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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免渡河(1)

  1

我第一次見到免渡河是在一個暴風雪的夜晚。父親說免渡河是一個小鎮,可我看到的卻是一片荒野,再就是一個遙遠的小屋。

老式蒸汽列車像害哮喘病似的走不動了,停下來,打個噴嚏,將我和父親吐出來,緩口氣,又呼哧呼哧喘著鑽進了暴風雪中。下火車的隻有我們兩個人。那是1972年,那年我五歲,父親三十七歲。

站台上唯一的燈泡掛在一個木杆上,被風吹得晃來晃去,燈光昏黃搖曳,仿佛隨時都會熄滅。暴風雪像一群餓狼朝我們撲來,要將我們撕成碎片,吞下肚去。我很害怕,緊緊地摟住父親的脖子。雪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團一團朝臉上砸來,又濕又冷,很快臉就麻木了。

遠處,有一個小屋,亮著燈。父親抱著我朝那裏走去。

小屋裏有一個燒得正旺的爐子和一個老人。老人招呼我們進屋烤火喝水。在這樣的夜晚,有火烤,有熱水喝,別提多幸福了。

風像一群野獸在屋外咆哮,它們圍著小屋,衝撞著,撕咬著,踢騰著……

一刻也不肯罷休。小木屋吱嘎吱嘎作響,我擔心它會散架,可是大人們一點兒也不在乎。父親給老人敬煙,老人用火鉗夾起一塊燃燒的煤將煙點著,又讓父親點著煙,兩個人開始吞雲吐霧。椅背上搭著一個棉大衣,老人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個寶貝似的小錫壺,擰開蓋子,剛要放到嘴唇上,猶豫一下,遞到了父親麵前,來一口。”父親也不客氣,他們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了小酒。

小木屋被連根拔起,刮上了天,他們還在喝酒。小屋在天上飄啊飄的,搖搖晃晃,好像它也喝醉了酒似的。我對他們說小屋被刮跑了,他們說跑就跑吧,別管它。這不影響他們喝酒抽煙,雲裏霧裏。我不敢朝外看,即使看也不可能看到什麽。蒼茫黑夜,除了呼嘯的風雪,還能有什麽?

我不知道風會將小屋刮到哪裏。反正有父親在,刮到哪裏我都不怕。小屋後來變得很平穩,像一個溫柔的搖籃,搖啊搖,搖到外婆橋……

我進入了夢鄉,夢到了女巫,她騎著掃帚,推著小屋在空中飛。她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問去哪裏,她說到了你就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小屋落了下來,落在一個山坡上,山坡上開滿鮮花,美極了。我問這是哪裏,她說是免渡河。我說不對,我們是從免渡河來的,怎麽還是免渡河?再後來,她就不見了。大概她嫌我問得太多,飛走了。我害怕了,喊爸爸,爸爸將我推醒,你看,太陽出來了。”

父親已經醒了,或者他根本就沒睡,我不知道。他用一個固定的姿勢抱著我,胳膊和腿已經麻木了,腰也僵硬了。我蓋著大衣,從他懷裏跳下來後,他好半天才站起來。那個老人從外邊進來,父親將大衣還給他,道了謝,領著我出去。

雪停了,風也停了,靜得可怕。外邊的雪白得刺眼,整個世界都是白的。所有的房屋都壓在雪下,被壓得矮矮的。這就是免渡河。這既不是我昨天下火車看到的那個荒涼的免渡河,也不是女巫帶我去的那個開滿鮮花的免渡河。我再回頭看小木屋,小木屋變成了一個醜陋的小磚房,趴在鐵道旁。我知道這是女巫施了法術。

免渡河是大興安嶺深處的一個小鎮,一條鐵路將免渡河分成了兩半,北邊叫道北,住的都是鐵路局的人;南邊叫道南,住的都是林業局的人。兩撥兒人,一撥兒管伐木,一撥兒管運輸。我們要去找的人叫張全有,住道南二道街。

二道街全是木房子,各家都用木柵欄圍出一個院子,院裏垛著劈好的木柴。

真是屬林業的,一切都和木頭有關。一些人家的屋頂已升起了嫋嫋炊煙,給冰雪世界增添了一點兒溫暖的感覺。

在一個掃雪人的指引下,我們在一個木柵門前停下來。父親剛要去推門,一隻狼狗突然撲了上來,如果不是隔著門,就撲到父親身上了。狼狗扒著木柵門,朝我們吠叫著。它的爪子在木柵門上抓扯著,發出刺耳的聲音。盡管知道它衝不出來,父親還是後退了兩步。我緊緊摟住父親的脖子,怕它跳出來。別怕,父親說。

聽到狗叫,張全有出來了。他長得圓乎乎的,就像一段圓木。

灰灰!他喝道。

灰灰是狗的名字,狗聽到主人的聲音,搖著尾巴跑到主人跟前,報告有陌生人站在門口。張全有拍打一下狗的頭,讓它到一邊兒去。狗還在圍著他轉。張全有看到父親愣了一下,就撲了過來,速度不亞於灰灰。

李大哥——,他打開門,抱住父親,叫道,是你啊,真的是你!

灰灰看到它的主人對來客如此熱情,有些悻悻然,它又叫了兩聲,引起主人的注意。主人讓它嗅嗅父親和我,意思是:這是客人,你要友好。我很怕它嗅我,趕快往父親身上爬。

別怕,它不咬人。張叔叔抱住灰灰的頭說。

我仍然害怕,不敢從父親身上下來。

張叔叔看到我這個樣子,就將灰灰趕走了。

去,不準叫,別嚇壞我們的小千金。

張叔叔對我們可熱情了,他讓老婆去買菜割肉,自己將家裏的大公雞殺了。看那架勢,好像要過年似的。他讓我們先隨便吃了一點兒東西墊墊。中午的時候,豐盛的大餐便擺到了我們麵前:一盆燉雞子,一盆亂燉。那年月,人們想吃飽肚子都難,這兩大盆香噴噴熱騰騰的肉菜,簡直讓人流口水。就這,他還說沒什麽好招待的。要是有什麽好招待的,大概要讓我們吃龍肉了。他開了一瓶燒酒,給父親倒一搪瓷缸,他倒多半搪瓷缸,一瓶酒就沒了。父親要給他勻勻,他不幹,他說,你是客,你得多喝點兒。

他們倆喝酒吃肉,我則一門心思對付著張叔叔拿給我的大雞腿。張叔叔的老婆和孩子也圍桌坐著,但他們吃得並不多,吃得多的時候,張叔叔會拿眼睛瞪他們。

張叔叔和父親是生死之交。他們倆一塊進山挖過人參,采過木耳和蘑菇。有一次他們采了很多木耳和蘑菇,就地曬幹,背著要出山時迷路了。兩個人在森林裏走了七天也沒走出來,餓了就吃蘑菇和木耳,後來他們沒勁了,背不動了,就將好不容易采的蘑菇和木耳扔了。第七天的時候,森林裏下起了雨,他們全被淋濕了。又冷又餓。他們快要絕望的時候,看到一個小木屋,他們想過去避避雨,問問路。他們走近木屋時,木屋的門突然打開,一個刀條臉漢子拎著一把刀站在門口,朝他們吼叫:滾!父親說他們隻是想避避雨……

父親話還沒說完,刀條臉漢子又吼道:滾!父親還想,他不讓避雨,給指指路也行,他應該知道怎樣走出密林。刀條臉漢子看父親和張叔叔還不離開,就將刀舉了起來,歇斯底裏地吼道:快滾!父親和張叔叔見再不離開,他的刀就要砍下來,隻好跑開了。走了一段,天黑了。張叔叔不走了,他說他咽不下這口氣,反正是個死,不如把那個畜生幹掉。他從沒見過這麽可惡的人,見死不救不說,還想對他們行凶。父親拉住他,沒讓他去,為此兩個人差點打起來……

後來,他們見到一條鐵路,沿著鐵路才走出了森林。

喝了點酒,他們又憶起了往事。張叔叔說:要不是你攔著,那個畜生早就沒命了。

要真把他殺了,你能這麽安生地過日子?

也是啊,我可不想給那家夥抵命。

酒過三巡,張叔叔問起了父親現在的情況。

李大哥,咋想起來看小弟了?

全有兄弟,我聽你說有許多外地人在這兒討生活,我也……

來看看,在這兒能不能活下去。

那邊……

離了。父親說。

咋就離了?

說來話長啊,也怨我,幹活下力,又會算賬,大隊長看上了,非讓我當會計不可,我咋推也推不掉,大隊長就派人到河南去調查,一調查就查出我是右派反革命,不但會計當不成,在那兒也沒法兒待了,老婆怪我沒和她說實話,就離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父親談起他和母親離婚的緣由,我不懂什麽是“右派反革命”,也不理解他們何以要離婚。我隻知道離開紮蘭屯前,父親很嚴肅地問我:團團,我要和你媽分開了,你跟誰?我摟住父親的脖子,說:我跟爸爸。母親總是偏心妹妹,所以我要跟爸爸。母親在和父親結婚前已經有過一任丈夫,還有三個孩子,我是老四,下邊又有一個妹妹,我的位置不上不下,父親母親每次趕著毛驢子去集市趕集,媽媽說妹妹小,帶她一起,把我留在家和哥哥姐姐們吃那天天吃的小米飯。聽妹妹回來說在街上吃好吃的,總是饞得我流口水。後來,他們再要出門的時候,我就不幹了,撅著嘴說,他們不喜歡我為什麽還要說喜歡我。父親看出來了,不管媽媽的反對,把我往車上一放,說,走,以後讓團團也去街上逛逛,她也小啊。就這樣,我心裏一直覺得父親是疼我的,所以在父母離婚時我一刻沒猶豫就選擇了跟著父親。

張叔叔可不管什麽右派不右派反革命不反革命,他拍著父親的肩膀說:

“大哥,你要不嫌棄就住我這兒,從今往後這兒就是你的家!”

……

2

父親當然不會長住朋友家,他要自力更生。張叔叔拗不過他,就答應幫父親找房子。他們出門的時候,我也要跟著,父親拗不過我,隻好帶上我。踏著雪,走了很多路,問了很多人,才打聽出道北有一處房子出售。

那房子本來還是個房子,可讓張叔叔一說,就什麽也不是了。張叔叔一點兒也不客氣,東搗搗,西戳戳,對這房子一頓狂批:什麽屋頂像篩子啦,牆壁像籬笆啦,上麵漏雨,四處漏風;你看看這門,開開關不上,關上開不開;再看看這窗子,這能叫窗子嗎,就是一大窟窿……

張叔叔說得房東臉一陣紅一陣白的,好像這全是他的錯,他將這樣的房子拿出來賣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這樣的房子你還好意思開口要錢,白送恐怕都沒人要。

房東像泄了氣的皮球,對賣個好價錢已經不抱幻想了。他讓張叔叔和父親出個價,張叔叔拉著父親就走。房東看出來是父親要買房,他拉住父親不放,求父親將房子買下來。他說:你看著給吧,多少都賣,要不,我白送給你也行。”話說到這份上,還有啥可說的呢,沉默了一會兒,父親解開縫在衣服裏麵的口袋,把裏麵的一個手絹拿出來,說:對不起,隻有這麽多了。要有多的,我一定會給你多一些的。真的沒辦法。”他的眼睛濕漉漉的,愧疚似的,房東倒有點不好意思了,連說:“可以了,夠多了,夠多了。”說完接過父親的錢,又在一個什麽紙上簽了字就走了。張叔叔吃驚地看著父親,嘴裏說你這人也太實在了,本來還可以便宜點的。父親說:哈哈,買了算了,這房東看著也沒亂要價呀。”張叔叔說:唉,便宜,你脫坯的錢好掙啊?你看看,在紮蘭屯的時候,為了養活一大家子,你那握筆的手竟脫坯三年!看看你手上的繭子!”

隨後幾天,父親和張叔叔一起修葺房子,該補的補,該堵的堵,該換的換。我不願待在張叔叔溫暖的家裏,也跟過來了。父親怕我凍著,就用刨花生了一堆火,讓我烤火。我從張叔叔家拿了土豆,就在火上烤土豆。

一個穿得很好看的女人冒了出來,她像吃了歡喜蛋似的咯咯笑著,她手裏拿著一根長煙袋,走路一搖一晃,風擺柳似的。父親和張叔叔正在鋸木頭,停下了。

她問:

“你們買下的?”

“啊。”父親應了一聲。

這閨女長得跟畫兒似的,她摸著我的臉,端詳著,搞得我很不舒服,“你的姑娘?”

“啊。”父親又應了一聲。

以後咱們就是鄰居了,我住那邊,她指了一下,家裏啥都有,需要了吱一聲。

“謝謝!”

她東看看西看看,對父親和張叔叔的工作肯定了一番,離開了。走到院門口時,她回頭說:

“我叫張美麗。”

她的眼睛很明亮,裏邊有兩朵小小的火苗在跳動,那是即使在水中也會跳動的那種火苗。她走過後,空氣中竟然有一些香味。

張叔叔打趣父親:你可要小心了,這是個狐狸精。”

父親說:我長得跟李逵似的,狐狸精能看上我?”

父親除了絡緦胡子和連環畫上的李逵確有些像外,別的哪兒也不像。李逵人稱黑旋風,塊頭極大,一雙眼睛像一對銅鈴,父親哪有這般威風。

“那可說不定。”

“一定得很。”

……

張美麗是個狐狸精,已是公開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誰也不覺得奇怪。大人們見多識廣,知道狐狸精沒什麽可怕的。小孩們卻覺得神秘莫測。後來,幾個小孩到一起,還為張美麗有沒有尾巴爭論不休。根據民間傳說,道行深的狐狸精變成21人後是沒有尾巴的,道行淺的狐狸精還會有尾巴。不過,即使有尾巴,她也會藏起來的。另外,我們都知道,狐狸精變成人的時候會把狐狸皮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不讓任何人發現。如果被人發現,燒了,那她就完了,說不定會喪命的。我們曾在磨盤下、玉米稈垛裏,以及煙囪裏找過,都沒找到狐狸皮。她藏得真好。

平時看不出她有什麽異樣,直到有一天——一隻小狐狸掉進了一個塌陷的土豆窖裏,那狐狸在裏邊拚命想跳出來,可是剛下過雨,窖壁太光滑,它一次次的努力都歸於失敗,它絕望無助的樣子讓人可憐。十幾個大人圍成一圈,幸災樂禍,不斷地向裏投擲石塊,看誰擲得準。狐狸被擊中時,叫聲淒慘,他們卻哄然叫好。這時候我看到張美麗從旁邊經過,她朝窖裏看一眼,臉上是很悲傷的表情。如果不是看到同類落難,她怎麽會悲傷呢?後來我又想,也許那裏麵的狐狸是她的孩子,她沒法搭救……

多麽狠心啊!

一個星期後,父親和張叔叔將房屋修葺好了,它看上去和以前大不一樣,你甚至會喜愛上它的。舊的東西表麵看去已經死了,隻要你用心去喚醒它,它就有可能活過來。這座房子就是這樣:它活了。

該搬家時,父親卻失蹤了。

見不到父親,我像丟了魂兒一般六神無主。那兩天我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睡覺,木樁一般坐在門口等父親回來。任他們怎麽勸,我也不聽。張叔叔一家都是好心人,他們想了許多方法逗我吃飯,比如用香味誘惑我,故意在我麵前很響地吃飯,騙我說父親一會兒就回來等等,結果都沒用。隻要父親不回來,哪怕餓死我也不吃飯。我要等到地老天荒我要餓得皮包骨頭,看父親心疼不心疼我,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把我一個人扔下不管。那兩天我是那麽任性,小小的我就像一座山一樣巋然不動。夜裏,張叔叔將我抱到炕上,我還是坐著,我相信即使在千裏之外,父親也能看到我在這樣等他,他會回來的……

我設想過一千種父親回來的情景,無論在哪一種情景中,我都不理他,我看到他要麽跑開,要麽撅著嘴不和他說話,如果他過來抱我,我就咬他踢他不讓他抱,誰讓他走這麽長時間的?可是,有一種情景我沒想到,那就是——父親回來了,懷裏抱著妹妹。他把妹妹圓圓給抱回來了!他雖然滿臉冰霜,但難掩興奮。妹妹隻有兩歲,很膽怯,頭一直拱在父親懷裏,不下來。大家都去看妹妹,沒人理我。我恨妹妹奪去了大家對我的關愛。我突然哭了起來。在我設想的一千種情景中,沒有我哭的鏡頭,我才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掉眼淚哩。可是我不爭氣地哭了起來,而且哭得那麽委屈,好像我被整個世界拋棄了似的。我這一哭,屋裏全亂套了。他們都來哄我,從他們七嘴八舌的話語中,父親知道了我兩天沒吃飯一直在等他回來。父親眼圈紅了,他將我摟在懷裏。我忘了咬他也忘了踢他,而是抱著他哭得更傷心了……

我們搬入了道北的新家。

燒上炕之後,小屋居然也很溫暖,這就是我們的新家,我們在免渡河的最初的家:簡陋,一無所有,但溫暖。

我問父親:媽媽讓你抱走妹妹?

當然不讓了,她那麽親你妹妹。父親說,但我有辦法,我給她變了個魔術,又變出來一個圓圓,兩個圓圓一模一樣,她就讓我領走一個。

原來是這樣啊。

我叫團團,妹妹叫圓圓,我們終於又團團圓圓了(三十年後,大陸送給台灣的一對大熊貓也叫團團圓圓,取的名字和我們一樣,其寓意也和我們一樣。算是巧合吧)。

3

我們沒有戶口,沒有口糧,除了一所可以遮風擋雨的房子,什麽也沒有。更重要的是,沒有錢。後來我知道人們對我們有個稱呼,叫“盲流”,意思是盲目流動的人。當然是貶義詞。我們父女三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住下來,怎麽生活呢?我和妹妹還小,沒想過這個問題,但父親不可能不想。

父親很快在林場找到了一份工作,他要掙錢,要養活我們。這個工作早出晚歸,中午要在工地上吃飯,不能回家。我和妹妹怎麽辦?

父親考察了一家,覺得不錯。他說這家沒有小孩,隻有夫婦倆,很幹淨,吃得也好,不會委屈妹妹。於是就將妹妹送過去,寄養在那裏。分手時,他們哄著妹妹,妹妹還笑著和我們招手。

父親帶著我到林場去做工。林場裏有一個破廟,裏邊生有一盆火,工人們常在此歇息。父親把我放到破廟裏,讓我烤火,他去做工。中間他會來看我。吃飯的時候,他端著飯盒過來,我們兩個人合著吃一份飯。打飯師傅聽說他帶著一個女兒,總是給他多打一些。父親怕我亂跑,就借了一本小人書給我看。有一天,因為看書入迷,靴子烤著了,感到腳熱的時候,靴子正在冒煙。急切之中,怎麽也脫不下靴子。我就跺著腳跑出去,大叫:著火了,著火了——”父親奔跑過來,看到我靴子在冒煙,就將我的腳按進雪窩裏,不冒煙了,才小心翼翼地將我的靴子脫下來。還好,沒受傷。

星期天,父親帶著我去看妹妹。妹妹見到父親就哭。她跑回房間抱上小被子,用手捏著自己的臉,意思是他們擰她,然後指著門外,嘴裏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音。那時她還不會說話,但她表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那就是要走,不在這兒待了。那對夫婦很尷尬,臉上有些掛不住。父親心疼妹妹,但又不能將妹妹帶走,於是強顏歡笑,對那對夫婦說:小孩子不懂事,你們多擔待……

我拉著妹妹,要將她帶走,我說我照看她,父親不同意。他訓我:你照看好你自己就行了。我抱住妹妹不鬆手,我們哭作一團。父親和那對夫婦強行將我們分開。

走出這家的院門,父親就淚流滿麵了。他盡量扭過頭去,不讓我看見。父親拉著我的胳膊,在雪地上走著。我一路哭,一路回頭,希望能看到妹妹突然出現在身後。父親一路無言,他也不哄我,隻是拽著我往前走。路上的行人都不解地看著我們,可能心裏在問:這一老一小遇到什麽問題了,一個哭得那麽傷心,一個默默流淚?

回到家,父親一動不動地在炕上坐了很長時間,像塊石頭。我蜷縮到炕角上,抽泣著,我已哭得失了聲。

好了,好了,我該做飯了。父親突然站起來,自言自語,活力又回到了他身上,他重新從一塊石頭變回了他自己,然後做飯去了。父親就是這樣,他不會讓傷感把自己壓垮。其實這時他心裏已經有主意了,他要將他的兩個弟弟弄來,這樣不就有人照看妹妹了嘛。

4

一天下午,我騎在父親脖子上從林場回來,遠遠看到我家院裏有兩個男子,其中一個竟然將院子裏的一個石礅舉了起來,繞著院子轉圈兒。我指給父親看,父親說:你的叔叔們到啦!他三步並作兩步朝家走去。我在他脖子上顛上顛下,興奮得咯咯笑。

那個舉著石礅長得像武鬆的是我三叔,另一個比較斯文長得像吳用的是我二叔。武鬆和吳用我都是在連環畫上認識的,他們真的很像。父親將我放下來,讓我喊“二叔、三叔”,我怯怯地叫了一聲。三叔扔下石墩,將我舉起來,要往天上拋,父親攔住他,讓他別嚇著我。我確實嚇得夠戧。二叔將我抱了下來,說:看把娃子臉都嚇白了。”三叔憨憨地笑笑。

“不知道你們今天到,早知道我就去接你們了,吃飯了嗎?”父親問道。

“廚房裏有饃,我們已經吃了。”三叔說。

“路上還順利吧?”

“還行,就是太擠了,廁所裏都站著人。”二叔說。

“還能摸到這兒?”

“鼻子下麵有張嘴哩。”三叔說。

晚上,父親弄了幾個菜,為他們倆接風洗塵。說起老家的事,都非常興奮。二叔說:“你信上說得那麽好,長拴和有富也想來,天天打聽我們啥時候走,我們是偷著跑出來的。”父親說:“一塊兒來也行,這兒地廣人稀,都能養活得了。”父親又問:長拴結婚了嗎?”二叔說:“媒人給說了一個,女方要三大件,車子手表縫紉機,他哪買得起,就黃了。”有富呢?”三叔說:修水庫時一塊大石頭滾下來,要不是我推他一把,他就沒命了。他聽說這兒頓頓有大白饃吃,就一門心思要來……”

他們正說得熱鬧,突然寂靜下來了。

門口騰起一股黑煙,黑煙在空中越來越濃,漸漸幻變成一個人的形狀,不,是一個魔鬼的形狀,鐵塔一般站在那兒……

他就是胡喜瑞。

胡喜瑞是從瓶子裏鑽出來的,千真萬確,我親眼所見。可是竟然沒人對此感到奇怪,父親還熱情地招呼他入座。

胡喜瑞沒理會父親的話,斜著眼說:老李,你行啊,掙不少錢吧,把老家人都整來了?”

父親說:“哪裏呀,這是我兩個兄弟,在老家吃不飽肚子,出來賣力氣……

來,坐下喝酒,坐下喝酒。”

父親給胡喜瑞斟了三杯酒。

胡喜瑞不坐,他掃視一下空蕩蕩的屋裏,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也不推辭,站在那兒將三杯酒幹了。他可能是嫌屋子太小,憋氣,一分鍾也不想多待。他對父親說:我喝你酒是給你麵子。”父親說:那是那是。”他臨出門,撂了一句:小心點,這兒不是河南。”

胡喜瑞走後,三叔問:啥人,這麽橫?”

父親說:“前邊的鄰居,這兒的一霸,以後離他遠點。惹不起,咱躲得起,畢竟這兒是人家的地盤。”

“哼——,”三叔明顯不服。

“你別不服,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哩,別給我惹事啊。”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惹什麽事?”三叔說。

“出門在外,凡事要小心。”

“知道了。”三叔不情願地說。

父親對二叔是一百個放心。二叔那個書生樣,你讓他惹事,他也不會惹事。

胡喜瑞沒有再回到瓶子裏,他走後我到門口去找過,沒見瓶子,我想他一定是將瓶子帶走了。

此後,我在大街上看到胡喜瑞,總是離他遠遠的,比看到瘋子離得還遠,因為我知道他的來曆,也知道他有多可怕。我想,總有一天他會被收進瓶子裏的,從哪兒來再回到哪兒去。

第二天,父親將妹妹接了回來。由三叔照顧我們。三叔不會做飯,我們吃了他做的飯,下午都肚子疼。父親從林場回來時,我和妹妹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兒。父親揭開鍋蓋看看剩飯,麵疙瘩有棗那麽大,粉條有筷子那麽粗。父親數落三叔,三叔還聽不進去。三叔說:叫我來就是讓我當保姆啊?”

“當保姆咋了,虧了你呀?”

三叔脖子一梗,不說話了。他剛來,還是有點怕父親。

後來,照顧我們的任務就落到二叔身上。二叔手巧,會做很多小玩意兒,比如風箏、風車、沙包、三輪小推車,等等。別的孩子都很羨慕我們的玩具。我們也很驕傲。我們有驕傲的資本。二叔是個孩子王,很能和我們玩到一起。比如捉迷藏,比如扮瞎子,比如老鷹抓小雞,等等。二叔和我們在一起,我們總是很快樂。

父親不再去林場伐木了。林場的活又苦又累,還掙錢不多。父親找到了另外的掙錢門路。不久之後,我就知道是什麽門路了。

大清早,父親和三叔又要出門。我也要跟著去。父親不讓我去,我就抱著父親的腿,坐在地上哭著不起來,誰拉也不行。父親解釋說,太遠了,你走不動的。我說,你背著我。父親說,我還要買東西。我說,我不管,我就要去……

父親嚇唬我,揚起巴掌要打我,我也不鬆開。我的任性是有名的,除非他們把我胳膊剁了,否則我是不會鬆手的。父親無奈,隻好帶上我。

三叔看不過去了,說:慣成什麽樣子了?”

我撅著嘴不理他,後來他要背我,我也不讓他背。

父親沒有騙我。這趟不僅僅是“太遠”,而且是非常非常的遠,遠得快到天邊了。上次坐火車,是父親帶我來免渡河。那次火車咣當咣當在風雪中奔跑,外邊蒼茫一片,隻能看到風雪肆虐,後來天黑了,更是什麽也看不到……

睡夢中我感到火車在將我們拉到另一個世界。這次坐火車,天氣晴朗,外邊的田地村舍看得一清二楚。那麽多形狀各異的山,那麽多顏色各異的樹,還有不知名的鳥,都匆匆地向列車後麵退去……

“爸,咱們去哪兒?”

“哈爾濱。”

到了哈爾濱,我發揮的第一個作用,就是幫著父親和三叔傳遞車票。他們隻買了一張車票,一個人出站後,我再把票拿給另一個人。在免渡河是如何進站的?

好像是父親拿著一張車票領著我進站,三叔不知是從什麽地方進去的。

哈爾濱好大啊,大得讓人害怕。在這樣的城市裏迷路了,不亞於在森林裏迷路吧?父親在森林裏迷過路,在大城市裏千萬別迷路。

父親將我放到新華書店,讓我在那兒看小人書,他們去進貨。父親請求書店的售貨員幫忙照看一下,售貨員給我一本小人書和一個小凳子,我坐那兒看起來。售貨員是個女的,大概十七八歲,長得很好看,笑起來時臉頰上就出現兩個甜甜的酒窩,而她總是笑著的。她為什麽那麽開心,臉上開滿鮮花似的?我雖然在翻看小人書,但我能感覺到她在看我。還有,她在笑,笑得很甜。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久得讓我開始擔心起來,怕父親和三叔在城市裏迷路了,回不來。如果真是這樣,我該怎麽辦?這個問題把我給難住了。我不知道我除了哭,還能幹什麽。我真是沒用,我為什麽沒跟他們一塊去呢?他們走時我為什麽沒抱住父親的腿不撒手呢?我為什麽沒哭呢……

我頭腦中塞滿問號,哪裏還看得進去小人書。我隻是假裝在看書。我不想讓那個女售貨員看出什麽。

我快要絕望的時候,父親和三叔回來了,挑了兩大筐子雞蛋。我早餓了。但我更多的是委屈,見了父親我嘴一咧就要哭出來。是父親的一個小魔術把我的哭聲阻擋了回去。父親早就預見到我要哭似的,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麽了?”他說著,伸手向空中一抓,從虛無中抓出了一個冰糖葫蘆。我目瞪口呆,接過冰糖葫蘆,就把哭忘到了一邊。

回去的時候,還是隻買了一張票。我的任務仍是傳票。上火車還算順利,因為有兩筐雞蛋,父親和三叔各抱一筐,吆喝著就上了火車。我緊緊抓著父親的褲腿,一步不落。

上火車前父親一再囑咐我,不讓我亂說話。三叔嚇唬我:亂說話就把你舌頭割了。

我知道他們逃票,但我怎麽會說呢。

他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兩大筐子雞蛋,以免被擠碎。車廂裏擁擠不堪,每一寸地方都被充分利用起來了。車廂裏臭烘烘熱烘烘的,有人在說著夢話,有人在大聲地說著笑著,我則一上車就困了。去的時候人不太多,貨架東西不多,父親能在上麵扒出個窩,讓我睡在那上邊,他用手扶著我,不讓我掉下來。而現在回的時候,貨架上塞得滿滿當當,再也難以扒出一個窩來。父親於是打起了座位下邊的主意,他想找個下邊沒塞東西的地方供我睡覺……

突然騷動起來,不停有人急匆匆從前麵車廂過來,穿過這節車廂,朝後邊車廂走去。

查票了,有人嘀咕。

三叔跟著幾個人往後邊車廂走去。那幾個人大概都是逃票的。一會兒我讓團團去找你,父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三叔意味深長地看一眼那兩個筐子,走了。父親衝他點點頭,意思是:你放心,沒事兒。

三叔走了後,父親拉著我站到離筐子兩步遠的地方,咬著我耳朵說:不管誰問,別說那兩個筐子是咱們的。”

我點點頭。

一會兒,檢查人員來了,查票,檢查行李。一個人提包裏裝幾串鞭炮被查了出來,沒收了。父親看上去一臉平靜,但我知道他很緊張,因為他攥著我手的手心裏出汗了,濕漉漉的。檢查人員問筐子是誰的,父親不敢吭聲。檢查人員又問了一遍,父親才走上前去,說:是我的。”

檢查人員問:帶這麽多雞蛋?”

父親答:林場人多,這還不夠哩。”

“免渡河的?”

“嗯。”

那個檢查人員一聽說父親是免渡河的,臉上表情馬上和悅起來,笑著說他有個親戚就在那林場,是個會計。他拿起一個雞蛋看了看,想和父親攀談兩句。父親緊張得發抖。我感覺到了。我突然哇地一聲哭起來:“爸爸,我肚子疼。”那個檢查人員讓父親趕快帶我去廁所。我並非有意要表演,我隻是恐懼,本能的恐懼。盡管我不知道自己所恐懼的是什麽,但我知道它彌漫在車廂那渾濁的空氣中。

父親帶我到廁所裏,關上門,讓我拉肚子。我說我沒肚子疼。父親看著我,看了一陣,突然笑了起來。他所有的緊張都在這一笑中釋放了。他背靠著門,想了想,又笑了起來,笑得那樣開心,這時候,即使天塌了,也阻止不了父親的笑。

等我們從廁所出來,檢查人員已經走了,消失了。他們所帶來的緊張空氣也消失了。車廂裏恢複了平靜,就好像他們從來沒出現過一樣。父親獎勵我,說:我給你變個魔術,看好了,我手裏什麽也沒有。”他伸出兩隻手讓我看,的確什麽也沒有。我開始給你變了,他搓搓手,吹口氣,“變!”可還是什麽也沒有。“已經到你口袋裏了,”他說。我摸摸口袋,裏邊果然有東西。我掏出來,不可思議的奇跡:一個玩具。這是一個會翻單杠的小人,一上發條,他就不停地翻跟頭,精力充沛。我非常喜歡這個玩具。然後,父親給我安排了個小小的任務:把車票送給三叔。

……

回到免渡河,下了火車,三叔就消失不見了。父親隻得一筐一筐地將雞蛋挪出去,我看著這一筐,他去挪另一筐,如此這般,交替進行。

三叔呢?

他出去了。

果然,我們出站後,三叔就從地下冒了出來……

到家後,父親和三叔將兩個筐子上的雞蛋拿開,我看到下麵全是鞭炮和煙花。當時的禁運品,現在也是。

好懸啊,三叔說。

多虧了團團。

無法想象鞭炮和煙花被查出來會怎樣,且不說損失,恐怕我們沒那麽容易回來吧。那時候違反禁令的後果很嚴重,可是父親才不在乎這些呢。他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河南省淅川縣教學,趕上打右派,學校裏分配了一個名額,可是誰是右派呢?開會時,父親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後他就成了右派。後來,又將他打成反革命,投進監獄。從監獄裏出來,父親失去了工作和尊嚴,難以在老家生存,才孤身闖關東。一個大小夥子,沒有戶口,沒有身份,沒有錢,如何活下去?隻能鑽政策的空子,像走鋼絲一樣行走在生活的深淵之上。他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他說他命大。對他來說,冒點險算什麽。再說了,不冒險,咋才能賺錢呢?不賺錢,咋才能養家糊口呢?

扯遠了。且說我看到鞭炮和煙花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父親會變魔術,他是不是把雞蛋變成了鞭炮和煙花?我沒想太多,因為我在煙花堆中看到了一個很好看的東西:輪船”。它在煙花中個兒最大,最漂亮,是煙花中的王。我問:爸,這是什麽?”

“煙花。”

“好不好看?”

“應該很好看吧,”父親說他也沒見過。

我鬧著要放這個煙花,父親說太貴了,不給我放。我的任性勁又上來了,撅著嘴,不理他,晚上也不吃飯。父親對我驕縱慣了,拿我沒辦法,隻好答應下來。但是,他說:不是現在,等放的時候,一定要你親自放。”

快過年了,鞭炮和煙花賣得很好。晚上,父親和三叔將錢倒到炕上,興奮地數票子,並分類放好。他們臉上的喜悅是難以描述的,如同池塘中的水波一樣一層層地擴散開來,擴散到屋子裏的每個角落。我一直惦記著那個“輪船”,不讓父親帶到集市上去賣。我守護著它,就像守護著一個寶貝。

一天傍晚,一個大男孩跑到家裏來買煙花。他,一看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說話氣派,口氣很大。父親問他要啥樣的,他說要最好的,父親說:“你等等。”父親的語氣神神秘秘的,我就知道他要幹什麽。我趕快跟著父親進了屋,他果然在打我“輪船”的主意。我抱住“輪船”不放。“這是我的,”我說。父親說:我隻是讓他看看,見識見識。”我說:你說話算數?”父親說:說話算數!”這樣,我才把“輪船”交出去。

大男孩看到“輪船”,眼睛一亮:多少錢?”

“十塊。”父親報了個天價,要知道那時候一般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才十八塊錢。

“我要了!”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大男孩就掏了錢,完成了與父親的交易。我對父親不守信用非常生氣,撅著嘴,拿眼瞪著父親。接下來的事情仿佛是父親導演的一般。那個大男孩問父親怎麽放,父親說要放到水盆裏。

“你們家有水盆嗎?”

“有!”

父親進屋端出一盆水。

大男孩將“輪船”放到水盆裏,正要燃放,我突然大叫一聲:等一等!”

他們都不知道我要幹什麽,愣在那兒。我飛快地跑到鄰居家,拉住小鳳:快,到我家看煙花。”小鳳是我新交的朋友,下午我們還在一起蕩秋千。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我拽到了我們家。大男孩不解地看著父親,父親說可以放了。他拿盒火柴,並沒有交給大男孩,而是說:“讓小妹妹點火吧?”

大男孩說:我要點。”

那讓小妹妹劃火柴吧。

大男孩同意了。

於是,父親將火柴交到我手中。我很緊張,顫抖著手劃火柴,劃一下,沒劃著,又劃一下,還是沒劃著。我感到他們比我還緊張,都凝神屏息地看著我。第三下總22算劃著了,一股硫黃味直刺鼻孔,很好聞。我將燃著的火柴交給大男孩,就像奧運火炬傳遞一樣隆重。大男孩接過燃燒的火柴,小心翼翼地點燃“輪船”的藥撚兒。“輪船”上突然萬炮齊發般地向空中噴吐著五彩繽紛的煙火,將傍晚的小院照得如同白晝。“輪船”在水盆裏轉著圈,耀武揚威,仿佛一艘兵艦在太平洋上炫耀武力。五顏六色高高低低的煙火噴吐了很長時間,我們幾個小孩——我、妹妹、小鳳,還有趕過來觀看的其他小孩——拍著手,跳著叫著,說好看,真好看。父親很自得地笑著,他既滿足了女兒的心願,又掙了錢,這兩件他竟然都做到了。

5

過年了。家家戶戶都掛起了紅燈籠,一盞盞紅燈籠高高地掛在免渡河上空,就好像小鎮穿上了一件亮閃閃豔麗無比的外套,一下子烏雞變鳳凰,醜小鴨變白天鵝,那麽美麗、驕傲和喜慶。紅燈籠給人們的臉上塗上胭脂紅,所有人都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小孩子們更是歡天喜地。我們家的燈籠是二叔做的。二叔就有這樣一種本事,凡是見過的東西沒有他做不出來的。如今,透過遙遠的時間和空間,我仍能看到二叔如何作出燈籠,父親和叔叔們如何在門前豎起木杆,如何將燈籠掛上去,燈籠又是如何的美麗……

免渡河的第一個春節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一切都是夢中的景象,帶著玫瑰般的色彩,空氣中彌漫著令人陶醉的味道。父親給我和妹妹買了新衣服,其他小孩都要等到大年初一才穿新衣服,我們則早早穿上,站到大門外向人們炫耀,聽人們誇獎我們。過往行人好像看透了我們心思似的,說了許多好聽的話,我們聽了很受用。凍得受不了時,我們回家暖和一下,就又出來站到門外。那時人們誇得最多的是說我們像洋娃娃,而我們也確實很漂亮。有一次父親帶我和妹妹坐火車到一個地方,出了站,又被叫回去,父親說:我們買票了呀。”原來人家不是查票,而是要再看我和妹妹一眼,檢票員看著我和妹妹,說:看這姐妹倆長的……

嘖嘖嘖……”可見我和妹妹小時候長得的確漂亮。

這個春節大家都很開心,每個人都對明天充滿信心,好像明天一打開門,共產主義就在門外等著似的。不過,說實話,隨後的日子我們過得確實不錯。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人們普遍吃不飽肚子,而我們卻能吃上麵包,吃上餃子,吃上肉包子……

春天,父親將屋後那片荒地變成了菜園。種上南瓜、黃瓜、茄子、菠菜……

還有辣椒。菜園再往後,就是山坡了。不經意間,山坡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色彩,這色彩像顏料滴入水中一樣漸漸擴散開來,把整個山坡染得絢爛無比。山坡上成為我們小孩子的天堂,我和幾個小朋友常在那兒玩耍,捉蝴蝶,捉蜻蜓,打啊鬧啊,瘋得一塌糊塗。而菜地則是我獨處的地方,我時常一個人鑽進菜地裏觀察蔬菜生長。菜地有籬笆,防豬狗雞鴨進入,也把妹妹阻擋在了外邊。這是我的天地,為我所獨有。菜園裏種下的唯一的黃瓜,在我的注視下,發芽,長藤,開花,結出一個小手指般大小的小黃瓜……

如果你也天天去看望過一棵蔬菜,像朋友一樣和它說話,甚至把你心中的秘密都說給它聽,你就能理解我和那棵黃瓜的感情了。這棵黃瓜,我看著它一天天長大,頂花帶刺,嫩綠可愛,早晨,上麵有晶瑩欲滴的露水,晚上,它也睡覺……

突然有一天,黃瓜開口說話了。她也是個小姑娘,也和我一樣孤獨。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孤獨,可能是和沒有媽媽有關吧。

說到媽媽,我不得不承認,我經常想念她。但如果別人問起來:團團,你媽媽呢?”我會對他說:她死了。”可是,妹妹這樣問時,我沒有這樣回答。

有一天,妹妹問:姐,媽媽在哪兒?”

我領她爬上山坡,指著天邊的一片雲彩,對她說媽媽在雲的後麵。

“那是天邊吧?”妹妹問。

“天邊外。”我說。

妹妹突然傷心地哭起來。

“哭啥哭!”我訓她。

我怪她不夠堅強,就扔下她獨自下山了。妹妹一邊哭,一邊跟著我,與我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怕我再訓她。我的心是潮濕的,眼睛也是潮濕的,我不敢麵對她,哪還有勇氣再訓她。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回家。

這些事我都給小黃瓜說了,我想她能夠理解的。那天小黃瓜變成一個小綠人跑到我夢裏,說她要給我當媽媽。我說,我才不要你當媽媽哩,你那麽小。

她說,你不讓我當媽媽我就走。說罷,她就真的走了。

醒來後,我跑到菜園裏:我的黃瓜不見了。小綠人,小綠人,我哭著讓她回來,可是她一去不返了。從此後我再也沒見到過她。我的小綠人一定是被狼叼走了。菜地裏冬天會有狼,我曾發現籬笆上掛有狼毛,菜地裏還有狼糞,我沒想到春天也會有狼。盡管我沒見到狼的影子,但我認定是狼將我的小綠人叼走了。我大病了一場,整天說胡話,但我一點兒都記不起來我都說了些什麽。病愈後,爸爸和妹妹都問小綠人是誰,因為我病中老是在喊小綠人小綠人的。我決定保守這個秘密,不告訴他們小綠人是誰。後來,又有黃瓜長出來,可是都不是我的小綠人,因為它們不會聽我說話,也不會跑到我夢裏去。

6

在免渡河的第一個夏天,家裏迎來了兩件大事。其一,是父親帶領兩個叔叔脫坯備料,蓋起了兩座新房。其二,是兩個叔叔回到老家,各自領回了一個媳婦。這後一件事倒值得說一說。本來,我們家成分不好,加上我父親是右派反革命,兩個叔叔在老家很難成親。這次兩個叔叔回去怎麽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終身大事呢?原來,兩個嬸嬸是被他們“騙”來的。他們回去前,父親給他們各買了一塊手表,那時候手表是稀罕物,是身份的象征。二叔和三叔又各買了一支鋼筆別在口袋上,二叔本來就斯文,現在就更斯文了,三叔雖然長得像武鬆,別上鋼筆,竟然也蠻像那麽回事。他們在老家對女方說,他們在這邊有工作,天天上班。其實他們連戶口都沒有,我們也沒有。他們所謂的工作就是和父親一起販賣東西:從違禁的鞭炮到農藥、糧票、布票等等。二嬸是個老實人,很快就信了。三嬸很精明,但也被三叔忽悠了。到這兒之後,她們才知上當,但生米已做成熟飯,反悔已來不及。再說了,這兒的生活比老家好多了,就是讓她們回去,她們也不會回去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吃飯,後來就分開了。分開之後,三嬸經常來拿我們家的木柴和煤。木柴是父親進山拉回來的,煤是父親夜裏從火車站背回來的,他有個朋友在車站,偷偷賣煤給我們。我知道背煤有多辛苦,往往是半夜,我和妹妹睡得正香時,父親從被窩裏爬起來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地出門,他怕驚醒我們。

其實,許多時候他剛走,我們就醒了。我和妹妹瞪大眼睛,都再也睡不著了,等著父親回來。外邊是沉沉黑夜和零下十幾度甚至二十幾度的寒冷。我搞不清楚為什麽父親不叫上二叔和三叔一塊去背煤,而總是自己一個人去。煤很沉重,那麽冷的天,父親每次回來都滿頭大汗。他的背也被壓得有些彎曲。我對三嬸拿我們家的柴和煤很有意見,說給父親,父親卻一笑了之:拿她拿去,你們別管。

我偏要管,我心想。

三嬸很厲害,我有些怵她。但我鬼點子多,再看到她拿我們家東西,我就嗾使妹妹去罵她。妹妹還小,就聽話地去罵她。三嬸眼一瞪,要撕妹妹的嘴,嚇得妹妹哇哇大哭。三嬸則哈哈大笑。她知道我是幕後主使,罵我人小鬼大,但也拿我沒辦法。

後來三嬸做了一件很丟人的事,被抓住了把柄,她的氣焰才有所收斂。

父親有一個秘密,那就是把錢裝進罐子裏埋到地下。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父親就在小油燈下數錢,這種作法和老葛朗台有得一比。我夜裏醒來,十有八九看到的就是這場景。可是我隻在夜裏看到過罐子,白天,那隻罐子藏在哪兒呢?有一天我半夜醒來發現父親又在抱著罐子數錢,就翻個身假裝又睡著了。父親數完錢,小心翼翼地將罐子蓋好,又用一塊塑料薄膜蒙上,用繩子紮緊口。他看看床上我和妹妹沒動靜,就躡手躡腳走到牆角,拿鏟子刨個坑,將罐子埋裏邊。回到床上,他看到我睜著眼睛。我問,你不怕被偷嗎?父親說他有辦法,他埋幾個罐子,隻有一個裏邊有錢,其他的裏邊裝上蛇。他還說有一次一個小偷來偷,就偷了裝有蛇的罐子,回去打開罐子,手伸進去,大叫一聲,他被蛇咬了……

父親真聰明……

可我從沒見父親拿錯過,他一次也沒將裝蛇的罐子拿出來。

又有一天,我夜裏醒來,看到父親抱著罐子數錢。這本是司空見慣的場景,可父親的表情與往日不同,不再是陶醉,而是變成了憂慮。父親數一遍,歎息一聲,然後再數一遍,再歎息一聲。就這樣不知數了多少遍,歎息了多少聲,最後他很失望地將罐子埋回原處。第二天父親將三叔叫來,對他說罐子裏少了一百塊錢。這個罐子隻有他和三叔知道,他問三叔是怎麽回事。

沒數錯?

我數了不下一百遍。

三叔臉黑著,看看父親。父親的神情告訴他,這不是開玩笑,他不會開這樣的玩笑。三叔沉默片刻,突然罵了一句:臭婆娘!起身回去了。”

接著從三叔的屋裏傳來三叔逼問三嬸的聲音,三嬸死活不承認錢是她拿的,三叔就打她,打得很厲害。我盡管對三嬸沒有好感,這會兒她這樣挨打,我還是感到難過。不要說三嬸是個女人,她就是個老虎,也經不起三叔的鐵拳。景陽岡上那個吊睛白額大虎不就是被武鬆的拳頭打死的麽。三嬸叫得很淒慘,我怕她就那樣被打死。我和妹妹都嚇得瑟瑟發抖。父親則閉上眼睛,像老僧入定一般。這是半晌,二叔和二嬸不知哪裏去了,總之,沒有人去勸解。一個人如果被打成這樣,她還不承認,我想,她一定是冤枉的。正在我這樣想時,三嬸口氣軟了,她承認錢是她拿的……

一會兒,三叔過來,把一百塊錢交給父親。

父親沒接。

知道錢的下落就行了,她拿了就是她需要,留著吧。父親說。

丟人啊。三叔把錢留下,走了出去。

回來,父親將三叔叫回來,又把錢塞給他,說,問問她有啥難處。

原來是三嬸的弟弟寫信來說相親沒錢……

後來,父親將二百塊錢給她弟弟寄了回去。

這件事後,三嬸有幾天灰溜溜的,不再拿我們家的柴和煤了,但沒過多久,她就又故態複萌了。我和三嬸的關係還是水火不容的。

不久,三嬸的肚子一天天鼓起來了,像一個吹氣的氣球。有一天,大人都出去了,她在屋裏突然叫喊起來,我跑過去,看到她仰躺在炕上,肚子大得怕人。她皺著眉頭,忍受著疼痛,臉扭曲著很難看。看到她這個樣子,我有些幸災樂禍,但沒表現出來。我看著她,看她還用眼睛瞪我不瞪。她不瞪我了,而是可憐巴巴地看著我,說:“快去叫你叔,我快死了。”三叔正在火車站扛麻袋,他力大無比,能一手拎起一個麻袋撂肩上。我見到三叔,就叫“三叔,快回去,我嬸子要死了。”他扔下麻袋,三步並做兩步,一陣風似的跑回家。我被落下老遠。等到家時,接生婆也到了……

嬸子生下一個男孩。

產後,不下奶,三叔讓我去吸,我不去,他說,你不去誰去?他們都看著我,好像這是一件我份內應該做的事似的,我看躲不過去,隻好走過去。嬸娘奶子明晃晃的,半透明,能看到皮下藍蚯蚓一般的血管。我報複般地用力吸,吸得她疼了,看她還讓我吸不吸。突然,一股又甜又腥的東西湧入嘴裏,我想起了母親,刹那間仿佛又回到了嬰兒時期,我真想多吸幾口,但我沒動。三叔讓我再吸時,我吐出乳頭,跑開了。好多天,我的嘴裏都有一股奶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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