐懼的種子已經種在心裏,讓我每次過鐵道都感到脊背發緊。冬天有時候霧很大,白茫茫一片,前後什麽也看不見,過鐵道就更為恐懼。

有一次,霧就像牛奶攪拌在空氣中一樣,白乎乎的,周圍如立了一堵圓形牆壁,我看不到火車,也聽不到火車的聲音,就高一腳低一腳地過鐵道……

過到一半的時候,我感到大地在震動,我知道是火車來了,我抱住鐵道旁的一個電線杆,火車呼嘯而過,一股強大的氣流朝我吹來,我的身體被吹得像風箏一樣飄了起來,如果不是我死死地抱住電線杆,我就會被吹到茫茫大霧的天上。我怕得要命……

到校時遲到了,臉烏青烏青,失去了知覺。班主任呂老師幫我揉了半天,我才有了感覺。呂老師對學生很好,有一次她病了,我們大夥去看她,每人給她買了一個冰棍……

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上學路遠不說,還要過鐵道,所以常常遲到。盡管老師不批評,但我自己在眾目睽睽下走進教室,臉哪次都是熱辣辣的。後來,看看要遲到了,我就索性逃學,在外邊玩上一晌。有一天,我又逃學了,還拉上小山、小榮和金鳳三個好朋友一同逃學。這一次差點出了大事。

我們四個人到山上采花捉蝴蝶……

碰到嬸子後(我不知道她到山坡上幹什麽,也不關心她幹什麽),我怕她向父親告密,就轉移陣地。我們曾想到河邊,但害怕蛇,我們曾在那兒見過一條很大的蛇(那次老師帶我們郊遊,我看到一條胳膊粗的蛇橫在河中,被河水衝得往下翻滾,或者是它在戲水,看到人後,它爬上岸鑽進了草叢中)。於是,我們來到貨運站。爬上一節沒有車頭的車廂。這方麵我有經驗,沒有車頭的車廂通常是安全的,它不會走。我們在裏邊玩過家家遊戲……

我因為恨母親和討厭三嬸,不願扮演媽媽的角色,我隻想扮演爸爸。很奇怪,誰都想扮演爸爸。但他們拗不過我,隻好答應下來……

扮演爸爸的我,並沒有享受到多少權威的感覺,而是處處嗬護著老婆孩子……

我們玩得興起,不覺天色已漸漸變暗,突然車廂震動了一下,我們才從遊戲中回過神來。這震動讓我們感到恐懼,好像什麽東西給車廂撞了一下,如同一個人腰上被踹了一腳似的。車廂疼痛得顫抖了一下。我們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車廂竟然緩緩移動起來。車輪與鐵軌摩擦的聲音從腳底傳上來,給人的感覺是大地在震顫。車廂走了。不知是誰叫一聲,我們開始往下爬,隻有小山爬了下去。車廂走得越來越快,我們都不敢下了。我們的心都揪著,不知道自己會被拉到哪裏。我們看到小山哭著喊叫:停下,停下——。火車並沒聽他的,而是越走越快,將他遠遠甩在了後麵。我想他應該像父親那樣喊“軋死人了,軋死人了”,火車說不定就停下來了。這個笨蛋!

有一次父親領著我,在輾子山收了兩大筐雞蛋,要趕傍晚的火車回免渡河。

站上人並不多,但雞蛋怕碰,父親就等別的乘客都上去後,才將一筐雞蛋弄上火車。父親正要去抱另一筐雞蛋,火車已經開了。父親抓住扶手,好像要將火車拉住,不讓它走。但火車哪裏拉得住,他跟著火車跑了幾步,眼看火車越來越快。他就大喊:軋人啦,軋死人啦——”信號員急打信號,火車剛攢勁要跑,又喘著氣停了下來。站台上的工作人員飛快地跑上來問:在哪兒?哪軋死人了?父親抱起地上那筐雞蛋放車上,又將我抱上車,他笑著說:差點軋住我了。工作人員很快就看出了名堂,他們看看父親的兩筐雞蛋,再看看我——一個這麽小的女孩上不去火車也夠麻煩的——加上父親誠摯的笑容,他們沒再說什麽,關上車門,給火車一個信號,火車又重新啟動了。這就是父親將火車叫停的故事。

小山沒將火車叫停,隻好回去報信,說我們被火車拉走了。父親那樣從容鎮定的人,也慌了神,他將妹妹交給三嬸照顧,就拉上兩個叔叔要去下一站找我們。

下一站離免渡河幾百裏,隻能坐火車去。

下一趟火車幾點?父親問車站工作人員。

夜裏十二點五分。

就這一趟?

就這一趟。

父親心急如焚,恨不得長個翅膀,撲棱棱飛到下一站。

急也沒用。

……

原來火車司機知道車廂裏有人,他想和我們開個玩笑,嚇唬嚇唬我們。

於是拉著我們在鐵軌上飛奔。火車像箭一樣朝天邊飛去。火車拉著我們滿世界跑了一圈,終於停了下來。的確是滿世界跑了一圈,甚至跑到天的盡頭,無外可去,才拐了回來,而不是像司機說的那樣,隻是從貨場東頭拉到西頭。司機從火車上下來,將我們好好教育了一番,警告我們以後不要鑽進車廂裏來玩,說:再到車廂裏玩,就將你們拉到莫斯科。然後赦免了我們。

我們知道自己闖了禍,不敢回家,怕挨打,於是就躲了起來。天越來越暗,父親和叔叔嬸嬸們,以及其他人,將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結果連我們的影子都沒看到。他們又找司機核實情況,威脅司機說孩子們若有什麽事就拿他是問。站上的領導也嚴厲地批評了司機。司機很後悔,他說隻是和我們開個玩笑,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也加入到了找人的行列。站上的職工都動員起來了。免渡河都動員起來了。三個孩子失蹤了。

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領著兩個小夥伴,悄悄潛回家,藏在我們家的炕後麵。沒有人想到我們會藏在這裏。他們曾經幾次回來看看我們是不是已經回家了,我能感到他們把屋裏的各個角落都看了,他們在屋裏轉身的聲音,他們的腳步聲,都說明了這一點。有幾次我感到他們就要發現我們了,因為他們突然屏住呼吸,側耳細聽,結果他們還是沒發現這個秘密。他們找瘋了。我感到恐懼,我們都感到恐懼。我們不知道外麵發生的一切,隻覺得這是一次捉迷藏,一定要藏好,不能讓大人們找到,因為找到免不了要挨一頓打。院裏突然傳來腳步聲,接著我聽到父親的聲音。他問:沒看到團團回來?

沒有。這是三嬸的聲音。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是兩個人的腳步聲。接著,吱——”的一聲,屋門被推開了。腳步聲進屋了。然後是一陣可怕的靜寂。我能感到父親的目光在屋裏掃視。那目光有重量的,它給看到的東西一種壓迫感。我想我們就要被發現了,就要被發現了。父親的目光能穿透厚厚的被子,看到我們……

那一刻我甚至希望被發現……

看來沒回來。

這是三叔的聲音,帶著氣憤和煩躁。

她會去哪兒呢?

這是父親的聲音,帶著焦慮和擔憂。我真想跳出來,撲入父親的懷抱,哪怕被他打一頓都行。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沒這樣做。

他們很快又出去了,還拿上了手電筒和馬燈。天黑了。

屋裏又安靜下來了。我們仨有些害怕……

但在這個溫暖的角落裏,睡意漸漸上來了,眼皮越來越困,終於都睡著了。我夢到父親背著我走在雪原上,父親心情沉重,不說話,隻是低著頭走路。我為了讓父親高興,就對父親說:毛主席說團團是個好孩子。父親笑起來,他問我毛主席什麽時候說的。我胡謅說昨天說的。他問我在哪兒說的。我說在北京天安門……

在我做夢的時候,整個免渡河快被翻了個底朝天。親戚鄰居出動了,車站的職工也動員起來了,都在尋找我們。手電筒、馬燈和火把把小鎮攪得騷動不安。他們越找越擔心,越找越害怕,怕我們出意外,被狼叼走,或被人販子拐走,或掉進哪個池塘裏,等等。我們不知道外邊亂成了什麽樣子。

父親再次回來的時候,開門聲又把我們驚醒了。如果父親叫我的名字,我可能就出來了。但父親沒有叫,他可能看到屋裏沒什麽變化,很失望吧,很快又出去了。他們要繼續尋找。

父親第三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黎明了。他是被三叔背回來的。三叔個子魁梧,力能扛鼎,背父親不成問題。父親是在河邊暈倒的。他們找遍小鎮,沒找到我們,就往河邊去找,結果可想而知……

二叔給父親衝了一碗糖水喂下去,父親漸漸醒了過來。這時我已從藏身的地方出來了,木然地站在那兒。他們都忙著招呼父親,誰也沒看到我。是父親最先看到我的,他定定地看著我,好像不相信似的。

但兩行眼淚緩緩地流下了麵頰……

8

逃學事件之後,我安靜了很長時間。每天按時上學,放學後去鄭奶奶那兒聽她講鬼狐故事。鄭奶奶有一肚子的鬼故事,每個故事裏的人物都有名有姓,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她也都記得很清楚。從她那兒我知道了鬼有很多種,有吊死鬼、淹死鬼、吝嗇鬼、餓死鬼、冤死鬼等等。她說鬼屬陰,人屬陽,鬼大都怕人。可她有些鬼故事卻嚇得我們晚上不敢出門,上廁所都害怕。

我確實看到過鬼,坐在紅磚墳墓上。屋後的山坡是我們小孩子的樂園,但不知什麽時候那兒多了一座紅磚墳。有一天傍晚,天陰沉沉的,我和妹妹,還有小山、小榮在山坡上玩,突然我看到紅磚墳上坐著一個人,不,是一個鬼。他雖然看上去和人一樣,但更像個影子。他一動不動,像死人一樣僵硬。肯定是個鬼,我說。

我們幾個都嚇壞了。我們約好都不看他,裝作我們不知道他的存在,這樣,他就不會招惹我們了。果然如此。停一會兒,我忍不住偷看一眼,鬼沒了。他大概鑽進墳墓裏了吧。我們嚇得拔腿就跑,狂奔著回了家。到家後,還餘悸未消,心咚咚咚跳得像打鼓……

鄭奶奶不光會講鬼故事,還會講狐狸的故事。她能聽懂狐狸說話。在她講的狐狸的故事中,狐狸大都成精了,變成了人。奇怪的是,狐狸都選擇變成女人,沒23有一個變成男人的。我有一天悄悄問她,張美麗是不是狐狸精,她哈哈大笑起來。但她終究沒有給我一個答案。還有一些千年老狐狸,最終成了狐大仙兒,法術厲害著呢,能將人們藏得很隱蔽的東西找出來搬走。我很擔心父親藏在罐子裏的錢。我讓父親提防狐大仙兒,父親說他在罐子裏放有蛇,狐大仙兒也怕蛇。

有一天,我和妹妹在山坡上玩時,妹妹突然變成了皮球,讓我拍打了半天,後來又變了回來。我知道這是狐大仙兒在暗中搞的鬼。不過,妹妹不記得她那半天的樣子。她當然不記得了,因為皮球沒有記憶。我把這件事說給鄭奶奶聽,問她是不是狐大仙兒搞的鬼,她又哈哈大笑起來,說,是你做的夢吧?

鄭奶奶和鄭爺爺是五保老人,他們家裏養了很多花,指甲花、燈籠花、繡球花、海棠花、蘭草、蘆薈等。一到他們家,就像進了花園一樣,蜂蝶翩躚,花香撲鼻。那時父親賺了很多錢,別人家隻是過年時才吃頓餃子,我們家卻是隔三差五就吃餃子。我們家每次吃餃子時,父親都讓我給他們端兩碗,一次也不落。我很煩這件差事。有一次我耍了個小心眼,中途將餃子端給我的朋友小鳳。小鳳媽見父親,表示感謝,誇我們家的餃子好吃。我回來後,父親問我餃子送哪兒了?我說送給鄭爺爺了。父親說,那怎麽小鳳家也吃上了咱家的餃子?我隻好承認,我讓小鳳也嚐嚐。我又問父親,幹嗎要給鄭爺爺他們送餃子?父親說,他們沒兒沒女,挺可憐的。又說,咱蓋房子時在他們家院子裏脫過坯,要知恩圖報。父親要我再送一碗過去。送去後,鄭爺爺送了我一盆蘭花,我抱著花出門時碰到了瘋子,嚇得我將花盆摔爛了。瘋子是鄭爺爺和鄭奶奶的幹兒子,整天在大街上追逐嚇唬小孩。那時除了胡喜瑞,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他追過來時,我就拚命地跑,怕被他追上。我不知道被他追上會是什麽結果,因為沒看到他追上過誰。想來被他追上是很恐怖的,這隻要看看那些小孩奔跑的速度和驚恐的表情就知道了。有一次,我跑到了一個死胡同,沒處跑了,被他追上了。我嚇得渾身發抖,站那兒哭了起來。可奇怪的是,他並沒對我有什麽不友好的舉動,而是摸摸我的頭,就走開了。

後來,鄭奶奶和鄭爺爺在同一天去了天堂。他們的花在那一天都枯萎了。當我站在那個空蕩蕩的院子裏時,我突然感到有一個奇異的世界對我關上了大門。幾天後,瘋子也消失了。

9

鄭奶奶上了天堂之後,張美麗是否是真正的狐狸精就永遠成了謎。

她雖然名字叫美麗,長得並不出眾。但她身段很好,走路時各個關節都像裝了軸承似的,扭來扭去,尤其是在父親麵前。她在打父親的主意,這誰都看得出來。她和父親總是有意無意地相遇,也總是要說些瘋話。

有一次,父親正在街上賣除臭蟲粉,巡查的人員來了。所謂除臭蟲粉,其實就是六六六粉,一種農藥。當時,衛生條件差,家家戶戶都有很多臭蟲,人們煩惱不已。六六六粉能夠殺滅臭蟲,但是六六六粉是農藥,一袋子有一百斤重,不零賣。

父親從中看到了商機,就買回一大袋六六六粉和一堆信封,將六六六粉分裝到信封裏,拿到街上去賣,一毛錢一袋,很賺錢的。父親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尤其對檢查人員特別敏感。檢查人員在街那頭,他在街這頭,還看不到影子呢,他就能嗅他們的氣息,迅速躲開。父親是街上名人,檢查人員知道他在做違法生意。這天直奔他來。他們還沒看到父親時,父親已經匆匆收拾起東西離開了街道。父親拐過一個街角,碰到張美麗挎著一個籃子上街趕集,他將一大包六六六粉塞進她的籃子裏。她愣了一下,想說什麽,還沒說出口,父親已經走遠了。她看到後邊跟來的檢查人員,將籃子換到身體的另一側。父親頭也不回地鑽進何明家,進門後,飛快地將錢塞進玉米缸裏。檢查人員跟著就進來了。他們讓父親把東西交出來,父親裝糊塗:交啥?我什麽都沒有。父親將身上的口袋都翻出來讓他們看,都空空如也。

那你跑啥?

我沒跑啊。

你到這兒整啥?

我渴了,來喝口水。父親說著,就拿瓢舀水喝。

檢查人員既沒抓現行,又沒有物證,拿父親沒辦法,悻悻而去。

張美麗在外邊等著父親,她把父親塞她菜籃的東西還給父親。

父親向她表示感謝,她說:光嘴說說?

父親送她兩包六六六粉:除臭蟲可管用了。

我才不稀罕這玩意兒。

那你稀罕啥?

我稀罕你。

別開玩笑,讓人聽見了笑話。

看把你嚇的,沒膽了?

10

父親給我買了一雙黃色的翻毛皮鞋。我穿上後,感到雙腳放光。我想去向小朋友們炫耀,卻被三嬸叫住了,她讓我幫著抱小孩。我抱了一會兒,趁她不注意,在小孩P股上擰了一下,小孩兒哭起來。三嬸接過小孩兒喂奶,我才得以脫身。

我去找小朋友們玩,希望他們能注意到我的翻毛皮鞋。果然誰也無法裝作沒看見,因為翻毛皮鞋太亮了,太新了,也太與眾不同了。他們羨慕的目光讓我很受用。我約他們到河邊捉蝲蝲蛄,他們就跟著我走了。

過了獨木橋,前邊就是開滿鮮花的山坡,成群的蝴蝶在眼前飛來飛去。我們對蝴蝶沒興趣,我們感興趣的是蝲蝲蛄,一種長得像龍蝦的小家夥。它們一般藏在石頭下,你揭開石頭它們也不知道跑,傻傻的,等著被捉。一會兒的工夫,我們就捉了不少蝲蝲蛄。後來,我又將拉拉姑全部放回了河裏。我讓小莉也將她捉的蝲蝲蛄放回河裏,她不放,我就追著她讓她放。在追的過程中,我不小心將一隻翻毛皮鞋碰到了河裏。我一把沒抓住,它順著河水向下遊漂去。我在岸上追趕,有時它被衝到了岸邊,隻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可是等你伸手時,它又被衝走了。幾次都是這樣。河邊許多地方生長著高高的水草,這種草的顏色很特別,柳葉狀的葉子上麵,半邊是綠色半邊是紫紅色,平時我很怕靠近它們,因為深密的草下麵,常常藏著癩蛤蟆。果然,翻毛皮鞋就在眼前,我剛要穿過這些討厭的草過去時,一隻癩蛤蟆擋住了我的路。它肚子鼓得大大的,滿身疙瘩,醜陋不堪。我最怕這玩意了。可是它不怕我,擋住路就是不讓開,直到我折一根野草做勢要抽打它,它才跳開了。由於它這一耽誤,我看不到那隻皮鞋了。河麵上空蕩蕩的,哪裏還有皮鞋的影子。河水在不遠處打著漩渦,幾片草葉在上麵旋轉著,旋轉著……

父親剛給我買的皮鞋,穿了還不到一天,就剩一隻了,我……

咋回去呢?不是說沒鞋穿我回不去(我可以赤腳走回去),而是丟了一隻鞋我沒臉回去。夥伴們既同情我,又有些幸災樂禍,黃昏時候,他們扔下我都回家去了。

我獨自一人坐在山坡上,看天邊的雲。想起對妹妹說的話:媽媽就在雲的後麵。那麽她看到我的鞋子了嗎?她為什麽不幫我把鞋子留住,那隻鞋子,怎麽就那麽快消失了呢?我看著天,雲兒飄啊飄啊,變幻成不同的樣子,像碩大的山羊,又像巨大的火車頭,還像火車道邊上高高的圓木垛,又變成了爸爸曾經買給我的布娃娃……

雲變啊變啊,後來慢慢的什麽也不像了,被黑暗隱去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山坡上那片父親開墾的種著土豆和白菜的荒地,那旁邊有座紅磚砌成的無名墳,在昏灰的夜色裏閃著猩紅的光。想起曾經看見的坐在墳頭上的鬼,我瘋子一般地衝下山坡,又瘋子一般地從河邊養狼狗的人家前麵跑過,要知道,我平時總是繞道的,因為那家人的狗,曾經追過我的自行車,害得我把新自行車的腳蹬子摔壞了……

我一口氣跑進家院子門,三嬸正從院子裏抱柴火,看見我,臉上掠過一些驚訝,但她沒說話,而是抱著柴徑直進了她自己的小屋。我走進自家的柴屋,穿上一雙花布鞋子,心裏想著要是父親問起我的皮鞋,我就說是青蛙王子拿走的,拿去幹啥?當船用,他要乘著這艘船去找白雪公主……

這時候,父親從裏屋出來了。他的臉有些腫脹,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我問父親怎麽了,他說沒事,就是有些牙疼。我看到父親難受,自己也好像牙疼起來。父親潦草地讓我吃了點麵條,就讓我趕快睡覺,說他明天要去烏奴耳辦事,要早起。我看到妹妹正香甜地在炕上打著呼嚕,突然間眼睛也睜不開了,就快速地鑽進了被子裏。到了半夜,我起來去廁所的時候,拉燈,竟然看見父親蹲在廚房的灶台邊,一邊用鹽水漱口,嘴裏嘟囔著:

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看到父親難受的樣子,我走到父親身邊,說:爸爸,你不是說捏住手掌的虎口位置就可以止痛嗎?父親說:對呀,我怎麽就忘記了呢?說著,他邊催促我回到被窩裏,邊用手捏住另一隻手的虎口,踢掉鞋子,也迅速地貼著暖牆睡下了。那一夜,父親翻來覆去,很久沒有睡著。

第二天早上,一睜眼,父親已經去了烏奴耳,表姐依照父親的吩咐來到家裏陪我們。表姐也是從河南老家過來的,她十七八歲,有一天我發現她將疊好的衛生紙悄悄放入內褲裏,就覺得她是個流氓。我沒告訴任何人。但我看表姐的目光有了變化。她好像總有一些不該有的秘密。她愛打扮。她愛照鏡子。她愛發呆。

在我看來,這些都不正常。她對我和妹妹很好,我有時還朝她發脾氣。表姐說,父親去烏奴爾要坐兩小時火車,他要去一整天,晚上才能回來。那一天,不知道怎麽的,我一整天都沒精神,想著自己的皮鞋,父親的牙疼,還有,父親坐火車去的那個外地小鎮,不知道晚上能不能早點回來。小鳳小莉來找我玩皮筋,我竟然有點跳不動,她們說你傻了呀,怎麽這麽笨。我悶悶地讓他們離開,妹妹嚷著說要替換我和她們玩,她們勉強允許她一起玩。我躲進小屋。二嬸做好了飯叫我也不去,而是讓表姐做了薄麵片兒,那是父親愛吃的東西。我吃了一點,妹妹也吃了一小碗,三個人把半鍋的飯留著,等父親回來。那天的黃昏來得特別早,看著外邊一點一點黑了下來,我站在到自己肩膀高的窗戶旁邊,向外看著,希望能看見父親的自行車,響著鈴鐺。盡管我明明知道,父親那天沒騎自行車,自行車就放在廚房外麵的柴屋裏。我走到自行車旁邊,推著它到院子走了幾圈,妹妹也無聊地出來和我一起推。平時吵吵鬧鬧的妹妹,今天也出奇地安靜。她不敢亂鬧,怕爸爸不在家,我打她。其實,我才沒那個心情管她呢。

我問了表姐好幾遍,說父親是不是今天不回來了。表姐說,他說要回來的呀,可能晚點吧,但是也不對呀,隻有一趟火車,應該是火車晚點了吧。我們等呀等呀,我幹脆搬個馬紮坐在了窗前,望著外麵黑黑的院子,讓表姐去把院子的木柵欄門鎖住。表姐說,鎖什麽呀,等你爸爸回來了還要開門。我說,要鎖,不然,壞人和狼進來了怎麽辦?表姐說,不怕,你三叔我三舅舅他們在院子大門旁邊,進來了先經過他家。我說,要是直接進咱們屋子怎麽辦?表姐說,咱們把屋子門從裏麵鎖住。我說,要是打破咱們這個小玻璃窗戶進來怎麽辦?你看咱們這個窗台這麽低。表姐說,從來沒發生過。我說,那是因為有我爸爸在,他們不敢來。要是他們知道今天爸爸不在家,突然來了怎麽辦?表姐說,那好,我們去鎖上院子的大門。我就瑟縮地跟著表姐,到院子的大門前,用一把大鎖鎖住了門。然後,我們就躺進被窩,豎起耳朵,想聽外麵是否有爸爸喊開門的聲音。屋子的燈一直亮著,因為,我們怕自己睡著了,聽不見父親叫門。到了後半夜,表姐說多費電呀,還說,夜裏開著燈,會引起壞東西的注意。我一聽,害怕起來,想道,那低低的窗戶外麵,是否真的有什麽眼睛在朝裏麵看嗎?於是,我同意關燈。關了燈,夜,靜悄悄的,外麵也黑漆漆的,連一絲月光也沒有,其實,沒月光更好,因為,聽隔壁的孫老婆子說,月光明亮的夜晚,也是妖怪出來折騰人的時候。我閉著眼睛,屏著呼吸,在黑暗中傾聽著,灶台邊依然響著蛐蛐的叫聲。我想著父親昨天晚上還在那裏牙疼的表情,想父親怎麽還不回來,牙今天還疼嗎?是不是再也不回來了?我想著想著,自己牙也疼起來了。我跟表姐說要上廁所,表姐說舅舅不在家本來就害怕,你怎麽老折騰,看把妹妹都折騰起來了。果然,妹妹那天晚上也沒睡好,她也說肚子不舒服,起來了幾次。我們不敢開燈,起來的時候動作很輕,生怕被窗戶下麵的什麽東西察覺。

上午,二嬸來敲門,說這幾個丫頭怎麽這麽懶,他爸爸一天不回來幾個人就日夜顛倒了。我們不做飯,在她那裏隨便吃了幾口。表姐給我們洗衣服,我們又到鄰居家玩,黃昏時分回到家裏,看見父親還沒回來,就又沒胃口了。表姐的飯我們吵著說難吃,表姐也說你們真難伺候,不吃算了,反正我舅舅回來也不能說我不給你們做飯吃。她一人也隨便扒了幾口,好像也沒什麽心思吃,就坐在炕邊縫起花花綠綠的鞋墊。我還像昨天那樣,搬個馬紮坐在窗戶邊,看著外邊漸漸黑了下來,心裏想是不是爸爸真的死了,怎麽還不回來。我不敢和表姐說,因為,隔壁的孫婆子說,說出不吉利的話來,可能就會應驗。所以,我不敢說,表姐也不說,但她也很緊張,重複地說是不是火車又晚點了?又說,舅舅那個小鎮子上可能有朋友,要不他怎麽去那裏呢,要不他晚上怎麽不回來呢。

又是一夜折騰。天亮了,表姐說,要不我們去那裏找找吧,反正火車半個小時就到了。我巴不得地一下跳出了被窩,妹妹說她也去。我們三個就穿好衣服,鎖好門,沒叫醒隔壁的三叔他們,就出了院子。剛走了幾步,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慢慢地挪動著步子向我們走來。那不是爸爸嗎?表姐也說是舅舅。我們三個飛速地跑到他身邊,真的是他!爸爸還活著,回來了。我欣喜若狂地抓著父親的手,卻見他嘴唇抽動了一下,腫脹的臉好像更腫了。我說牙還疼嗎,父親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卻扶著腰,好像走一步都很艱難。妹妹拉著父親的衣服,表姐說舅舅你的提包怎麽沒見了。父親說,這次倒黴,被人沒收了。表姐趕快讓妹妹別拉父親的衣服,說可能舅舅受傷了。我的牙又疼了起來。我拉著父親的手,平時都是他拉著我,這次卻好像我拉著他。我們慢慢地挪著,還好街上這時候還沒有幾個行人。沒有鄰居這樣早起來,父親的這副樣子,我多麽不希望別人看見。回到家裏,父親說好困好累,讓表姐把昨天剩的麵片兒熱熱給他吃,他艱難地靠著暖牆,狼吞虎咽地吃了兩碗,又說好渴,接著又喝了兩大碗開水,就躺下來睡了……

我看著父親酣睡的樣子,牙也不疼了,也鑽進被窩裏酣睡了過去。表姐、妹妹也和我一樣,也貪婪地睡了個美覺。父親出去兩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並沒告訴我們。直到有一天,他和三叔叔說話聊天,我才知道那天他被市場管理人員抓住並關進了黑屋子,幾個人對他拳打腳踢,差點踢斷了他的肋骨。後來他說家裏還有兩個小女孩沒人管,那邊的人才放了他。錢和貨物都被沒收了。他說他還算幸運,因為他看見另一個人也是因為在街上賣東西,被抓住時強了幾句嘴,就被打昏了扔在院子裏一夜,第二天昏迷了還被潑上水澆醒,又接著打。父親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態度好,那些人也算手下留情,命才保住了。以後烏奴耳這個地方再好賣也不去了,父親說。

11

小莉有個哥哥比我們大幾歲,個子大,擅長抓蟈蟈。他將抓來的蟈蟈放在柳條編的小籠子裏,到處炫耀。我喜歡蟈蟈,也想自己捉幾隻,但蟈蟈特別聰明,明明聽見它在草叢裏高聲歌唱,你一走近,它就屏氣息聲,讓你遍尋不著,像鑽進地裏去了。無奈,我隻好拿著父親買的黃香蕉蘋果,外加一個豆沙麵包,向他換蟈蟈。

換蟈蟈可以吧,這些?

他咽著口水,卻作出不情願的樣子,勉強地好像施舍我似的遞給我一隻裝著蟈蟈的籠子說:拿去吧,就這一次。

沒有下次了。我說。

後來他又見我吃麵包,就說:再換怎樣?

你說沒下次了。

我不同意和他換,他一把奪下我的麵包,跑開了。我去追,他就遞給他的妹妹說,她爸爸不是好人,投機倒把,所以她才有麵包吃。小莉說,就是就是。我不知道投機倒把是什麽意思,但我知道這不是個好詞。兩個人轉著圈,跳著叫著說,她是地主崽子,他爸爸是個大壞蛋。還說,看見她爸爸被人在街上抓走,是個特務。

我氣急了,卻奈何他們不了。回到家,看見爐子上的鐵鉤子,就抄起來,出去追他們。追小莉的哥哥,沒追上,就轉而追小莉,她反正沒我跑得快。我抓住小莉的衣服,她伸手想抓我的臉,我頭一偏,順手給她的頭上打了一鉤子。她捂住頭,哇哇地哭起來,罵:狗崽子,盲流,沒媽媽的野種。我更氣了,撲過去剛想再踢她一腳,她哥哥跑過來了。我看到他手裏拿個棍子,眼裏閃著惡狠狠的光,就扔下鉤子,拚命地往家裏跑。三嬸看見我往家跑,說,和誰打架了,哪像個女孩子的樣子?

我不理她,一直跑到院子深處老房子的窗戶旁邊,蹬著窗台,上到鄰居家的柵欄上,又小心卻又快速地一跳,跳到自家的房頂上麵。我知道,那兄妹倆決不會放過我的。小莉的哥哥一向打架很厲害,剛上小學一年級就紮傷了同班的同學。他們的媽媽也不是好惹的,她一臉橫肉,據說還是當地的一個小官。果然,我剛在煙囪後麵藏好,就看見他們三個人氣勢洶洶地走進我家院子,跟三嬸說,你家的小崽子真沒教養,野蠻,拿爐鉤子傷人。三嬸說,不是我的孩子,她爸爸慣著她,你去找她爸爸。那婦人說,他慣我不慣,今天我要好好教訓教訓她。三嬸說,我不管,你找吧,找到了你隨便。說完就進自家屋子了。

我趴在房頂上,從上向下,俯視著院子,清楚地看見那三人使勁拉我家的門,好像要把門上的鎖拉斷一樣,又跑到我家的後院子,折斷了我種的掃帚花。小莉說,讓她壞,弄死她的花。我心裏難受死了,但卻屏著呼吸,像個螞蟥一樣緊緊地貼在房頂上,隻露著兩隻眼睛,從煙囪後麵,痛苦卻又解氣地看著他們無謂地在院子裏走來走去,終於又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父親回來時板著臉,將我叫到跟前,問我是怎麽回事,看來他什麽都知道了。

你咋能拿爐鉤子打人,打壞了人怎麽辦?

他們說你是特務,壞蛋,還被人抓過。我倔強地說。

隨他們說,又不能說死人,父親倒是看得開,他說,管它呢,反正我們不是壞人。

父親不教訓我了,我說:

他們再來家裏打我怎麽辦?

父親說:

他們不敢,我們也不是柿子做的。

為了證明我們不是柿子做的,父親拉著我到他們家,去對那女人說,小孩子打架大人不要當真,否則傷了和氣,對大家都沒有好處。胖女人說,你家的孩子就是野蠻!父親說,是淘氣了些,但你講話也要注意用語。我們兩家要當好鄰居,不要得理不饒人。今天就算我代孩子賠不是了,以後就此不要再提。胖女人看見父親一臉嚴肅,深知此人和流氓也交過手,天不怕地不怕,就說,算了算了,以後不要他們在一起玩了。

父親拉著我的手,正氣凜然地離開。那一刻,我覺得父親真的是太偉大了。我沒敢告訴父親我藏在煙囪後麵,我擔心他可能會伸出巴掌打我的P股,也可能又數落說我哪裏像個丫頭。

12

在免渡河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李氏三兄弟已經變得赫赫有名了。父親能掙錢,他總能找到掙錢的門路,我們雖然沒戶口,生活過得一點兒也不差,不但不差,還比許多有工作的人家過得都好。三叔則能打架,他力大無比,誰惹了他,準沒好果子吃。二叔心靈手巧,能作出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讓人們大開眼界。

生活紅紅火火,看上去是這樣,但是……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有時,你想過安靜的生活,但麻煩會自己找上門來。

這次是胡喜瑞,那個從瓶子裏鑽出來的魔鬼。

他是免渡河的一霸,威震四方。誰家小孩哭鬧,隻要說胡喜瑞來了,馬上就嚇得不敢哭了。他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房子是我們家的四五倍大,院子則有我們家的十倍大,大卡車在他家院子裏都能掉過頭來。院子養著兩隻狼狗,沒人敢輕易踏進他家院子。他稱王稱霸多年,早就看李氏三兄弟不順眼了。有一天晚上,他不知在哪兒喝醉了酒,借著酒勁,拎一把斧頭,一路罵罵咧咧來到我家,踹我們的院門。父親和我的兩個叔叔正在屋裏說事,聽到叫罵,三叔起身要出去,父親一把拽住了他。

他喝醉了,別管他。

敢罵上門,膽子不小。三叔憤憤不平。

他霸道慣了,咱不惹這號人。

胡喜瑞叫罵一陣,見屋裏沒有動靜,以為父親他們膽怯,越發罵得起勁,什麽“縮頭烏龜”、“沒戶口的野人”、地主崽子”、投機倒把分子”等等,凡是他能想到的罵人的詞一股腦地噴出來。他踹門的力量也越來越大,我感到大地都在顫抖。

院門隻是一道柴扉,哪經得起他如此踹,隻幾下,院門就開了。他進到院裏叫罵。

三叔要出去,父親按住,不讓他動。

再不出去,他就要騎到咱頭上拉屎撒尿了。三叔說。

他罵夠就不罵了。父親說。

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咱在人家的地盤上,該忍要忍。

胡喜瑞在院裏轉著圈罵,斧頭寒光閃閃。看無人應戰,他越發猖狂,要往屋裏闖。屋門剛被父親關上,他怕兩個弟弟出去惹事。胡喜瑞用力踹門,踹得整個房屋都搖晃起來,屋頂的塵土簌簌往下掉。我趴在窗台上向外看,這會兒感到窗戶快被震掉了,我離開窗戶,在炕上蜷縮成一團。

再不開門,我就把房子點了。胡喜瑞叫囂道。

他真幹得出來。這種情況下,父親隻好將門打開,讓胡喜瑞進來。

胡大哥,喝酒了?

胡喜瑞橫著身子,看他那樣子,仿佛屋子盛不下他。

老子喝不喝酒關你屁事。

二叔和三叔怒目圓睜,父親故意擋在他們身前,不讓他們與胡喜瑞對視。看著炕上我和妹妹嚇得躲到炕角,父親說,胡大哥,有什麽事情坐下來說吧。父親說著,搬了馬紮放他前麵,胡一腳踢開馬紮,用手指著家裏唯一的箱子說,把它打開,裏麵是不是都藏著什麽寶貝。父親說,哪有什麽寶貝啊,是我兄弟結婚老家人送的衣物。胡說,什麽結婚,就你那烏龜王八樣子的熊樣兄弟還配找老婆?三叔聽了,眉頭越皺越緊,一把拉住胡,說,你再說一遍?哇——,我和妹妹同時哭了起來。父親一看,就拉著他們兩個說,別嚇壞孩子,咱們出去說。說罷,就連拉帶推地把他們兩個弄到了院子裏。

院子裏沒有燈,漆黑一片,我趴到窗台上,想看看外麵發生了什麽,但卻看不清楚,隻聽到胡喜瑞發出殺豬般的嚎叫,聲音淒厲恐怖,聽得人毛骨悚然。後來我24才知道三叔出門時手裏拎了一把剪刀,他一到院裏就製服了胡喜瑞,奪下斧頭,將他按在地上,用剪刀鑽胡喜瑞,一下一下地鑽。剪刀鑽入肉中,如果再戳住骨頭,那種疼痛……

胡喜瑞是個軟骨頭,嚎叫幾聲就磕頭求饒了:爹呀爺呀,你是我親爹,是我親爺,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媽呀——……

他大叫一聲,顯然又一剪子下去了。

放過他吧,父親勸三叔,教訓他一頓也就算了。

我要讓他看看是他厲害,還是我的剪子厲害,看他還敢不敢再來找茬兒。三叔不願意輕易放過他。

二叔攔住三叔:冤家宜解不宜結,算了吧。

胡喜瑞磕頭如搗蒜,一會兒喊爹,一會兒喊爺,一會兒又喊祖宗,後來又喊奶奶……

原來是二嬸也過去了,他抱住二嬸的腿,大叫:奶奶,我的親奶奶,救救我呀……

二嬸勸三叔: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放了他吧。

父親說:已經教訓了,不要把事情弄大了……

胡喜瑞哭著求我三叔:李大兄弟,不,李爺爺,放了我吧,我以後認你為親爹,再也不會太歲頭上動土了。

父親說:好吧,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天都喝了酒,不冷靜,互相諒解了吧,咱們還是好鄰居。

胡把頭磕得咚咚響,說:是好鄰居好鄰居,咱們還是好兄弟。

父親說:老三,你放他走吧,聽哥的話,咱們不要惹事。

三叔顯然聽父親的,他說:好吧,滾!下次再犯到我手上就沒這麽便宜了。

胡喜瑞如得了大赦一般,連滾帶爬地出了院子……

我很奇怪,胡喜瑞為什麽不鑽進瓶子裏,哪兒來回哪兒呢?

為件事很快傳揚出去,鄰居們都說李家兄弟好漢,能文能武。來家裏借錢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出現得最頻繁的身影是張美麗。

有一次,她來到我家,看見父親正在院子裏劈柴,就清了清嗓子說:李大哥,真勤快啊。

父親依舊低著頭,應了一聲說:來了。

是啊,你怎麽連頭都不抬一下。

父親放下斧子,站直了身子,看見張美麗穿了件水紅的外罩,一雙眼睛亮亮地盯著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現在不是抬頭了嗎?哈哈!

你啊,從來沒正眼看過別人!

不是吧,我太忙了。說完,就回屋子裏,舀了碗涼水,咕咕喝了兩口,又遞給張美麗說,對不起,我忘了先請你喝一口了。

張美麗撇著嘴:哼哼,誰要喝你的口水啊。

父親愣了一下:對不起,要不我再舀一碗?

不渴不渴,我逗你呢。張美麗扭著身子,挨近父親的臉,說,我啊,就是想你幫忙借點錢給我。

怎麽又缺錢了?上次不是剛借給你二十嗎?

唉,別提了。我家那沒用的整天就知道喝酒,孩子在街上亂跑不小心被玻璃紮壞了腳,醫生延誤了治療就要成破傷風了。說完,用她那好看的眼睛,幽幽地看著父親,說,大哥你不會白幫我的。

我可沒圖什麽,不過是看你家太困難了。

是啊,我咋沒嫁個你這樣的呢,張美麗說著,把臉湊近父親的臉,在父親的胡子上麵親了一下,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胡子。

父親像被蠍子蜇了一下,後退了兩步,說:別這樣,孩子在屋子裏看著呢。

張美麗說:她在哪兒呢?就扭頭看了看周圍,果然看見我就躲在那個窗戶下麵,玻璃窗開了一扇,我正露著兩隻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們呢。她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父親說:你別笑了。

她說:我就想笑。你快借給我,我才走。

父親說:你等等。就從口袋裏摸出二十元說給她。她得意地又親了一下父親的臉,好像故意給我看的,說聲謝謝,就一扭一扭地走出了我家院子。

看見父親給她那麽多錢,我衝出來大聲質問父親:為什麽借給她那麽多?

父親說:她孩子受傷了,家裏太困難。

我賭氣地說:就你大方。

父親說:你小孩子偷聽大人談話不像話。

我說:就偷聽,誰叫你借給她錢。

父親哈哈地笑著不理我,又繼續劈柴了。

我和妹妹不想要個後媽。我們學會了一首《後娘歌》,總是裝作無意地唱這首歌給父親聽:

小白菜呀地裏黃呀,三歲兩歲沒了娘呀,夜夜哭著找親娘呀,爹爹歎息淚兩行呀。過了兩年後娘來了,又生一個小弟弟呀,弟弟吃饃我喝湯呀,端起飯碗淚汪汪呀……

我們唱得淒淒慘慘,足以使聽者落淚。也許是這首歌起作用了吧,父親終究沒讓張美麗這個狐狸精當我們的後娘。

13

免渡河在北緯48度線上,有寒冷又漫長的冬季。胡天八月即飛雪,說的就是這一類地區吧。其他三個季節加起來才勉強可以和冬季抗衡。這兒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無邊無際的皚皚白雪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但我感受到的最可怕的寒冷卻是在秋天。那是個雨天。

雨來得很急。突然之間,天就黑了,黑雲像鍋一樣把免渡河扣在下麵,刹那間,白晝變成了黑夜。緊接著,天被戳了個窟窿,雨水傾盆而下。天上的神肯定發怒了,咆哮著,用閃電的鞭子抽打著大地,大地在顫抖。空氣也不安地顫抖著……

放學的時候,正在下雨,幾乎所有的家長都帶著雨具來學校接孩子。即使那些住得很近的學生也有家長來接。我滿以為父親早就在等著我了,可是沒有。不但沒有提前在這兒等我,而且我站在教室門口等了很長時間還不見他的影子。同學們都走完了,剩下我孤零零地在教室裏。我又餓又冷,越等就越生父親的氣,他為什麽不來接我?他為什麽不來接我?

後來天色亮了一些,雨也小了許多,我就冒雨往家跑。我要從道南跑到道北,這段路並不近。而且還要過鐵道。雨雖然小了,但雨滴並不小,每個雨滴都圓滾滾的,而且非常黏稠,是我見過的最為黏稠的雨,像透明薄膜包著的一包冰水,砸到身上又疼又冷。一會兒工夫,我的衣服就濕了,牙齒格格地打架。路上沒有人,隻有我一個人跑一陣兒走一陣兒。我哭了。我是那麽孤獨無助,那麽委屈。我之所以在雨中走,還有一個想法,就是讓父親看到心疼……

到家後,我感到自己快要凍死了。更可怕的是,父親不在家。隻有妹妹一個人蜷縮在炕角,睜著驚恐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門口。我本來一進門就要大哭一場的,可是我哭不出來了。我想問她爸爸呢?可是嘴哆嗦得不聽使喚,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我快凍僵了,費了很大勁才將濕衣服脫下來。妹妹也不知道來幫我。我鑽進被窩暖了好半天,才感到手腳活泛一些,嘴也能動彈了。

爸呢?

妹妹瞪著眼不說話,好像被嚇傻了一般。我感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不祥的味道。

爸呢?我又問道。

妹妹突然哭了起來。

我對妹妹的哭聲很反感,她的哭聲讓我感到世界很陌生。我們好像不是在自己家裏,而是被扔在一個荒野中一個破窯洞裏。門外的雨是陌生的,從來沒見過這麽黏稠的雨。天空也是陌生的,陌生的黑暗過後,又是陌生的蒼白。空氣也是陌生的,像濕布一樣粘在皮膚上。寒冷是陌生的,不是冬天,卻勝似冬天。寂靜是陌生的,除了雨的滴答聲,竟然沒有一絲其他聲音……

哭哭,就知道哭!我說。

妹妹還是哭。

我這個當姐姐的,對妹妹總是缺乏耐心,許多時候免不了讓妹妹受委屈。

我不理會妹妹,由著她哭。

黑夜來了。這次天是真的黑了,而不是因為雲彩的遮擋。雨停了,樹葉還在滴水,滴答,滴答……

我和妹妹都很害怕,但我沒表現出來。我到院裏看看,二嬸家亮著燈,就過去了。二叔和二嬸不在。三嬸在二嬸家,照看二嬸的兩個孩子歡歡和樂樂,還有自己的兩個孩子夢夢和飛飛。她看到我,吃了一驚:團團——我爸爸去哪兒了?

我站在門外,質問三嬸,好像大人們不在都是她的過錯似的。三嬸沒計較我的態度,脾氣好得像換了個人。

圓圓呢?一會兒過來吃飯,我給你們做。

我爸爸呢?

去牙克石了,你二叔出事了,他們都去牙克石了。

原來,二叔在回家的路上被胡喜瑞紮了幾刀,流了很多血,二叔都變成了血人。這是下雨前的事。下雨的時候,二叔躺在血泊裏,被雨澆著,他爬了幾步爬不動了……

父親和三叔得到消息,趕到現場,胡喜瑞已經不見了。二叔傷得很重,奄奄一息。父親和三叔攔車將二叔送到最近的大城市牙克石的醫院搶救。二嬸也去了……

這天夜裏,隻有我和妹妹在家裏。第一次屋裏隻有我們兩個人。那次父親去烏奴爾沒回來,還有表姐陪著我們,這次沒有人陪我們了。三嬸在二嬸家陪著歡歡和樂樂。夢夢和飛飛也在那兒。晚飯我們是在那兒吃的,飯後,三嬸讓我們也待那兒,我要回來,妹妹就跟著我回來了。

很快我就後悔了。我們應該和三嬸待在一起的。

我和妹妹害怕黑暗,不敢熄燈。我更害怕門口會出現一個瓶子,從瓶子裏冒出一股黑煙,黑煙在空中變成一個魔鬼,然後……

我不敢往下想,就靠和妹妹說話來打發恐懼。

圓圓,你說爸爸對你好,還是對我好?

對你好,他老向著你。

咋向著我了?

反正就是向著你唄。

我說爸爸對你好,他上街總是背著你,給你買好吃的,讓我在家裏吃……

他也給你帶好吃的了,哪次沒有?

……

我們爭執爭執就困了,睡著了。但恐懼並沒遠離,它又潛入了我的夢中——半明半暗的光線,紛亂的人影,大雨、泥濘、寒冷和血,驚恐的叫聲,奔跑的腳濺起泥水,刀子閃著寒光,倒下的人扭曲著身體,雷聲隆隆,閃電瞬間撕裂天空插向大地……

倒下的人掙紮著站起來,想恢複倒下前的姿勢……

他是二叔,渾身是血,大雨也衝不幹淨……

快送醫院,快送醫院——人們叫著,七手八腳……

突然一股黑煙從地下冒出來,變成了一個鐵塔一般的魔鬼,他抓起二叔吞下肚去,然後他又抓住了父親,也要吃父親……

父親說,你看,我還有兩個女兒,我死了她們怎麽辦……

在父親手指的方向,魔鬼看到我和妹妹站在那兒瑟瑟發抖。哈哈——魔鬼打量著父親和我們倆,他在猶豫,吃你,還是吃她們倆?最後他把選擇權交給父親:你來決定!父親說:吃了我她們倆還能活,吃了她們倆我就活不成了,還是吃我吧……

我們撲上去,不讓魔鬼吃掉父親,可是魔鬼哪裏肯聽……

爸爸,爸爸……

我哭著醒來時,還是沉沉黑夜。妹妹被我的哭聲驚醒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哭起來。我們抱在一起,一直哭到天亮。

我們盼著父親回來,可是一整天院裏都沒一點兒動靜。偶爾三嬸來看看我們,給我們送點吃的。其他時候則是可怕的死寂。

除了等待,我們什麽也幹不了。多麽漫長的一天啊,心就像是被放進油鍋裏煎著那般痛苦,這麵煎熟了,再翻過來煎另一麵。

又到了黃昏。我趴在窗台上看著外麵的天色漸漸變暗,心裏充滿了憂傷。自從父親去烏奴爾沒回來那次,我就開始恐懼黃昏。每到黃昏,心中就莫名其妙地害怕起來,害怕父親回不來,害怕父親死到外邊,害怕成為孤兒。幾十年之後,我現在依然如此,每每一到黃昏,情緒就低落,心中湧起憂傷的潮水……

到了夜裏,更是寂靜,空氣潮濕冰冷,如同死人的皮膚……

我和妹妹都無法入睡,瞪著眼睛看著屋頂。有汽車發動機的聲音傳來,接著,大地的振動我也感覺到了,然後是空氣被攪動,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院門打開……

突然,院子裏腳步雜遝:他們回來了!

我和妹妹衝出去,看到人們正將一個擔架抬下來。毫無疑問上麵躺著的是二叔,一個白色床單將二叔整個身體都遮住了,連頭也遮住了。抬擔架的大都是老鄉,還有張全有叔叔。父親和三叔護著擔架,進了二嬸家。二嬸哭得已經沒聲了,人也軟了,兩個人扶著她下車,將她架回家。我們跟在後麵,也到門口去看。擔架放在屋子正中的地上。二嬸癱坐在地上,伏在擔架上無聲地哭著。歡歡和樂樂也哭起來。三叔讓三嬸領上四個孩子到他家裏。小孩子不應該待在這種場合。父親看到我和妹妹,也讓我們回家。

我和妹妹回到家,就扒著門縫朝外看。一會兒就看到三叔領著一群人提刀的提刀,拿棒的拿棒,氣勢洶洶地出了大門。父親回來拿上手電筒,也跟了上去。他們去找胡喜瑞報仇,要血債血償……

過了一會兒,一群人又回來了,原來胡喜瑞已經將一院房子很便宜地賣給了別人。胡喜瑞不知去向。從此後,再也沒人看到過胡喜瑞。我想他大概被弄進了瓶子裏,扔到大海中了。

我就知道……

他咋敢待在屋裏?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廟他已經不要了。

人們七嘴八舌地發表著意見……

二叔躺在冰冷的地上,永遠離開了我們,他再也不能給我們做小推車了,再也不能給我們做燈籠了,再也不能和我們一起玩老鷹捉小雞了……

二叔的死對我們家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我的童年時光也在這一天戛然結束了。

14

二叔死了之後,父親不再那麽拚命賺錢了,他明顯地變得消沉了。他愛上了喝酒,把做生意賺的錢大部分都給了小酒館。他酒量大,一般不會喝醉。他說他是海量,全免渡河的酒集中起來也難以把他灌醉。他不喝酒時喜歡沉默,喝了酒就會誇誇其談,古往今來天南地北地海聊,世上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天下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

他為自己贏得了“大炮”的美名。

誰也不知道他內心裏是怎麽想的。他就這樣一天天地打發著日子,不理會張美麗,也拒絕別人提親。對我和妹妹非常溺愛,誰敢彈我們一指頭,他就和人家不得了。父親是我和妹妹的天。

幾年一晃而過。

一天放學的路上,張美麗拉住我,說:你爹喝醉了,你快去看看。

不要你管。我說。

我不相信父親會喝醉,他說過全免渡河的酒他都喝了也喝不醉。張美麗名聲不好,我不想讓她和父親有任何瓜葛。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張美麗說。

老遠都能聽到酒館裏的喧鬧聲,整個大街的人都在談論我父親,都在往酒館裏去,我覺得蹊蹺,也往酒館跑去。

酒館裏一派狂歡的景象,人們吆喝著,跺著腳,拍著桌子,頻頻舉杯……

不斷有新的人加入進來。父親在酒館中央,滿臉放光,頭發像振翅欲飛的鳥一樣想往天上去。他的外衣敞開著,看上去像個偉人,要不就像個瘋子。他高聲道:都放開吃放開喝,今天我請客——免渡河曆史上第一次有人如此大請客,小酒館快被擠爆了。警察看大街上的人都往小酒館裏跑,還以為出了什麽治安事件,過來看了看,弄清楚怎麽回事後,就離開了。臨走時,對父親說:老李,你是不是瘋了?

瘋了瘋了——,父親說,也喝兩杯吧?

警察說:你就作吧。

警察走了之後,又是一陣更為瘋狂的喧囂。

父親看到我站在門口,他過來衝著我說:爸爸今天要把免渡河的酒全喝光。

爸——我沒醉,你回去吧,看到你三叔,讓他也來喝酒。

爸——,我更大聲了。

好了,你不要管我,他衝著大夥,今天都要一醉方休,誰不喝趴下,不準出去。

我一跺腳,扭頭回家了。

在院裏碰到三叔,我央求他去把父親弄回來,他爽快地答應了。

可是,三叔一去杳如黃鶴。後來,我讓妹妹去看看,她回來說三叔也在那兒喝酒哩。她也叫不回父親。

到了半夜,父親才回來。他是被三叔背回來的。這次他真的喝醉了,而且醉得不輕。睡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

我埋怨三叔,他隻說了一句話,我就理解了父親,就不再埋怨了。他說:

你爸平反了——那次喝酒差不多花去了父親的全部積蓄,他將在免渡河掙的錢又還給了免渡河。

離開免渡河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像一株植物被連根拔起,要移栽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哭了。到火車站為我們送行的有二嬸和她的兩個孩子,三叔一家,張全有叔叔一家,還有許多老鄉,差不多站滿了半個月台。父親心中充滿喜悅,他又可以揚眉吐氣了。但離別的時刻,他也熱淚盈眶。他與張全有叔叔擁抱告別,與弟弟擁抱告別,拍拍這個的肩膀,握握那個的手……

從口袋裏掏出許多糖果分發給小孩子們……

火車緩緩駛離免渡河,免渡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父親、我和妹妹三個人都不說話,都是眼睛紅紅地看著窗外的風景,大山、森林、草地、小鎮、村莊、河流……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美麗,大地像毯子一樣,上麵開滿鮮花……

免渡河啊,免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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